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時分,在打坐中睡眠的確吉嘉布喇嘛在睡夢中回到了自己在潛沉頭盔中度過的童年。 熟悉的僧舍一夜無火,溫度降到冰點以下。佛像前酥油燈的一豆微火照出眼前嗬氣白綢般飄動。牛糞爐緊靠著狹窄的藏床。 五歲時就在戰亂中失去了左腿的確吉嘉布喇嘛坐在床上,不用下地便可取到堆在爐邊的乾牛糞,嫻熟地架在爐中,點燃一小塊。片刻,爐蓋縫隙轟然透出火光,煙囪隆隆地歡歌起來。光影跳上屋頂和四壁閃爍舞蹈,熱力頓時撲麵而來。 確吉嘉布喇嘛在牛糞爐上煮好清茶,倒進打茶桶,加進一坨黃潤酥油,一手用打茶棒上下搗攪,每攪一下念一遍六字真言,力道均勻,另一隻手數一串念珠上的珠子。待一百零八顆珠子數完,酥油便和茶汁徹底相融。這套程序他七歲時便日日重復,如今已如本能。打好的酥油茶裝在被煙火熏黑的銅茶壺中,放到牛糞爐上再次加熱。 冒著熱氣的酥油茶倒進老樹根刻成的木茶碗,在碗中旋轉。當酥油茶沿著木碗邊沿進入嘴裡,在寒冷中用熱度一路勾勒出口腔、食管和胃的形狀,如同喚醒肉身。 那時的茶碗裡有八萬四千法門,地球在其中隻如豌豆大小。 確吉嘉布喇嘛抬起了眼睛。夢境就這樣平靜地結束,七十二歲的確吉嘉布喇嘛隨著日光燈亮起而醒來。 小小的活動板房裡擺滿了各種屏幕。確吉嘉布喇嘛坐在正中央,被來自世界各處的影像環繞著。 確吉嘉布喇嘛的視線穿過這些屏幕,看到第九億五千二百三十七萬四千六百八十九位現世人誕生。有人類以來的第六百一十八億六千八百二十二萬五千九百七十一人死亡。他們對自己的數字渾然不覺,隻是如同在生死洪流中穿梭而過的水分子。 眾生夜以繼日奔忙,掙錢、購物、消費,性交、醉飲、貪吃、歡喜、發愁、憤怒、掙紮……古代的水泥建築一片片被遺棄,綠色的生靈在其中瘋狂生長;人們繼續用金錢衡量一切資源,萬物變成商品再變廢品;無數近地車在蛛網般的城市軌道上飛馳;蚊蟲般的探索星艦在星羅棋布的機場起降;港口晝夜吞吐巨輪上的貨物,貨物又被火車運向四麵八方;財富數字在金融網絡中瘋狂流轉;罪犯如割不完的韮菜一茬茬生長; 東都的政客們上臺下臺,政府垮掉又重組;北都和南都的政治會議唇槍舌劍,仇恨在市民間如瘟疫般傳染;西都的一群警衛正在籌劃陰謀,要讓“壓在西都頭上的那個北都人”嘗嘗苦頭…… 確吉嘉布喇嘛淡然地喝下一口酥油茶。無論哪一個場景,他看過無數次了,他號稱一生喝的酥油茶能灌滿東都南邊那片波浪翻卷的海灣,對老茶碗中每日生生滅滅、周而復始的輪回已經視而不見。然而今天,豌豆大小的地球上一個小如質子般的少女卻進入了他的法眼。 東都大學內的商業街中心地段,有一家裝修復古的小咖啡廳。那個少女正坐在那裡,一個靠窗的位置上。 她身前的桌麵上空無一物,她的目光始終停留在窗外。看樣子,她還在等什麼人。 終於,一個狼尾鯔魚頭發型,打著唇釘,長長的牛仔褲腿包住運動鞋跟拖到地上的女孩大大咧咧地坐到了少女對麵。 確吉嘉布喇嘛放下茶碗。全神貫注地盯著正在攪拌咖啡的少女。 “後肖,你喝過奶茶嗎?” 裝修復古,名為“二十一世紀回憶”的咖啡店裡,一個狼尾鯔魚頭的女孩抿下一口咖啡,就一臉嫌惡地將它放回桌上。然後詢問她的同伴。 “奶茶?是異欲公司推出的新飲料嗎?如果安則幸同學喜歡的話,我倒是不介意嘗試一下。畢竟你是第一個願意陪我來喝咖啡的人。” 名為後肖的少女也將咖啡放下,心裡暗暗為這麼好的兩杯咖啡被浪費而感到惋惜。她仍笑著給予她的朋友肯定的回答,但笑得明顯有些勉強。看到自己難得的摯友如此厭惡自己最喜歡的飲品。她的內心裡其實是頗為不滿的。 “不是哦,那兩個來這裡開店的南都人說,奶茶也是二十一世紀的古老飲料。我也是因此聯想到喜歡二十一世紀的你才去嘗試了一下。意外的超級好喝!快走吧,我帶你去嘗嘗。” 名為安則幸的女孩拉起後肖的手,自顧自地拽著後肖走出咖啡店。 後肖的胳膊被拽得生疼,卻仍將笑容掛在臉上以防對方突然回頭。後肖很早之前就覺得,自己和安則幸永遠不可能完全理解對方。但她仍很珍惜這段友誼,因為在東都大學裡,她根本沒幾個朋友。 