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香河之戀(1 / 1)

你看這裡。香秀挽起衣袖讓宋青河看她的左手臂,上麵有好幾個圓形和條形疤痕。你知道這是什麼嗎?都是當年那些畜牲用煙頭燙指甲掐刀叉劃的。還有這裡,這裡……香秀給宋青河指了一下胸前和腿部的點點傷痕。   那段時間,宋青河終究未能抵得住,但香秀不願讓他看到身上的疤痕,每次都要關了燈拉上窗,直到黑洞洞的看不清對方。十幾年後,當香秀再次見到宋青河時,香秀已經半老徐娘,半世風塵已讓她嬌羞盡去,宋青河這時才看到了香秀當年給他說的那些疤痕,那些巧妙地隱藏在紋身圖案中的疤痕。   香秀說,為了這次和他相見,專門做了紋身,圖案是宋青河最喜歡的玉蘭,但她覺得在她身上紋上這些花簡直就是對花的侮辱,既便是玉蘭也是被碾落紅塵的玉蘭。   不,你就是我心中的白玉蘭。傷了也是落了也是老了也是成了灰塵還是。青河一邊心疼地輕輕撫摸著那些疤痕一邊安慰她。   十幾年前,每次當他在黑暗中細細撫摸著她的這些疤痕時,他都是一邊撫摸一邊心疼得落淚,然後他和香秀漸漸哭成一團。那時他也說不清對她是什麼感情,憐憫嗎?他有資格憐憫她嗎?心疼嗎?愛嗎?恨嗎?悲傷嗎?歡喜嗎?好像哪個也不是哪個也是。有次他和她試著喝醉什麼都不想,他卻覺得索然無味,她用盡了所有招數都未能湊效。而她的每滴淚每聲笑都對青河充滿著濃情蜜意,她哭著喊著笑著,甜言蜜語胡言亂語著,用最溫柔最狂野的方式表達著她對他最深切的愛意。是的,她經過數不清的男人,但卻隻愛著一個人,一個她不能愛的人。   她甚至求青河不要對她動感情,就像其他男人一樣,隻把她當個工具,風一樣來風一樣去,相忘於江湖。她隻想讓他滿足讓他快樂讓他幸福讓他笑,看著他像發瘋的公牛一樣橫沖直撞,看著他惡狼一般怒睜的血紅的眼晴發出獅子般的低吼,伏在他均勻起伏的胸膛上聽著他沉沉地睡去時深長的呼吸,她就很滿足了。哪怕隻此一夜就天崩地裂,她也無所畏懼,不會遺憾。她不知道什麼是愛,但那一夜的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覺到,那種隻要躺在他懷中就無懼生死的感覺,就是她此生此世相要的愛。   有時她感覺她和他不是在愛而是在撕殺,像兩個不共戴天的仇敵拳拳到肉招招致命的激烈搏殺,連她們的吻都像兩隻被血腥味沖昏了頭的惡狼互相拚命撕咬著。她常常毫不懷疑他會咬死她扼死她抱死她殺死她,她好幾次都喘不過氣來窒息得暈過去。但她從沒感到過恐懼,甚至十分期待,像聖女向神祭獻自己一樣心甘情願,飛蛾撲火般急不可待。她好多次睜開眼晴都為自己還活著而懊惱,隻有鉆到他懷裡才能得到些許安慰。而每次看著他離去,她就覺得自己被拋下了萬丈深淵,身體失重沒有著落,無盡的虛空讓她驚恐到難以呼吸。   但她卻不想讓他愛她,她承受不起。   她有時會天真的想,如果那時沒有沒收她家的東西,如果房子沒有塌,如果他父母沒有悲慘的死去,如果她沒有兩個需要她照顧的妹妹,如果沒有……如果這其中任何一件事發生改變,她的命運就可能被改變,她也許也和青河一樣考上了大學,有個體麵的工作,然後嫁給他,給他生一群孩子。   然而沒有如果,隻有命運,可惡的命運。   後來,宋青河所在的藥廠倒閉,他這個萬事不求人的硌尥頭被逼無奈,硬著頭皮提了兩瓶洋酒找到他的一位當了縣乾部的老同學求情。晚上老同學強留他喝了點酒,喝高了,這位向來低調的縣領導這次一反常態,大張旗鼓地讓宋青河的廠長和書記親自開吉普車接他回家,隨他一起回來的還有老同學回贈的兩箱名酒兩條名煙。不久,他就被安排到已是縣重點中學的宋家屯中學當了後勤主任兼學校電工。   因為學校缺少物理老師,要了好久也沒要來,校長萬般無奈,聽說宋青河也是老牌理工學院畢業生,就找到宋青河,說服他兼任了八年級四個班的物理。還對他說,不管他教的教學成績考成啥,都至少按考核中的中上等對待。如能考出中等成績,則按上等對待;如能考出中上成績,則破格按特優對待。   其實,宋青河內心一直深藏一個當教師的願望,這次也正好順水推舟如了願。千金難買一願意,他知道自己不是教學的行家裡手,就十分謙虛的向別人請教,天天泡在學生中,第一學期竟然取得了中上的成績。   一切都比他預想的要好,唯一讓他失落的是,自從他分流到學校,香秀再也沒有來找過他,他也聯係不上她。   直到十年之後,他才偶然得知,香秀已經更名為王愛青,孤身一人在遙遠的南方大城市裡開了一家花店,花店的名字叫愛青花店。當宋青河聽到一個老鄉給他說起這個土得不能再土的店名時,他的心震動了一下,然後故作鎮定的說,這什麼破名?