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一直生活在遙遠的未來。 與我差不多高的透明圓柱體裡,一個隻穿著一條短褲的肥碩大叔正在給我解釋這個房間裡的每件高科技物品。 他叫百戈,目前仍是這座人類肉體護理中心的管理員。但在我剛被解下潛沉頭盔,還沒從模擬世界中醒來時,他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飛到地球另一麵某個海島上,開始提前享受他的退休生活。 “那麼,從現在開始,你就是這個護理中心唯一的管理員了。你會像我一樣在這個崗位上虛度你人生最寶貴的四十二年,直到你變成一個六十歲的老頭,政府才會從下一批成年的人中選出一個來接替你,就像你接替我一樣。” 百戈一邊說著一邊把左手伸出了圓柱屏幕顯示範圍並不斷挪動,我想他是在找結束通話的按鈕。 “我還有問題,”於是我趕緊說:“你也是和我一樣在模擬世界裡長大的嗎。” “當然了。”他的左手停下了,但好像已經按到了什麼東西:“全地球的人都是這樣長大的,這種常識你的電腦上就有答案,沒必要問我。” 果然,話音剛落他的影像就消失了,隻剩下剛從模擬世界醒來的我被各種陌生的機器環抱。圓柱屏幕完全透明而且毫無折射,我的那張剛滿十八歲的,稚氣未脫的臉清清楚楚地反射在上麵。那不是我每天早上都會用洗麵奶精心嗬護的臉,那是一張陌生的臉。我不知道該怎樣麵對這張臉。 我仔細欣賞這張蒼白得嚇人的臉,擔憂地摸摸了自己的光禿禿的腦袋。勉強感覺到一些剛長出來的絨毛,才勉強鬆了口氣。 “因為從出生開始就開始被注射抑生激素,你的頭發會長得很慢。”沒有開門和腳步的聲音。一個長發及腰,長相柔美,踩著高跟鞋的人突然出現在我身邊。通過他的聲音,我確定他是個男性:“你可以在下個月的補給需求上寫上一頂帽子……如果你需要的話。” “你是?” 我仍摸著頭,疑惑地問。 “二十一軍安土區的間諜——思沉。你現在看到的是我的妻子……的身體。我記得妻子說過你是完全生活在黃金時代的人,看來我得先解釋一下我的妻子是什……。” 他滔滔不絕的講著,就像一個剛證明出新的公式的科學家向我展示他的成果一樣激動,而且一樣難懂。 我根本不想聽他在說什麼,從他說自己來自二十一軍開始,我便意識到我遇到了一個危險的闖入者,一個恐怖的敵人。上任管理員百戈急於享受假期。在教導我的對話中就連最關鍵的電腦操作方法都講得非常潦草。唯獨隻有“二十一軍”被他反復提起,嚴肅告誡。 按照百戈所說,二十一軍是個瘋狂的反社會組織。他們崇拜二十一世紀中期因戰爭催生出的各種違背人類道德底線和基礎價值觀的極端科技。並因此厭惡如今的整個社會。現在站在我麵前的這個人使我無比相信百戈的話。 我沉默地聽著他的狂語,重新打開了電腦的通訊。百戈沒有教過我如何和其他人聯係,我隻能重新和百戈聯係。不出所料,過了很久他仍沒有回應。 “好了,現在你應該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了,那麼接下來就該介紹我的組織。等等,你在做什麼?” 思沉終於發現了我的動作,沒等我繼續做什麼,他的手捏住了我的後頸。 我頓時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原來,昏迷不醒的人也會做夢。在夢裡,我又回到了那個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那個二十一世紀初的小縣城。我又看到了我的父母,老師,我最喜歡的羽毛球場和那個每天晚上都會坐在旁邊長椅上的女孩。我從未懷疑她們是虛假的,就像我從沒想過連那個世界本身都是完全虛假的。 然而,她們就是假的。 我驚醒,轉頭看見正發出細微鼾聲的思沉,他坐在地上,靠著圓柱屏幕睡著了。 我小心翼翼地從地上爬起來,在月光的幫助下走出房間,在漆黑的室內走廊中勉強摸索到一扇門推開。一股奇怪的味道湧上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回到走廊繼續摸索,直到一扇門被我推開,裡麵立刻亮起了柔和的燈光。我毫不猶豫的走了進去。 原來這裡是嬰兒區。成百上千個嬰兒正躺在床上。他們的頭都被一個巨大的圓球完全覆蓋,球上還連著幾個伸到天花板上的軟管。那是給他們喂食的通道。在剛醒來時,我見過這樣的球,那顆球剛從我的頭上取下來,球就是潛沉頭盔。