宋明有時會想,人的感情或許和花草樹木一樣,是會落地生根的。你想見那無數條比老鼠尾巴還細的根尖,像千千萬萬的勇士,熱血沸騰地吶喊著,日夜不停地向著土壤深處沖鋒陷陣,最終與土壤血脈相連融為一體。然後不管是那樹要離開那土,還是那土要離開那樹,都難逃離別之痛--那樹根被斷骨分筋,那土被分崩離析。樹離開了,留下一個裸露著一根根傷痕累累斷根的傷口,那樹有多痛那土就有多痛,那根紮得有多深那痛就有多深。宋明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是當收羊人把他放牧了七年的羊裝上車拉走的時候,他跟著車跑了很遠,邊跑邊不停地叮囑:可記得給它們喂鹽呀,不然生了口瘡吃草時舌頭會疼的……第二次是高中畢業離開那所學習生活了十一年的學校的時候,第三次是看著相戀六年的方晴坐著公交車一別兩寬的時候。然後還有第四次、第五次……多少年後,他再次見到方晴說起這些時,方晴對他說,也許隻有痛著,才證明活著。這幾十年來,我一想到你心裡就痛,痛徹心扉,但我還是會不停的地去想去流淚流鼻涕去咬指尖去感受那種痛,隻有痛時,我才感覺我還活著。 宋明清楚地記著,那天他像小鳥出籠一般歡天喜地的和同學們一起走出那校門。到了校門口,看到王敬琛校長仍然穿著畢業典禮時的那身整潔的中山服站在路邊。他蒼白稀疏的頭發梳理得一根一根像儀仗隊一樣直挺齊整,戴著那掛老花鏡,伸出枯藤般的手一個一個和同學們握手道別,殷殷叮囑一番。他身旁站著王鳳孝老先生。王鳳孝先生在這個學校斷斷續續當了十幾年教員,雖與王敬琛同歲,但看上去卻比王敬琛還要老態,麵容消瘦蒼白,顴骨高突兩腮凹陷,下齶反而顯得闊大方正,那瘦弱的兩腮似乎拉不位那闊大的下齶,讓人擔心他一開口那下齶就會掉下來。他在一次運動中精神受了刺激,多少有點神經質,有時會喋喋不休地說一些沒頭沒腦的話,別人大都不願多理會他,隻有王敬琛親兄弟一樣待他,為他尋醫治病,現在已經恢復了不少,王敬琛安排他在學校打鐘守夜。到宋明和王敬琛校長握手時,宋明近距離看到了王校長那已蒼老的容顏,清晰地看到他臉上那一道道皺紋一塊塊色斑,看到那乾癟的像個毛豆莢一樣的嘴唇,看到他那圓圓的鏡片後麵洞察人世又充滿慈祥的眼睛和那挑著再三根長眉毛的白眉。就在這一瞬間,剛剛還歡喜得蹦蹦跳跳的他,心突地像被什麼擊中一般生疼,鼻子一酸,眼淚嘩嘩地就下來了。而就在上周,當王校長在早課時給他們講他那段被苦難的勵誌故事時,宋明心裡竟然還暗暗有點幸災樂禍。這個天天一本正經?絮叨叨的糟老頭,就該鬥鬥才好。對於王鳳孝先生,雖然他對宋明也很好,但宋明那段時間就是莫名地討厭他。宋明和很多同學一樣,雖然知道這位已經六十四歲為這所學校奉獻半生的老先生,每天早晨五點五十分準時打響起床鐘確實很辛苦,但大家還是邊手忙腳亂地起床邊罵他。 王校長也眼裡閃著淚花,拍了拍他的肩頭,說,好樣的,孩子。對了,回頭若見了華錚,代我問個好。他和你一樣,都是咱屯的好孩子。 宋明邊走邊回頭看那青瓦青磚的學校,心中忽然生出許多留戀,等回到家,竟然感到深深地失落惆悵,覺得昨天還想把它砸爛、還在在那祠堂柱子上撒尿泄憤的學校,今天莫名的親切起來,牽腸掛肚起來,好像自己的心肝脾肺都丟了一半在那裡。 