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至,長安東市張燈結彩,城裡難得的幾處平坦廣闊之地,被明晃晃的一小堆篝火點燃,家家戶戶的男女老少,齊聚在篝火前,等著一年一次的煙火表演,外地來的雜耍班子,推著牛車出門的小攤小販,也都趁著這亂世下難得的片刻安寧,光明正大的出來賺點免去苛捐雜稅的辛苦錢,天空朗月正明,星鬥閃爍,偶爾幾盞孔明燈放飛天際,更增了幾分歡天喜地的景象。 建德元年(572年),這裡是北周的都城,自宇文邕即位誅殺權相宇文護,獨掌朝政之後,算是獲得了片刻的安寧,官府除了招募均田戶農民充當府兵,充實軍事力量,準備兼並北齊之外,也算是給了百姓諸多庇護,並讓不少出生寒門的人士,有了諸多晉升的機會。 此時長安最著名的酒館天香樓大廳,圍著一堆男男女女和士族平民,大家正自聚精會神的聽著一個瘦削說書人在說話,那說書人三十出頭的年紀,一件素色長袍,右手持一柄折扇忽開忽合,左手時不時的拿起一塊梨花木鎮尺在桌麵敲擊,用鏗鏘有力的聲音在現場說道: “話說那江湖十隱士之一的皇甫卓,使得一手行雲流水的好劍,那劍尚未出竅,便閃過一道白光,劍氣直逼對手,也就是那麼一瞬間,隻見對手雙手捂住眼睛,滾落在地,連連發出慘叫,直呼再也見不著日出日落,尋常煙火……” ----- 臺下一乾眾人,有的坐著凳子,有的依著柱子,心緒無不跟著說書人的情節此起彼伏著,這亂世江湖,朝局野史從來就是百姓吃餘飯後的最大樂子,可放眼整座長安城,也隻有天香樓才敢拿出來讓大家消遣,人們都說天香樓的背景了得,可卻也從來沒有人見著他們以高低貴賤區分到場的人,不論你是坐在席內點上幾道名貴小菜,還是蹲在門邊磕幾包瓜子蹭一蹭聽書,都皆可,隻不過在天香樓二樓的最末端,有一個專屬通道包間,無需從大門進入就能到達,坊間傳聞這個神秘包間,是用來接待那些不常出現在市井的大人物,為此普通百姓也不敢輕易打聽了去。 天香樓廳堂的正中偏左側的席位上,坐著一位約莫十七八歲的錦衣少年,目光清朗,劍眉斜飛,長長的墨發被金絲發簪挽上大半,他翹著二郎腿,抓起桌上的花生米,就著小二剛上來的茶水磕了起來,並對著身邊那位衣著玄色衣裳,看起來濃眉大眼,像是侍從的冷峻中年男子說話。 “冷叔,你說這皇甫卓,為什麼要躲在那犄角旮旯的地方茍且偷安呢?如今這世道,他若出江湖,不僅可以行俠仗義造福百姓,還有機會自立門派,流芳百世,為後代敬仰,這可不比他隱世獨居來的好嗎。” “現如今北周雖看起來一片祥和,可誰不知道這繁華的假象下,是暗潮洶湧,江湖上的門派本該和朝廷互不相乾,如今也多是界線不分的攪合到一塊去,到頭來還不是得分出個左右派係來,否則任憑你是有著多麼莫測武功的高人,也架不住以寡敵眾的勢態,你見著哪個新出的門派,在沒有後臺根基的情況下,還能長存於世的,若不想卷入朝堂爭鬥,隻有隱世而立,才是最好的選擇。”被喚作冷叔的中年男子,沉著臉與錦衣少年回話,可字字句句都帶著譏諷。 “冷叔啊,要我說啊,你這三歲見終生的本事,都快趕上我爹了,咱先不說別的隱世高人圖的是什麼,就這皇甫卓,年少的時候也是睥睨天下,要不是傳聞他在武當少林這樣的江湖大派麵前吃了癟,他也是雄心壯誌要在江湖上揚名立萬,要我看啊,這皇甫卓不是隱退了,而是躲在哪裡偷偷練武,還是想著有朝一日回來一雪前恥,再戰江湖。”錦衣少年見著說書的說來說去也就那麼回事,早已索然無味,於是放下手中的茶杯,抖了抖衣衫,就起身準備離開。 “說書畢竟是說書,都是用來取悅大眾的,他們又曾有幾個見過皇甫卓的真容,他們又怎知皇甫卓是不是借著武當少林的借口,為他一劍傲世的好名聲,找條退路。”