事實上,除了一個名叫河野智子的,對誰都超級友好的女孩以外,後肖隻有安則幸一個朋友。 與坐落在核心地段仍門可羅雀的咖啡店不同。開在租金極低,周圍卻仍基本全是空房的偏僻地段的奶茶店前,卻排著長長的隊伍。 “小幸!這邊!” 長長的隊伍裡,比較靠前的位置,幾個少男少女向安則幸熱情地打招呼,安則幸也立刻揮手回應。他們無疑是熟識的。 “我想去插隊,你就在這裡等我一會兒,我請你喝楊枝甘露。” 後肖於是後退到一個無人租用的空店門前蹲下。看著安則幸走到人群中和大家一起談笑風生,心中羨慕無比。 後肖總是和別人沒有共同話題。東都大學的大家都是在潛沉頭盔中長大的人,有著二十一世紀的記憶。卻又在東都大學裡發展出了獨特的“東大文化”。 他們談現代的娛樂,現代的性愛,後肖完全無法接受;他們偶爾也會回憶起二十一世紀,說的也都是足球、電子遊戲、風流明星……後肖一個也不知道。 沒有人關心二十一世紀的政治如何復雜,經濟如何發展,哲學怎樣變化。至少後肖已經在這裡生活了兩年,一個也沒遇見。 從二十一軍中生出來的後肖,果然隻適合生活在二十一軍是社會中。在那裡,她說偉大的龍民總領的孫女,是無比優秀的領導型人才。所有人都會費勁心思揣摩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所以人都會。 可是,東都的二十一軍分支,到底藏到哪去了?後肖忍不住又去思考這個問題,但很快又強迫自己不再去想。 因為再想下去,就會變成維蒙那樣…… “嘟嘟嘟……” 想曹操曹操就到,後肖剛想到維蒙,維蒙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後肖想到過去幾天無數次打他的電話隻聽到無數次被掛斷的提示音。本打算賭氣不接他的電話,但正想著,手指卻不聽使喚地滑向了接通。 “維多利亞校長說,你又好幾天沒來講課了。” 搶在維蒙開口之前,後肖先行發問。 電話那頭穿來低沉的笑聲和瓶子被摔碎的聲音。 “你又在找二十一軍東都部對不對?還有,你是不是又喝酒了?”後肖生氣得下意識站了起來。 “嗯,對,我正要告訴你我的新發現。請再原諒我一次,酗酒真的很能幫助我思考。” “原諒你?然後再聽你講一次那些市井無賴模棱兩可的‘目擊證詞’?在看你喝一次酒?把房間搞得亂七八糟的?” 後肖盡力壓住了自己的聲音沒有讓排隊的人聽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卻沒能壓住自己的淚水。 “為什麼一定要去找東都部?為什麼?我們已經不是五年前那兩個被南都通緝,在東都什麼工作都不會做的流浪難民了。維多利亞校長已經收留了我們,現在我是東都大學的學生,你是東都大學的歷史學教授!我們可以有新生活了!為什麼一定要去找那群莫須有的東都部?” 後肖重新蹲下,將頭埋進自己的胸脯。任由淚水肆意流下。 “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後肖,我已經找到了他們的總領——他們稱之為喇嘛——確吉嘉布。還找到了他們的根據地——他們稱之為寺廟——平民窟裡的幾間活動板房。” 電話那一頭,維蒙一邊說話一邊來回踱步。沉重的腳步聲穿過手機清晰可辨。 “後肖,這兩年你在東都大學,真的變了好多。我很高興,你能找到你自己喜歡的生活。但現在我需要你的身份,我需要二十一軍安土部總領的身份去見東都部的總領。請再幫我一次,最後一次。謝謝。” 電話沒有掛斷,電話的兩頭都沉默著。 “後肖!”不遠處,安則幸提著一個塑料口袋,站在一群俊男靚女中向後肖招手。 “那麼,從現在開始,你就是二十一軍安土部的總領了。繼續去追逐你的理想吧,我就不奉陪了。還有,如果你需要助手的話,我可以叫一個你認識的人來幫你一次。” 後肖說完,不等維蒙回應就掛斷了電話。然後一邊給一個備注為“河野智子”的好友發送信息,一邊走到安則幸身邊,接過了那杯屬於她的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