也許,人生就是一次次的相遇和告別,從昨天到明天,從青春到暮年,最後化作一抔塵土一縷青煙,在你萬般不舍中飄遠。 不久,宋明背起行囊,第一次離開他的故鄉,去了市裡的師院。現在回想起來,在王家祠堂上學的那段歲月,依然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快活日子,是最純真最青春的日子,也是最讓他懷念的歲月。 上學那天,他的背包裡鼓鼓囊囊塞滿黃麵和白麵混蒸的饃,還有玻璃罐頭瓶裝的的老鹹菜。奶奶在鹹菜裡加入半湯匙小磨香油,隔著瓶子都咕嘟咕嘟冒著香味。爺爺給他編了厚厚的穀子稈草墊,那一把搦不透的稈草墊躺上去比他村裡那個萬元戶家的沙發還舒坦。隻可惜他家那輛飛鷹自行車怎麼也裝載不了這麼大的物件。爺爺不甘心,用了各種辦法想把那捆草墊綁在車上都沒成功,最後試圖讓他背在背上再坐在車後座上。可他瘦小的身板背上這個龐然大物讓他搖搖欲墜,別說堅持到城裡的學校,他擔心走到村口橋上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到溝裡去。 父親給他買了雙解放鞋,散發出一股新鮮的橡膠味,那可是當時最洋氣的鞋子了。盡管他也想穿上這雙嶄新的解放鞋在街上一搖三晃的蹓躂幾個來回,但他一時學不會係那八卦迷魂陣似的鞋帶,隻得先穿上母親納的千層底藍布鞋。他的大拇趾前端出奇的向上翹起,天生一副趾高氣揚的神氣,總是像沒上籠頭的小牛犢一樣時時支楞著發癢的牛角牴來牴去,把鞋麵牴出個窟窿。母親常常熟練將衣針從發間滑過,給針尖揩上頭油,趁著煤油燈飄忽的光焰給他縫補拱破的鞋麵。“難不成你的腳趾上長著老鼠牙?勞動布米湯漿的鞋麵,比牛皮都皮實,扭臉被你又啃成大窟窿。趕明兒讓老鐵爐給你打雙鐵鞋,看看你還能啃得動不能?”這次姑姑擔心他拱破鞋麵嫌丟人再給偷偷扔了,已經提前在裡麵襯了一層補丁,那補丁用的也是最結實的勞動布,後來又有了個更時尚的名稱叫牛仔布,是從前街煤礦工人王德瑞家的一條破爛的工裝褲子上剪下來的,他的兒子就是王華錚,比宋明大兩歲。 王華錚說起來是王家地主的後代,也是王敬琛的本家。王家祖上遷居到宋家屯時,置了一百多畝田產,這些田產被一代一代均分,雖然中間王家也不斷努力墾荒和購置,但還是越分越少,到王德瑞時,隻分得二十多畝,隻能勉強過活。不得已,能雙手同時打算盤號稱“神算子”的王德瑜隻得把一部分土地租給別人種,他到西山一個煤礦上給人記賬打雜掙錢補貼家用,沒想到後來卻影響到他的兒子不能升入中學。那時宋明和華錚都常常到王敬琛家看書,所以兩人關係要好。宋明在宋家是大輩份,那時即便是小孩子也是認輩份的,見麵也是點頭行禮該叫叔叫叔、該叫爺叫爺,毫不含糊,因為有宋明這個人小輩大的夥伴護著,華錚少挨了不少欺負。同番的人們都知道,別說宋家,就是王家門裡也沒幾個人在學習上能與華錚相提並論,他不怎麼來聽課都比我們成績好,就像他爹那樣左手打算盤都比我們右手打得好。在那個年代,很多老百姓對讀書這件事並不怎麼看重,被遣送回鄉的不良女人都能在讀書人麵前挻著胸脯挑逗戲弄他們一番。