冷峻中年男子雙手交叉在胸前,看破而不說破的樣子,聽起來倒像是和皇甫卓似有幾分交情。 “哎呀,冷叔,人家可是江湖十隱士呢,說的好像你和皇甫卓認識一樣……不過,這說書的每天說來說去都是那幾個人,也沒見著說出什麼意料之外,不聽也罷,若不是我爹不允許我和他一起走鏢,我還能坐在這裡聽他們瞎掰乎嘛?”錦衣少年正欲出酒樓,餘光卻瞥見一名與其熟識,年齡相仿的冠麵束發少年,在一旁對著天香樓裡賣瓜子的小販指指點點,那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在仗勢欺人,於是便忍不住繞到其身側,看看這束發少年又是要整什麼幺蛾子。 “你這瓜子賣的個啥,味不香不說,還磕出了好幾個壞的子來,這錢你說說,我雷二少能付給你嗎?咱們做生意的,都講究誠信,你東西雖然賣的不貴,但也不能欺騙老百姓啊,要知道這裡是天香樓,掌櫃的雖允許你在這裡販賣,可弄不好也是要砸招牌的,你這樣做,可不就是恩將仇報嗎……“冠麵束發少年把瓜子殼甩在桌上,就命令家丁上前,架著小商販卸下他身上的餘貨”來人吶,把這無良小販的餘貨給我卸下去,回頭從家拿一些陵城運過來賣的瓜子分給大家,我就不信了,沒了這小販,咱們聽說書,還吃不成瓜子了。” “喲,這不是雷二少嗎?真是緣分啊,在哪哪都能見著你恃強淩弱啊。”錦衣少年見狀立馬走上前去,從冠麵束發少年的手上抓起幾個瓜子就往嘴裡送,早上出門遊逛的時候,他就遠遠的見著雷家二少雷澤,在街上的胭脂鋪子抓著一名女子的手不放,看起來言語輕佻的模樣,當時的情況也如同這般眾目睽睽,周遭的人都礙於雷澤家大業大,也沒人敢上前阻止,隻有他看不下去雷澤的所作所為,撿了個小石子,遠遠的借力丟在了雷澤的手腕上,這才讓他鬆了手,而今又見著他在這裡一副惡人先告狀的模樣,實在是忍不住,要上前去教訓一番。 “楚慕瑾,你想乾嘛啊,平時你瞎摻和也就算了,今天這事,還真不賴我,大家都看見了啊,是這小商販逐利忘本,我也是仗義執言而已,你可別給我亂扣什麼帽子。”雷澤站了起來對錦衣少年說話,周圍原本聽說書的百姓,都齊刷刷的轉頭看向他們,隨後又紛紛交頭接耳的嘀咕著,這長安城內的兩祖宗又要鬧事了。 “嗬嗬,我信你個鬼啊,你雷二少可是長安裡出了名的紈絝,你這非要趕人家出去的樣子,莫不是想要借著天香樓的場地,做點什麼生意?”楚慕瑾看了看雷澤,又看了看小販,本想著從他們身上找出點說法,讓眾人覺得他站得住理,可卻無意間察覺出,今天的小販確與往日有所不同。 這小販的穿著打扮看起來和雖正常的商販沒什麼差別,但在雷澤差人搶奪他餘貨的時候,並沒有第一時間為這決定生計的貨物去拚命,反而是眼神左右忽閃了幾下,略帶不安的沖著四周各處看了一遭,像是在尋求的什麼人的幫助,隨後,周遭夾雜在人群中的若乾百姓扮相的人,分別湊上前來,手幾乎是嫻熟統一的往各自的兜裡揣,像是要拿出什麼利器,準備進攻的樣子,看來雷澤這次還真沒說錯,此事不簡單。 “楚慕瑾,你這成天沒事找事的毛病,還真是一點也沒變,你信不信我明個就去你家登門拜訪,看看葉伯母是如何評論此事的。”雷澤趁著楚慕瑾猶豫的瞬間,趕緊把聲量拉大,楚慕瑾這家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那弱不禁風的娘親,從小到大他雷澤沒少因與楚慕瑾的矛盾登門拜訪鎮遠鏢局,如今倒是養成了一種習慣,就是不管當下他們鬧得如何,隔天都會到葉伯母麵前哭訴一番,把那些鬧劇般的責任一股腦的拋給楚慕瑾來承擔。 “你倒是試試看,我就不信,還能每次都讓你惡人先告狀了。”楚慕瑾被雷澤的話一激,憤憤不平的憶起與不少於雷澤的過往,每次雷澤一上門,他就不得不被迫閉門思過,有時候他都懷疑雷澤才是他們鎮遠鏢局的九代單傳。 “是嗎,大家可作證了啊,今天在天香樓,就是他楚慕瑾先挑的事,咱們不說別的,就沖著他這嘚瑟的勁,但凡有為我仗義言辭的,回頭到咱們雷府,都領一兩銀子去。”雷澤家大業大,上來就是誘之以利,也難怪楚慕瑾每次都吃癟乾不過了,畢竟這輕而易舉白撿的錢財,誰人不愛。 “嗬,又用錢財收買人心,我告訴你啊,雷澤,九爺我今個,還真就替這小販做了主,讓你雷二少瞧瞧,什麼叫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楚慕瑾心裡雖然憋屈的很,但尋思著今時不同往日,這個小販的事情若鬧出什麼大動靜來,怕是會殃及池魚,所以他隻好握緊拳頭虛晃一招,不痛不癢的打在雷澤的鼻梁骨上,轉移大家的注意力,把鬥毆的範圍鎖在兩人之間,避開其他人與小販正麵沖突的可能,以防萬一。 雷澤捂著臉退後兩步,先是被這不痛不癢的襲擊搞得莫名其妙,又見著小商販趁著大家晃神的時間,連貨都不要,就準備跑路,而混雜在人群裡的天香樓隱形保衛,與另外一波看似平常卻又不太平常的蠢蠢欲動的百姓,又似乎又產生了那麼一絲若有若無的火藥味,心裡頓時也警惕了起來,眼神不自主的看向楚慕瑾。 話說這楚慕瑾可是他從小打到大的死對頭,什麼時候見著他對他手下留情過,而今這一出手,雷聲大雨點小的樣子,怕是也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雖不知楚慕瑾此刻打的什麼主意,可也不是一根筋的人,此刻周遭的氛圍確實有點緊張,楚慕瑾既然給了他一個臺階,那他不妨就順著下去,配合一下楚慕瑾的行動好了。 “好你個楚慕瑾,你這是在找事吧。”雷澤半真半假的嚷了起來。 “嘿嘿,我就找你事了,怎麼著吧,不服氣,咱們到外麵去打一架。”楚慕瑾對雷澤使了個眼色發出暗示,言下之意就是說,咱兩趕緊離開這。 “行啊,打架是嗎?走走走,論打架,我雷二少可從來沒有怕過誰。”楚慕瑾的意思雷澤也是聽出來了,天香樓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出去打肯定得最好的借口啊,既不會丟了麵子,也讓逃離現場顯得更自然。 本來今日這天香樓危機,在楚慕瑾與雷澤的冤家默契之下,倒是理所當然的避過了,可還沒等他兩走出天香樓的大門,雷澤身邊的家丁們卻先積極響應了起來,朝著楚慕瑾的方向撲了上去,弄得雷澤和楚慕瑾相視了一眼,都忍不住在心裡罵了一句,乾架最怕豬隊友。 此刻的場景讓二人顯得有些進退兩難,若是雙雙離開,就顯得有點欲蓋彌彰;若是相互停手,倒又坐實了他兩相互配合打掩護的做法,會讓這天香樓周遭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一乾人等,都提前防範起來,無奈之下,楚慕瑾隻好把心一橫,大喊了一句“雷澤,你別跑。”隨後任由雷府的家丁上前纏鬥,而自己靈巧避開群毆的架勢,沖向天香樓的門口,借著追雷澤為由,實則是想方設法轉移可能出現的危機。 “給我回來。”可家丁們依舊不明就裡的,一把拽住楚慕瑾就往回拉,連同剛才那個小販也擁在人群中,被生生的按了回來,天香樓裡的氛圍再次陷入緊張中,各方勢力似乎也察覺到彼此的意圖,開始摩拳擦掌了起來,眼看局麵一觸即發。 