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何不品茗?沒有茗香來相伴,不是太過單調乏味了嗎?” 相裡卜端著茶盞,輕輕吹拂茶麵上的漂浮物,笑嗬嗬地舉起來朝章邯示意。 喝茶? 咦—— 此時的茶,與後世的茶相距勝遠,更像是一盅湯,因此又被稱為茶湯。 茶鮮葉被采摘下來後,會用木棒搗成餅狀茶團,再曬乾或烘乾以存放,飲用時,先將茶團搗碎放入壺中,注入開水並加上蔥薑和桔子調味。 章邯能接受桔子,可這蔥薑…… “心意領了,隻是邯來時方用早膳,腹中甚飽,再難以下咽。” 他笑著將茶盞推開,目光落向不遠處埋頭苦乾的諍。 馬紮、交椅這些東西對於心靈手巧的墨家子弟來說,不過是輕而易舉的小物件。 諍不需要章邯指點,甚至還能從穩定兼顧舒適出發,自動更正圖紙上一些小細節的紕漏。 章邯滿意點頭。 墨家弟子確實好用。 某位在沿海畫圈圈的老人家說過:“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 有機會一定要把這些家夥安排到科研技術攻關的第一線,試試看在有生之年能見到科技發展到什麼樣的水平。 由章邯來提出理念和想法,墨家子弟負責集思廣益,推動科技發展,歷史時空必定也將會因此發生大變革。 若是能開啟科技奇點,幾百年後說不準後世能看到的《三國演義》將會改成《星際演義》: “興霸百艦劫M78,力斬佐菲擒賽羅。 八百虎奔踏星去,十萬三體喪膽還。 賽博坦上起狼煙,丞相七擒威震天。” 嘖嘖,那場麵想想就…… 癡心妄想! “老夫這位弟子名叫諍,手藝在墨家一眾子弟中也算中上,丞相大可放心。” 相裡卜見章邯的目光遲遲不曾收回,隻當他不安心,於是開口寬慰。 “墨家弟子之能,名傳天下,我自然是放心的。” 章邯不輕不重的捧著他們,倒是令屋外一眾圍觀的墨家子弟與有榮焉,紛紛不自覺地挺起胸膛。 “隻是這趕製尚需不少時間,我這還有幾張圖,您還是先看看吧。” 相裡卜當然看見了剩下的幾張圖紙,可是這千奇百怪的模樣卻令他一頭霧水。 “此物為……” “此物名為耬車(Che)!” 章邯也不為難他,這東西其實就是一種畜力條播機,在眼下這個時代連雛形都還沒出現。 春秋戰國這一段時期,我國農具發生與夏商割裂開的重大變革,徹底告別了一些簡易的棍棒、繩子和石塊,鐵的出現,使農業生產力有了質的飛躍。 眼下,尋常黔首耕地所使用的耕種器械被稱作鐵犁頭,後世又叫‘V字鐵犁頭’。 這種器械減少了耕作的阻力,再配合鐵插、鐵耨,前者能增加了翻土的深度,後者則可有效地用於除草、鬆土、復土和培土。 可時代的局限性擺在這,秦代農具的發展若沒有外力推動,也隻能止步於此。 “耬車?” “然也!此物核心在於這三隻耬腳,因此又可稱其為三腳耬。 其下有三個開溝器,播種時,用一頭牛拉著耬車,耬腳在平整好的土地上開溝播種,可入地近三寸深,同時進行覆蓋和鎮壓,一舉數得,省時省力。 若是農時不偷懶,其效率甚至可以達到“日種一頃”。” “噗——,日種一頃?!” 相裡卜一口茶水噴出,連將頷下美髯打濕都渾然不覺,什麼儀態風度都拋於腦後。 而屋外那群墨家弟子更像是在聽天方夜譚,看向章邯的目光就如同在看一吹牛不眨眼的江湖術士。 若不是章邯是由他們钜子親自認證過的大秦丞相,恐怕今日就要被打出大門,連腿都要打折。 也無怪他們如此失態。 秦時一頃大概有後世的50畝左右,也就是後世的三萬三千三百三十三平方米要在一日之內播種完畢。 如果章邯當初不是在歷史課本看見趙過這位儒墨大佬的簡歷,以及漢武帝的親自認可,恐怕也會將這東西當個笑話來聽。 “丞相可是拿吾等來尋開心?” 屋外有弟子熱血上頭,忍不住高聲詢問,認為他在行指鹿為馬之舉。 “空口無憑。是與不是,且由爾等做出來,拿事實說話。” 章邯沒有絲毫不愉,看向身側目光灼灼一心盯著帛巾思索的相裡卜:“钜子,如何?” 