隻有王家始終把讀書當成寶,那王敬琛更是捐錢捐地辦學校,為讓孩子們能讀書耗了一輩子。華錚沒能完成學業,成了讓王敬琛校長念念不忘的遺憾。後來還是王敬琛幫王華錚在學校謀了個隊辦教師的職位,幾年後王華錚卻又因學校拖欠工資窮得揭不開鍋鋌而走險去盜墓坐了牢。那時已七十二歲的王敬琛親自跑到外省的監獄去探望他,又上下打點給華錚保住了工作。 宋明從小就一直為自己家是貧農而感到光榮,為自己穿著露腳趾頭的布鞋而自豪。他總認為,像他們這些窮孩子,冬天穿著大檔棉褲和露肚皮的破棉襖,被凍得手腳上長滿凍瘡才是美,那些穿著新棉花套的那種貼身型棉襖棉褲細皮嫩肉的人都是可惡的寄生蟲,見了必須呸呸呸唾上三口才不晦氣。所以,當他剛到師院看到有的同學竟然穿著闊腿褲、小夾克,有的還燙著卷發時,他覺得這些同學簡直與流氓無異。當他走進宿舍時,他看到一位叫王相紅的同學竟然穿著牛皮鞋,走起來發出小鬼子進村一樣的聲響更是可惡至極。這些思想觀念,整整左右了宋明半輩子。二十多年後,當宋明也盡力克製著自己穿上西裝去參加同學會時,這些當年被他看成流氓的同學,大都成了一方諸侯般的人物,當年那位穿牛皮鞋的王相紅同學也已成了縣長,而他,還在他老家的那所學校當教師。 那時當他連背帶拖地帶著這些東西去上學時,他根本沒有覺得這些能談得上什麼艱苦,相反,這些物什實實在在讓他有點大富豪的感覺。一路上他像屎克朗滾糞球一樣小心翼翼的護著,隻怕被偷被搶或弄丟了。那時過大年才會蒸兩大簸籮黃麵窩頭,神仙上供的糕點和走親戚的禮品才舍得用白麵,蒸好後裝在柳鬥籃裡高高掛在梁頭上,嚴防像宋明這樣的淘氣包偷吃。他當然是吃了也是死不承認的,因為他隻是從籃子縫裡扣了幾塊打了打牙祭,跟老鼠啃的沒什麼兩樣。但爺爺總能一眼看透,看著他似嗔非怒地說,咱家這隻兩條腿的小老鼠可真長本事,都會搬凳子摞椅子上天入地了。而那天他背包裡的饃已經是在玉米麵裡混加了差不多一半的白麵,他隨時可以掏出一整個饃來大快朵頤。那時香油是全家一年才吃一小瓶,平時奶奶要下很大決心,才會用筷子頭在瓶中不無誇張地用力蘸一蘸,再用力往湯鍋裡甩幾下,好像用力越大那香油就能變得越多似的。而他的那瓶老鹹菜裡加的香油,已夠得上過集會招待一回親戚了。 學校每月發的補貼,還能讓他在端午和中秋這樣的節日裡買個棕子或月餅嘗嘗。細細品味一下那糯米細膩微甜軟綿黏牙的感覺,欣賞欣賞那月餅中紅的綠的桔絲,摳出小塊晶瑩的冰糖拿在手中慢慢的舔。那鉆石一樣折射著夢幻光芒的糖塊,總能讓他想起放羊時躺在草地上仰望著讓他沉迷向往的藍天白雲。這種甜味不同於他們集市上邊做邊買的細長的牛筋拽糖,用鮮艷的色彩來掩蓋摻雜稀釋的甜味。也不同於碎鹽粒一般的糖精,一瓶水放進米粒大的一顆就夠濃甜了,但那種甜味就像宋明多年後和王家三朵金花中的小妹小白羊的那一次,濃烈的刺激一下便索然無味了。 就如後來方晴半夜裡吧吧地吃著宋明給她買的豬頭肉時說的那樣,每當吃著這些美味時都會覺得心中充滿力量,生活充滿希望。是的,一個能把節日過得如此執著,能把食物做得如此精致的民族,怎麼可能不興盛呢? 方晴甚至把吃當成了她的信仰。宋明是在一次學校組織的清理河道淤泥的義務勞動中,第一次見到豐姿綽約如同仙女一般的方晴的。