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五月格外的燥熱,原本一個單調長音的蟬鳴也在一團團看不見的熾熱中時斷時續時高時低,那掉進陷阱喊了七七四十九天救命的人發出的就是這種聲音。宋明感覺整座學校的空氣都在莫名地躁動著,又有些像下大雨前得有些詭異的安靜。 為減少師院的學生受到外麵那些不安定因素的影響,學校接連采取了許多措施。如每天上午預備鈴後各班要唱紅歌,每周一召開校會加強政治思想教育,做講座,搞演講,寫革命征文。還有最重要最重要的兩項措施,一是不準學生輕易請假離校,請假要經過班主任、係主任和學校德育處三級審批,嚴防學生到其他學校串聯。二是加強了成績管理,本學期期末考試成績前十名重獎200-500元不等,後十名要交100-300元不等贊助費等一係列措施。那時宋明班主任的工資是127元,而宋明去年家中全部收入也不過一兩千元,這味藥下得不可謂不猛。 班主任也是苦口婆心的天天給他們上思想課,三令五申講紀律講政策,但無奈不少同學油水不進,還故意以各種借口請假。以至一個上午竟有五六位同學都聲稱肚子疼要請假去市裡看病,還有一些膽大的學生翻墻跑出去到市縣各大院校串聯,也有一拔一拔外校的學生偷偷跳進他們學校聯絡。 宋明也翻墻出去跑到火車站去聽氣功大師發功講座。 有天晚上他在宿舍正光著上身閉著眼睛專注的練習氣功大師傳授的站樁氣功,不知哪個同學惡作劇地突然把他的褲子脫到了腳跟,一個深藏的秘密就這麼一下暴露在大家麵前。大家像發現金字塔的寶藏一樣興奮起來,沒等宋明反應過來,就一哄而上嘻鬧著把他剝了個凈光抬著往走廊裡示眾。他們把宋明抬到洗漱間,不少同學正在那裡沖澡洗漱,有的穿著三角褲頭,有的正光著身子沖洗。宋明掙紮著順手扯下一個同學的褲頭,那同學又去脫別人的褲頭,瞬間整個洗漱間就亂了套,大家都在爭搶著脫別人的褲頭,嘻笑聲打鬧聲尖叫聲大罵聲潑水聲奔跑聲亂成一團,不一會兒,遊戲的戰火就迅速在整個男生宿舍熊熊燃燒,宿舍裡、走廊上到處都有赤條條的男生在互相追逐打鬧著。宋明宿舍的王相紅乾脆自己脫光,和另一位同學聯手跑到走廊一個管抱一個管脫。 尖叫聲狂笑聲震得整座樓要塌了。 宋明也興奮地加入其中,他正跑著,就見樓梯口突然竄上來十幾條光溜溜的漢子,嘻笑著奔過來。宋明幾個正被對門宿舍的兄弟追逐著,就迎著那十幾個人跑了過去。卻聽到有人喊,快跑,來抓人了!宋明沒反應過來,措手不及就看到又有一幫人穿著衣服的人已從樓梯上沖了上來,與他們幾個撞個正著。宋明猛然一閃,但還是撞在了迎麵沖過來的一個人左側身體上,他這時才驚惶地發現那人可能是學校的一位領導,他像撞見了閻王一樣毛骨悚然地驚呼一聲,跑啊。那人右手試圖抓住他,但似乎又一時不知該抓哪裡,那手胡亂在宋明光溜溜的身上抓摸了幾下都無法抓住。宋明迅速一扭身就從他手掌下掙脫,幾步飛躍樓梯跑上三樓,沖進樓梯口正對的一個宿舍從床上扯下一條短褲套上就跑進隔壁的衛生間躲著去了。 宋明躲在衛生間聽見跟上來抓他們的人在憤怒的嗬斥、責問、大罵,聽到一陣陣紛亂急促的腳步聲,哐哐的關門聲,撲通吱吜的上床聲,窸窸窣窣的拉窗簾扯被單聲,還有壓低了聲音的提醒詢問聲。伴隨著怒吼一陣咚咚地拍門、踢門、跺門聲,整個宿舍很快安靜了下來,像一場戲劇剛進入高潮卻突然謝幕,所有的演員就地蒸發,所有的道具一掃而空,隻餘空空蕩蕩的舞臺,當然還有沖上舞臺的氣得發瘋的人,,像遭受了天大的侮辱一般電閃雷鳴語無倫次地發泄著怒火。宋明也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 第二天早操,所有男生被集中到國旗下。 大家發現德育處王主任頭上纏著繃帶,站在高臺中間。學生會主席的左側顴骨處也掛了彩,包紮著一小方紗布,站在臺邊。但這時他倆再沒有以往的意氣風發,一幅殘兵敗將的模樣。王主任嘆了口氣說: 讓我說什麼呢?讓我說什麼呢?你們,你們……他伸長手臂顫抖著指著大家,激動地說不出話來。你們將來要為人師表的!唉,為人師表啊!誰能想到,你們中的一些人,不,好些人,竟如此下流,如此無恥,一個個一絲不掛……王主任氣得聲音聲音顛簸著,咳咳,一絲不掛地滿樓追逐打鬧。耍流氓還穿個花褲衩呢,你們這是比流氓還流氓……可恥啊,無恥啊……我,我,我當了半輩子老師,從沒有見過如此、如此……唉,我實在找不到比無恥更無恥的詞了。真是駭人聽聞! 