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因為暈車,沒能坐上免費的火車。第二天,王相紅回到宿舍收拾行李,見到他,很驚訝地問他,你不是去了,怎麼又回來了?宋明給他解釋了一下,王相紅說,坐汽車暈,坐火車不一定暈。 但現在宋明還沒有完全從暈車中緩過勁來,隻單單想想坐車就能引發他胃部的條件反射。他應道,沒坐過火車,不知道會不會暈。要是在火車上暈了可不好辦,人家肯定不會隨便停車讓咱下來。再說,天也太熱了,不坐車都熱得頭暈腦脹,坐在車上一擠一晃,恐怕就要把我的五臟六腑翻倒出來。 那你就休息休息,等好些了再去。這麼好的免費旅遊的機會,不去白不去。我們在那裡等你。王相紅拖著他的行李箱走了。 若大個校園,看不到幾個人影。宋明百無聊賴,就走出校園,望見北麵的十裡荷塘上荷花開得正艷。荷塘是師院學生的稱謂,農人們一般稱為藕田,學校南麵村莊的人叫蛤蟆坑、蚊子荒。同一方物,看法如此不同。大概是受了點文化熏陶的文化人看到的是風景,種田的農人們看到的是汙泥中可以養家糊口的蓮藕,而南麵鄰村卻飽受這裡驚天動地的蛙鳴和漫天遍地的蚊蟲之苦。 雖說是清晨,但沒有一點清涼,太陽剛露出地平線就火燒火燎,好像昨夜受了一肚子悶氣的潑婦,一大早就滿大街的撒潑叫罵,嚇得人們都躲著不敢出來。 宋明沿著岸邊漫遊,一眼望去,是無邊無際的荷綠的海洋,海麵上飛湧著無數荷花的浪頭。那荷花有雪白縞素月影白,有鵝黃杏黃秋香黃,有桃紅胭脂海棠紅,另有茄紫絳紫暮山紫,竟然還有黛青淥波天水碧……各色各樣,應有盡有,仿佛天宮的顏料坊傾灑到人間。在宋明的心中,荷花應該都是紅色的才對,在那些詩詞歌賦名畫大作中,荷花好像都是紅的。而今天,這些荷花的色彩多到讓宋明眼花繚亂,夢一般不真實。若細細分辨,即使同一色花也有深有淺,即使同一株花不同花瓣也有鮮有黯,似乎沒有兩朵花色完全相同的花。他想不明白,那些大文豪大畫家為什麼眼中就隻有紅荷花呢?難道在他們心中,世界上就隻能有這一種色彩的荷花嗎?難道就隻有這一種荷花能入得了他們的法眼嗎? 生命就是這麼豐富多彩這麼不可思議這麼妙不可言,在這黑濁的泥汙中,在這腥臭的死水中,在這遍地蹦躂著醜陋的蛤蟆和漫天翻騰著可惡的蚊蟲中,在這嘈嘈雜雜陣陣呱呱嗡嗡聲中,竟然能生長出如此美妙的荷花,竟然能渲染出如此美妙的色彩。 宋明忽然覺得,這裡的每一株荷花都是一個人,那無數的荷花就是一個個鮮活生動的人。你看,那株有著枙子黃花蕊的桃紅色的荷花,仿佛她們嬌美的林老師,他似乎能聽到她在用那蜜泡青棗一樣的嗓音唱著歌。而遠處那株羅蘭紫的荷花,在一片粉紅淡黃的映襯中,更顯得莊重高雅,那是她們的語基老師李老師吧。 而綠波深處唯一的那株月影白的花瓣上浸潤著一抹孔雀綠的荷花,不就是豐姿搖曳的那位隔河相望的女生嗎? 岸邊的一個蓮蓬不知被什麼鳥啄破了皮,露出幾顆嫩白的蓮籽,宋明想起了邱老師,忍俊不禁的笑出聲來,好像又有許多精妙的話語要從那大門牙一樣的蓮籽中間一串串地蹦出來。 宋明正胡思亂想著,天色漸漸陰暗了下來。他看到一個農人正在藕田裡,用花木剪刀把不一色的荷花剪除。花色雜了會影響藕的品相,不好賣。他說。 正說著,有風呼嘯而來,有閃電欻欻亮起,有雷聲轟隆隆的從遙遠的北方滾滾而來,要下雨了。 熱極生風,久旱必雨。農人說,這可要焐出一場大風透雨來才是。 