為什麼不叫愛香或清香花店呢?和她相依為命的是條黃毛土狗,喚作鐵蛋兒--已沒有幾個人還記得,那是宋青河的乳名。   他趁暑假專程去找她。那地方對他這位中原的漢子來說太過潮濕悶熱,他的每個汗毛孔都成了嗆了水的狗鼻子,打不開腔透不過氣,渾身上下的皮膚都淪陷在這種難以言說的濕熱中。雖說他來時已做了精心準備,路線地址記得極盡周詳,但他一踏進這座超級大城市就像進了原始大森林,迷失了方向。他頭暈腦脹眼黑惡心腳不穩,不停地用草帽扇著也不管用,走起來喘不過氣,坐下來心堵得要死。費盡周折才在一條算不上繁華熱鬧的巷子裡找到那個花店。但他看不到店名的標牌,不能確定那家花店是不是愛青花店。他對著本子上的路線和地址反復進行了確認,又戴著草帽從店門前悄悄走過來走過去仔細觀察了幾趟。那花店門口周圍爬滿了綠色的藤蔓,早已把門頭上的標牌掩蓋看不清了,店裡也沒有狗的影子。   店裡有兩個客人在挑花,他聽得有人說話,卻看不見店主的身影。他不能確定,又不敢進去,便到斜對麵樹蔭下遠遠地望著,終於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跟在兩位客人身旁走到店門口,“下次再來呀,姑娘。“他怔在那裡,他不用看她的臉,隻要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就足夠了。雖然隔了十年的歲月,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香秀,那種親切感隔著一條街撲麵而來將他淹沒。香秀送走客人轉身回店,忽然下意識地扭頭向他這裡瞥了一眼,也一下被電擊一樣怔住了。兩個人就那麼傻傻地互相望著,像兩個石雕。還是香秀先反應了過來,她見了鬼似地驚叫一聲,迅速關上了店門,驚慌失措地插上門,跌跌撞撞地躲在櫃臺裡麵,蜷縮在角落裡渾身顫抖的緊閉著眼,咬牙切齒地罵著:宋青河,你這個死鬼,你個死鬼,死鬼……無論宋青河怎樣敲門她都不應聲。   過了好久,她才站起來,哭著喊道,宋青河,我不認知你,你走,你走,你走啊~我不認識你,滾吧,滾你娘的,滾得遠遠的。再不走我就死給你看。你來乾啥?來給老娘收屍呀你?滾,快滾,再不滾我就真要死了,你個鱉種要老娘的命了。滾吧,算我求你了,我給你磕頭求你了,快滾吧。求求你了……   宋青河在門外也是爬在地上又哭又叫,哪裡顧得上圍觀的人群。直到兩人都哭得沒了力氣,仍嗓音嘶啞含糊不清的哭著喊著罵著,直到路燈都熄了。   香秀聽著門外沒了動靜,打起精神叫了幾聲青兒,沒人應聲,又叫鐵蛋兒,還是沒人應。她急忙支撐著站起來,手腳又麻又軟,她扶著櫃臺扶著墻,任憑那些茶杯、花盆、花架、花瓶忽忽啦啦摔了倒了也不管不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到門口想打開店門,那店門卻像被人擁著拉不開門閂。她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拚了命狠勁猛地拉開門閂,門彭地一下開了,宋青河死屍一樣栽了進來。   香秀後來對青河說,要是那天他死在花店,她也會喝一肚子花藥水抱著他死在一起,要死得一點救活的可能都沒有。   青河在香秀那裡住了一個月,還是回來了,因為這裡還有四個班的學生等著他上課。   這幾年農民們紛紛外出打工,村裡有點門路的人都陪孩子到城市上學,村裡人口日漸稀少。人們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天南海北的奔忙,在生活重壓的忙碌中鮮有閑情再像前幾輩人那樣串門嘮嗑,蜂湧而至日新月異的信息讓人應接不暇,大多數人早己忘了當年的三姐妹。但香秀仍然隻想做一個隱形人,一個被所有人遺忘的人,在世界的一個小小的角落裡慢慢的孤獨老去,不留一絲痕跡。她也曾想和她的大多數姐妹一樣隱姓埋名遠嫁他鄉渡過餘生,她也嘗試著交往過幾個男人,但她無法使自己愛上他們,她做不到。她覺得她是被下了咒,她心裡隻有宋青河,這個男人是她一生的魔咒,躲不開,忘不掉,燒不爛,澆不滅,卻又愛不成。“唉,這隻有死神才能破除這個魔咒。”香秀絕望地對宋青河說。   她愛他,但她必須離開他,要在他的生命中灰飛煙滅片甲不留,此生此世。   宋青河回學校不久,香秀就再次隱名埋姓,消失在茫茫人世中,他再也沒有找見過那個愛青花店,再也沒有找見過他的香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