王主任昨晚一個也沒抓住,還不小心一頭撞在宿舍的拐角上,磕破了額頭,學生會主席也在與學生扭打過程中受了傷,但混亂中他們一個人也沒認清。他們希望同學們能向學校主動坦白,深刻反省,爭取寬大處理。 下午,仍沒有一個人主動坦白。王主任氣急敗壞的集中全校學生訓話,但會場亂哄哄的,有人故意搗亂,喝倒彩、吹口哨,起哄,訓話不時被打斷,一直僵持到天將晚還沒有結束。 宋明看著快落山的夕陽,漸漸變得又紅又大,像個巨大的酥酥的糖球,他記得他小時吃的一種驅蟲糖丸就是這種胭脂紅,他此時真想抱過來舔一舔。他肚子咕咕叫著,不覺伸伸舌頭舔了舔嘴唇,又咽了口唾液壓了壓冒煙的喉嚨。 有人打了個呼哨,緊跟著幾十聲呼哨齊響,有人拋起衣帽,立即衣帽滿天飛,到處亂吵吵的,像搖滾音樂會現場。前麵的學生有人起身走,宋明也不知道是不是散會了,也跟著散了。 晚上學校裡完全失控,到處是喧鬧聲,不少人在洗漱間沖洗,故意互相潑水打鬧,原本威嚴頑固的宿管今晚也不吭聲,任他們胡鬧去。 第二天,早有人在國旗下拉起條幅,扛著旗,同學們都漸漸聚集起來,由學生會組織,各班班委負責,排著隊喊著口號,唱著國歌,背著行囊,群情激昂的出發了。 宋明對這些事原本沒多大興趣,大師說他的站樁氣功正處於小周天築基的關鍵時期,他正在驗證皮膚上脹熱蟻行的氣感。但聽說這幾天坐火車不用掏錢,他就心動了。他還沒有坐過火車呢,不知道坐上火車啥感覺。也沒有出過這個城市,他很想出去看看。但他內心還藏著一個不可告人企圖,他在想一個人,那個那天隔著河灘和他相望的人,那個像一朵白荷豐姿搖曳的人,那個能讓他想起《詩經》的女生。他隻知道對麵是中師學校的,但他不知道她叫什麼,甚至他不能保證能一眼認出她來。他猜想她會不會也乘火車去,他能不能再遇到她,近距離的遇見她,再大膽的想像一下,會不會和她正好擠在一個車廂的同一排座位上? 宋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擠上了公交車,車裡擠得像沙丁魚罐頭。其實宋明從沒有見過什麼沙丁魚罐頭,他也不知道那裡麵的沙丁魚有多擁擠。入冬後他常幫母親醃白菜,精選一部分上好的白菜,在壇子裡壓一層白菜撒一層鹽,赤腳上去踩實到再沒有氣泡冒出,踩得那白菜嘎吱嘎吱的叫。宋明那天就被擠成了一片醃白菜,一片把氣泡都出凈的醃白菜。他的腳找不著地,身體不由自主隨著車子來回晃動,一車人就像一大塊涼粉一蛹一蛹的。再加上五月的天氣悶熱異常,沒走幾站宋明就胃裡翻江倒海忍不住想吐。他隻得下了車,到路邊吐了個七葷八素。 宋明沒去成,回了學校,腦子中卻一直想像著那個女生在公車中會擠成了什麼模樣,會不會也把她那胖乎乎水嫩嫩的臉龐擠出水了,就像那被踩扁青脆的白菜幫。 宋明走回學校,往日喧鬧的學校空空蕩蕩,幾隻麻雀在路上啄食。他回宿舍沖了沖身上的臭汗,清爽了許多,躺了一會兒,感覺好多了。他躺著無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就拿了本書四處走走。宿管也沒了人影,操場裡的籃球架也在低著頭靜靜地發呆。路邊草叢裡不時有蚱蜢笨拙的飛起又跌跌撞撞的落下。他漫無目的的走著,忽然聽到似乎什麼聲音,嚇了一跳。 他好奇的循聲而去,到了操場邊的體育器材室。鶯歌燕語從裡麵飄進他的耳朵,搔著他的耳膜,癢癢的。 這跳高墊可比墻外的草地軟和多了。男。 今天學校一個人也沒了,你可不用憋著了。女。 明天咱再坐火車去,到那廣場上再親幾次。男。 我穿裙子去。女。 我穿短褲去。男。宋明聽出是王相紅的聲音。 那器材室的窗戶沒有窗簾,宋明抬眼竟看到綠色的大墊子上一片白花花的亂顫,嚇得他趕緊貓下腰離開了。他一口氣跑回宿舍,臉燒心跳。 想想剛才的聲音與畫麵又熱血上湧,胸口發堵,又想吐了,趕緊又到洗漱間沖涼,回床睡了一覺。他睡到半夜醒來,宿舍裡隻有他一人,王相紅的床空著。 他又想起又那個女生來,想著泥淖中的白荷,想著王相紅和那鶯歌燕舞,他忽然有點害怕再見到她了。很多充滿詩意的美好背後都可能是那白荷下汙濁腥臭的泥淖。就像窗外的明月,千百年來引發了多少詩情畫意,但其實那也不過是個荒涼空寂之地。他更想不明白,當前春光大好光明無限的形勢,怎麼突然就變得如此糟糕?他不禁又生出許多擔憂來。他望著那半邊明月,被一朵雲漸漸遮住,漸漸黯淡了下來,他不知道明天是什麼,陰天?還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