相裡卜回過神來,咽了口唾沫,點頭應下: “您說得對,空口無憑。左右也不過是花費半天功夫,此物便由老夫親自操刀,請您放心,必定不會與圖紙上有分毫差別。” 他站起身,擦去胡須上的水漬,解開外麵裹著的大襖,交給屋外的弟子。 隨後走向諍身旁的一處工作臺,將帛巾攤開在桌案上,信手挑出一根木材拿在手中比劃,目光在帛巾與木材之間來回打量…… 不得不說,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沒有。 諍與相裡卜兩人比鄰而作,手法卻是天差地別,前者每行一步尚需思考三分,而後者卻是行雲流水、沒有絲毫停歇。 章邯跟上去,看得正起勁時,卻覺得身旁的空間似乎擁擠了許多。 一回頭就見十數名墨家子弟聚在章邯身後,並且還有源源不斷的弟子在趕來,他們全神貫注地望向相裡卜,目光中的求知欲灼灼刺目。 他笑著搖了搖頭,側開身子讓出視野最好的區域,走到一旁角落靜靜的觀看這檔名為‘大秦工匠’的紀錄片。 墨家弟子自然察覺到章邯釋放出的善意,紛紛沖他施禮,因覺得他在說大話而貶低的印象分,此刻也加了回來。 “丞相應當也是受人蒙蔽吧?” “觀丞相言行,稱得上一聲君子,不似空口狂言之輩。” 有善意者,當然也有心高氣傲者。 “今日要讓丞相知曉,論起機關器物當屬我墨家天下第一,江湖術士不過是誆人的把戲。” “子之,慎言慎言!” 被喚的人這才回過神,看了一眼被一眾甲士簇擁的章邯,心中升起畏懼。 章邯當然不至於親自去與他計較,隻當是驕傲自滿的跳梁小醜,直接忽視。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東方紫霞退散,一輪金烏飛上天中央,短暫驅散嚴寒、平息北風,令暖陽重回人間! 諍已經停下手中活計,將交椅與馬紮端到章邯的麵前。 怕章邯覺得不牢固,他還特意坐在上麵用力搖晃,確定沒有一絲紕漏,才行禮退下。 正巧章邯也站得腿腳麻木,直接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馬紮上,雙腿並攏,衣物遮住前方空漏,好似絲毫沒有把禮節放在身上。 諍看似在觀摩相裡卜的手法,實則也在分心注視章邯,見到這一幕,心中更加肯定了之前的想法。 拋磚引玉?× 禮儀之爭?? 章邯雖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從那灼灼的目光中卻也能看出這個墨家弟子心計不簡單。 不過對方沒有主動湊上來,他也懶得理會。 所有人的注意力還都集中在相裡卜身上,這位老钜子已經將所有木材都刨成了應有的形狀,隻剩下拚接工作。 章邯見狀,揮手招來身後的甲士:“分出四五人,去尋兩頭牛來,再去我家的賜田中尋一畝地犁一遍。” “唯!” 牛容易尋,可眼下是隆冬,天寒地凍,想要將地犁開可不容易。 甲士們離開後半個時辰,相裡卜終於停手。 他看著麵前誕生於自己手底下的器物嘖嘖稱奇,經過親手製作,對於其中的原理與機妙有更深一層的體會。 “此物確實巧妙。耕牛拉三個犁鏵,可由一人操縱,種子自漏籽眼落下,無需再損耗人力。” 相裡卜目露驚喜,將目光看向章邯,給予肯定:“哪怕不能日種一頃,卻也能大大提高播種效率,真乃利民惠民之器。” 秦墨務實,墨家更是注重器物對於百姓的幫助。 在《墨子·魯問》中更是記載了墨子批評魯班製作的木鵲既不能拉車,也不能載重,對人沒有什麼用,因而是拙不是巧。 由此可見,墨家鉆研‘奇技淫巧’的出發點是在於實用與民生。 章邯拿出這個耬車不出意外正好搔到老钜子的心坎裡,哪怕在效率上可能並無如此驚人,可單單就是利民這一條也值得他大加贊賞。 圍觀的墨家子弟感觸沒他這麼深,眼界更是不如他,聽著先生如此誇贊,心中卻是不以為意。 “我已遣人去開出一畝農田,钜子可願與我一同觀摩此物之效用?” 章邯看出眾人的心思,站起身,笑著讓出了通向外麵的道路。 “固所願,不敢請爾!” 兩人邁步朝外走去,相裡卜突然頓住腳步,回頭看向身後那群墨家子弟:“怎的?老夫五十有餘,還想讓老夫來搬運此物?” “不敢不敢!” “先生與丞相先請,吾等攜帶此物,隨後就到!” 一眾墨家弟子登時歡呼雀躍。 他們才是真正的‘故所願,不敢請爾’,沒有章邯開口,如果離開衙署就相當於擅離職守。 可相裡卜當著章邯的麵如此說,章邯沒提出反對,也就是願意為他們背書。 尚方署距離天子賜給章氏在城外的耕地有段距離,中間還需要穿街過巷。 沿街的黔首們雖然受製於秦法,不敢高聲語,也不敢相互議論,但都留意著這一幕,暗地裡遲早會有消息傳出來。 這也正是章邯想要的! 名聲第一步,章氏三腳耬。 一夥人浩浩蕩蕩趕到章氏的賜田,立刻就有早已接到消息的管事上前迎接。 “小人銓,見過丞相!” 管事者並非章氏子弟,但與章氏也有八竿子的關係牽連,因而遠遠就能分辨出章邯。 “好,吾親衛在何處?且帶路!” 章邯親手將人扶起,沒在意他那一臉激動的模樣,一心放在耬車實操上。 一行人趕到田地時,一畝地還剩將近三分之一。 北風呼嘯,吹在臉上就如同刀割一般疼痛,今年冬天比往年要來得早,而且更加寒冷,耕地早已經被凍得瓷實。 饒是甲士們從生死場中歷練過無數次,一把的力氣遠超常人,可依舊費了不少功夫才犁出一畝見方的空地。 “抓些種子來,試試!” 銓早從那三五甲士口中得知章邯來此地的原因,種子已經備好,是最常見的豆種。 “丞相,看這幾位已如此疲憊,不如就由我墨家子弟來操縱此物播種,如何?” 相裡卜不是聾子,之前自己這些弟子所說的話早已被收入耳中,他存著打撒傲氣的心思,直接開口點將:“子與,便由你來吧!” “唯!” 一人應聲從人群中走出,沒有絲毫畏懼。 他身材並不高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但透過外衣依舊能看見寬闊結實的臂膀,看來乾活確實是一把好手。 章邯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子與根據帛巾上的圖紙,將繩索套牢在牛身上,生澀的開始第一次嘗試。 章邯看了一眼播種出的道路,眉頭微蹙,點明道:“怕是不太行,前方還要有個人牽著牛。” 歪歪曲曲,長出的苗怕是不盡人意。 “丞相,小人來!” 諍連忙應聲,得到許可後快步走上前拽住牛的韁繩,將播種的道路拉直。 兩人合力,由生疏逐漸到熟練,播種效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加快。 一畝地(秦時以寬一步,長二百四十步為一畝)不過短短片刻,便已經能看到盡頭。 “如此神速……” 在牛車後麵推動三腳耬的子與抬頭看了一眼前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在田埂上圍觀的章氏農戶與墨家子弟也驚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日播一頃還真不是吹牛。 “節恤民力如斯! 若能普及,當真是民生之福,當真是黔首之幸啊!” 老钜子終於沒忍住,將頷下蒼髯生生揪下一撮,卻好似察覺不到疼痛,不顧形象的放聲高呼,蒼老的臉龐上露出開懷笑意。 他確實很興奮。 在耬車問世之前,黔首播種都是要親自用鍬挖出一個一個深坑,挨個撒下種子後,又得有人在後方將坑填。 而此物橫空出世後,隻需要兩人即可。一人引牛,一人扶車,相比於之前輕鬆無數倍。 這是足以割裂兩個時代的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