在潛沉頭盔的控製下,這些嬰兒絕不會哭鬧或者尿床,管理員編寫的計劃控製了他們的一切生理活動。而他們的潛沉頭盔則創造了一個模擬世界,將他們的意識困於其中暢遊。 二十二世紀初期至今三百多年的人類,全都生活在這樣的現實裡。我也是其中一員,比較優秀的一員。 在那個充滿了物質誘惑和精神刺激的二十一世紀的世界裡,我仍然成長成了一個單純,善良的人。我沒染上任何陋習,幾乎沒說過謊,也許我還曾在一些我都不記得了的小事上展現出過人的才能,所以人工智能將我判定為“優秀的管理員”。幾個年輕的官員粗略翻閱了一下我那長達十八年的童年錄影,便將我的名字和“安土市人類肉體護理中心管理員”連了起來。 於是我便成為了這個護理中心的管理員,盡管當時我還沒從模擬世界中醒來。照顧好十萬個未成年人,七千個退休後選擇回到童年世界的老人,二十七個被剝奪現實生活權利的殺人犯的重任,就這樣擔在了我肩上。掌握他們在現實中的一舉一動的權利,也就這樣落在了我的手上。 本來,我的工作非常簡單,甚至就像百戈說的一樣無聊至極。我的數位前輩已經為每個年齡段的人都製定好了一周一循環的活動計劃,人工智能會將這些計劃執行得絕對完美。我隻需要看著一批又一批人這樣從我身邊走過,如此往復四十二年即可。 但是現在…… 我很快就在嬰兒區密密麻麻的床中找到了鶴立雞群的圓柱屏幕,繼而找到了它旁邊的電腦。憑借百戈寥寥幾句的教導和屏幕中生動形象的立體圖標。我成功找到了監控係統,無數立體或者屏幕的監控圖像在屏幕中輪回切換,我焦急的尋找那個怪人熟睡的身影。 我現在,要成為守護這麼大個人類肉體護理中心乃至整個城市秩序的大英雄嗎? “真對不起,我忘了你這種在潛沉頭盔裡長大的人後頸都特別敏感。不過剛剛那一下應該也不是很痛吧?我才切回本體一小會兒,你就跑這麼遠了。” 又一次,沒有任何腳步聲。那個人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那剛因為激動而燥動難安的身體頓時如墜冰窟般僵硬。我甚至不敢回頭看他。 “其實我一直覺得,你們這些從潛沉頭盔裡長大的人除了後頸肉碰不得,頭發少,沒眉毛,隻能接受幾乎沒味道的食物以外。其它什麼都好。” 他走到一個嬰兒的床頭,繼續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你們的肉體在肉體護理中心裡長大。整整十八年,你們都不用考慮肉體的感受,堅持每天鍛煉每個人能身強體壯,長命百歲。而你們的意識,則在虛擬世界裡,沉浸體驗人類有史以來最幸福的那段歲月。” “你也是這樣長大的,”他突然又回到了我耳邊:“你能不能給我講一下,二十一世紀到底是什麼樣子的?真的有老師說的那樣美好嗎?” “我不知道。”我小聲回答。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才十三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已經對現在這個時代無所不知了。而你在那個時代生活了十八年,你一定知道很多東西。拜托你全都告訴我。” 我略感驚訝地回過頭與他對視,他的眼神寫滿了真誠和期待,和他這具女士的身體很不相符。恍惚間,我似乎真的看到了一個十三歲小孩的臉。 “奶茶。”我想了很久,很認真地告訴他。 “那是什麼?” “我最喜歡喝的飲料。” “你是在說,一種食物?” “是的。” “我從沒聽說過,你可以繼續說嗎?就講你知道的全部就行了。 “我就知道,我曾和我的同學打過賭,五百年後的人類一定不會喝奶茶了。現在看來我賭贏了。” “他也喜歡喝奶茶嗎?” “是的,至少在我生活的那十八年,奶茶在全世界都很受歡迎。” “這麼厲害啊,它到底是什麼味道的?” “有很多種,我可以一一給你介紹……不過,作為交換,我也想要知道,二十一軍是什麼樣的?” 思沉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但他思考了不長時間,便又笑著給了我答復。 “我要去問問我的老師。” 他眼睛一閉,如昏倒一般滾到地上。發出金屬相擊的重響。 我將他抱起,放到不遠處的一個空床上。環繞四周,看著處處散發著高科技氣息的陌生物品,還有無數和現在的他一樣沒有意識的嬰兒。成百上千種說不清的情感湧上我的心頭交織。 其中最大的感覺,似乎叫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