那時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心中無比神聖高雅一塵不染的仙女竟然那麼愛吃,從各種奇奇怪怪的小零食到大魚大肉大骨頭,她都能吃得兩眼放光滿嘴流油。為此,方晴還不惜和宋明狡辯一通: 你說咱這個民族到底信仰什麼?不是什麼天神,不是什麼高大的理想,老百姓哪個真正關心這些?她們千百年來祖祖輩輩最關心的就是一個字,吃。吃飽,吃好,吃得精致,吃得豐盛,吃得花樣百出,吃得精妙絕倫。 方晴抹抹嘴上的油繼續說。 在咱中國,要說一塊蘿卜有一百種做法可能算不上誇張,說能把蘿卜做出羊肉的味道也絕非虛言。飛禽走獸自然一樣不落,草木金石也難逃紅舌白齒,甚至連貓尿鴿糞都要反復品嘗。那個什麼第一個吃螃蟹第一個吃西紅柿的人,在咱們萬物皆可食毒藥嘗幾口的先人麵前,哪還有臉稱什麼勇士英雄?當他們在猶豫這個螃蟹能不能吃時,換成咱老祖先,早就把那螃蟹的祖宗十八代快吃盡了。 咱們是出不了達爾文和法布爾的,咱們隻能出李時珍和大廚師。因為咱們要是看到什麼新奇物種,腦中閃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家夥好不好吃。 哈哈,宋明被方晴的奇談怪論逗笑了。 看看,你把我喂飽了,我才有心給你講笑話。我要餓著肚子,哪有這心思?百姓們的追求也就是先填飽肚子再說其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女人們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男人們當兵為吃糧沒糧不認娘。土匪們喊得震天響的號子是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富豪貴族們享用的是鐘鳴鼎食,就算是帝王也要用吃來確認他的無上尊貴,一桌子聞一桌子看,一桌子隨意挑兩片。 想想也是,宋明說,你看,咱們過年吃餃子吃年糕,正月十五吃元宵,端午吃粽子…… 中秋吃月餅,臘月吃臘八粥,娶媳婦吃大席,生孩子擺滿月席。沒等宋明說完,方晴接著說道,逢集過會少不得整兩桌,迎接時吃,送別時吃,就算老喪也是大鍋熱菜大盆涼菜的吃成喜喪。 見人打招呼第一句話就是吃了嗎,人心所向的第一吸引力是跟著大哥有飯吃。宋明說,說起這吃還真是貫穿人的生死,關乎朝代興亡。 可不是嗎?方晴又抄起一大塊吧唧吧唧地吃起來。 盡管是人都得吃,但世上少有人像我們這樣對吃這麼執著癡迷。把吃滲透進了我們的每一根神經血管中,滲透進我們世世代代家家戶戶的每一縷炊煙中。宋明說,看看咱們那些比瑞士鐘表更復雜更精妙的廚藝加工,那些手抓飯、三明治什麼的,還能稱得上是飯食嗎?他們對待生活也太潦草太不認真,太不負責任了。 為什麼現在咱們老百姓感到生活很幸福,是因為家家分到了土地能一年四季一日三餐想吃白饃吃白饃豐收吃大米吃大米,頓頓不愁吃不飽了。這就是民以食為天,這就是咱老百姓的信仰和追求。所以,誰要說咱沒有信仰,咱就把他蒸炸烹煎吃了。方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