雷澤回頭看了看相互較勁又暫時僵持不動的各方勢力,又看了看楚慕瑾和雷府的家丁,雖然楚慕瑾和他從小不對付,但好歹也算是個童年玩伴,再看看這些家丁,那也都是跟著自己長大的老熟人了,總不能就這麼丟下他們跑了吧,沒辦法了,雷澤隻好再次掉回頭去,對著楚慕瑾就是一腳,學著他剛才的樣子,把鬥毆範圍控製在二人之間。 “楚慕瑾,這一下是讓你知道小爺我也不是省油的燈,你今天惹到小爺我,咱就不能這麼算了。”踹完楚慕瑾,雷澤握起拳頭,作勢準備朝楚慕瑾的臉打下去,可又瞟了一眼家丁,見家丁們還沒有鬆開小販,又喝了一聲“墨跡什麼啊,快上啊。”家丁這才又一次反應過來,放開小販一擁而上,天香樓裡的緊張氛圍,這才漸漸的緩和了下來。 楚慕瑾的臉被家丁按在了桌上,見周圍那些人已經收起利器準備離去,長舒了一口氣,隨即又扭頭看向雷澤,暗示他趕緊就此了事”雷澤,你趕緊給我鬆手,咱們的恩恩怨怨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你別以為你人多我就怕了你啊,你要是個爺們,咱明日不妨約個地方單挑。” “嗬嗬,單挑是吧,沒問題啊,不過今天這事,咱們還沒完。”雷澤餘光也瞥見周遭危機基本解除,心想著這楚慕瑾是好不容易落在自己手裡,還不得收拾收拾才過癮,於是當下就命著家丁們,著對楚慕瑾就是幾個沙包大的拳頭。 “好你個雷澤,你不講武德啊你。”楚慕瑾掙紮著叫出聲來,卻又被家丁給按回了桌上,周圍看熱鬧的人嗑起了瓜子,二樓的包間窗戶也打開了一個小縫隙,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朝著下麵看了起來。 “嗬嗬,我就不講武德怎麼了,都給我上啊。”雷澤笑的暢快,心裡念著,楚慕瑾啊楚慕瑾,你總算是被我給製了一次吧,以前都是我被你按著打的,這會別怪我了,回頭他再給自己身上再捏幾個淤青,到鎮遠鏢局去找葉伯母哭訴,這楚慕瑾還能不再被關禁閉幾天。 “冷叔。冷叔,你在哪?在哪?”楚慕瑾見著家丁的拳頭又要砸到自己的頭上了,趕緊再次掙紮著,喊了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黑影在眾家丁的周遭一閃而過,雷澤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彈出了半尺,而三四個家丁,有的麵朝著地麵,有的頭撞在柱子上,也都齊刷刷的摔倒,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地。 “冷叔,你可算是出手了。”楚慕瑾直起了身子,活動了幾下脛骨,抱著冷峻中年男子的胳膊一臉感激涕零,冷峻中年男子隨即嗬嗬兩句,轉身就走出了天香樓,這兩人還真是三天一大出,兩天一小出的鬧,平日裡他可沒那閑工夫去管他們,可今天是在天香樓裡,不趕緊解決問題,怕是要捅出什麼簍子來。 幾個家丁捂著各自摔疼的部位也站了起來,聚集在雷澤的身旁,雷澤也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和鼻梁,沖著楚慕瑾懟了一句,“你還找了個幫手啊,楚慕瑾,我,我要不是看在今天人多,怕傷著別人,我還真就不放過你。” “嗬嗬,誰怕誰啊,今天的事情九爺我記下了,還是那句話,明日一早,南城門門口,咱一對一切磋,不來的是烏龜王八孫子。”楚慕瑾跟著冷峻中年男子的腳步出了天香樓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