陰沉的烏雲如山傾雪崩覆壓而來,狂風呼呼地橫掃荷塘,是處人仰馬翻。無邊的荷花海麵風起潮湧,那碩大的荷花像一隻隻小小的華麗帆船,在狂濤巨浪中險象環生地起伏顛簸,那一片片荷葉也被吹得像舞者翻飛的裙裾,露出葉背的草綠,遠遠望去,仿佛翻卷起一道道草綠和墨綠的波濤。 大雨夾著冰雹傾盆而下,在土地上砸起一團團塵霧,荷塘中響起密集的啪啪聲,華美豐碩瞬間花殘葉破,空氣中彌漫起草木青味。那出露蓮籽的蓮蓬也莖折頭懸,隨風搖擺。 宋明正擔心他避雨的這個草棚會不會被風吹上天去,一隻巴掌大的蛤蟆不知從哪裡跳到他的眼前,呱呱地叫著。 不久,她們的歷史老師去管理圖書了,邱老師不知去了哪裡,政治老師換成了宋青河。 這時的宋青河四十三歲,成了師院政治部主任。頭發蒼白,額頭上溝壑縱橫,滿目滄桑暮氣沉沉,早已不是那鮮花怒馬指點江山的意氣書生了。據學校介紹,宋老師是本市拔尖的優秀老師,在這特殊時期,專門抽調到師院,負責思政工作。 他講課帶著濃重的口音,講著蹩角的普通話,上點年紀的教師普通話基本都是這個味兒。雖然宋明聽起來不乏鄉音的親切感,但正如別的同學所說,宋老師講的普通話就像校門口那家牛肉胡辣湯,要說湯裡有牛肉吧,你連肉絲也撈不著,要說裡麵沒牛肉吧,細細品似乎也能品出點肉腥味兒。 他講課很穩,像那戲臺上的大官出場,抬起一腳定要挑眉捊須收袖攬衣托住玉帶才落下那隻高方靴。即使如此,他一句話仍要常常重復好多遍,重點詞語還會加重了語氣,隻怕同學們記不住。板書更是橫平豎直銀鉤鐵畫,那粉筆在黑板上吱吱吜吜像商王的大祭師在龜殼上刻甲骨文。即便是標點符號也絕不馬虎,逗號一定會點下去使勁旋轉幾下然後輕巧地一回手打出一個有孤度的小尾巴,句號一定中指緊貼在黑板上然後緊捏粉筆畫出一個標致的圓。 當一個板塊的內容寫完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宋老師在讓我們記筆記的空檔,還會走下講臺瞅著黑板,一會兒身子後欹,一會兒身子左斜右出,像一位鑒寶師審視端詳那巨幅的《清明上河圖》一般。 相比之下,她們邱老師的板書更像小孩子的隨意塗鴉,飛花大草。別說標點,從來連完整的句子都很少寫過,隻寫一些關鍵的隻言片語,有時就板書一個字,寫得比巴掌還大再連畫幾個圈兒圈住,隻怕那字能跳出圈兒逃了似的。 宋老師名聲在外,經常有外校的老師慕名而來,一群一群的坐在教室後麵觀摩學習。她們大多數是年輕教師,也有不少年紀相仿的教師,偶爾也有學生模樣和年紀稍長的老教師。 他們每每贊嘆於宋老師那京劇一般踏著鼓點有板有眼的教學步驟,贊嘆於流水線一般精確控製的節奏與時間,贊嘆於公報一般典範精煉絕無半句廢話的專業語言,贊嘆於書法作品一般工整美觀的板書,贊嘆於同樣精美絕倫嘆為觀止的一本本學生筆記,贊嘆於對政治方向的精確把握和思想陣地的忠誠堅守,贊嘆於執教的嚴慬細致和充滿愛心耐心的循循善誘…,就連牛肉胡辣湯般的普通話也被稱贊為活到老教到老學到老自我革命與時俱進的榜樣。 最後,連同學們自己也漸漸認為,這課似乎就該這樣講,和以前在中學上過的課一樣,畫畫背背,抄抄記記,然後努力考個好一點的成績。 而邱老師的課堂,仿佛暴風雨前的荷塘,仿佛曇花一現的彩虹,仿佛黃粱一夢的青瓷枕,仿佛宋明與方晴的戀情,一去再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