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了不知道多長時間,赤生隻感覺自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見自己和哥哥離開了冥陽樓。哥哥白天教人打拳,晚上監督自己做功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哥哥成為了遠近聞名的拳師,自己苦讀十載,一朝考取功名天下知。 到了這裡結束,那這個人生,或者說這場夢,都不失為是苦盡甘來,功德圓滿。然而偏偏到了這裡不是結束,尊主下達追殺令,全樓的奴生傾巢而出,哥哥為了保護自己,孤身引開殺手。 那一日,傾盆大雨,赤生想要抓住哥哥的手,卻一把抓了個空,眼看著哥哥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想要追上去,卻越是奔跑,就越是遙遠。最後隻剩下自己白茫茫一片,在原地踏步。 這場夢,就此醒來。 起初赤生想要呼喊,卻發現自己怎麼也無法開口,喉嚨就像是被仙人用法術封住了一般,每次當他想要張口時,如同硬生生地撕裂一樣,疼得他身體扭曲,雙腿不停地蹬來蹬去,一雙手死扣著木板邊兒,劃開來一道道口子。 著急的心情無以言語,眼睛充斥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慘白血絲,恐怖不能直視。 “孩子,你醒了?” 老醫奴剛經過一場天人交戰,汗流浹背還未乾透,就趴到床頭,一手放在赤生的胸膛輕輕地平撫著赤生急躁的情緒,然而效果並沒有多麼好。以往遇到傷痛感冒都是哥哥為自己輸渡真氣,如今哥哥不在了,疼痛就隻能由自己來扛來忍受。 老醫奴伸手又去摸赤生的額頭,不似燒紅的鐵,就似燒開的水一樣滾燙,眼前要做的就是退燒,然而在這種環境裡,老醫奴有辦法也無可奈何,隻能搖頭嘆息,將赤生交給所謂的命運。 “孩子,既然你能醒來,說明自有造化,接下來我也幫不了你了,你要靠自己活下來。” 老醫奴這麼說並非無的放矢,據他所知,以往赤峰在時都會將自己的真氣輸送到赤生的的體內,而赤生又從未習武,這些真氣足以起到一些保護作用,並增強人的體質。 在劇烈的疼痛緩和,赤生強烈的反應稍微平息一陣之後,老醫奴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氣喘籲籲,精疲力盡的樣子。抬頭看見赤生無望的眼神,心中不禁生出懷疑和悔意的念頭。 一想到暗無天日的奴樓,老醫奴兩眼看著地麵,失了神。從閻王爺的手中把這孩子搶回來,對他而言到底是福還是禍。 “孩子,你要是怪我心狠,把你留在這個世上受盡八苦,你就閉上眼睛,千萬不要再睜開,否則老叟怕自己忍不住再救你。”老醫奴無力地向後仰躺,自己倒先閉上了眼睛,臉上安詳中帶著疲憊,在外人看來就像是沉沉地睡了過去。可想而知這幾日付出了多大的精力和心血。 赤生躺在床上,並沒有和老醫奴一樣閉上眼睛,此刻他從未有過如此的安靜,眼睛直盯著天花板看了很久,眼睛忘記了酸痛,身體稍微一動就會扯到脖子的傷口,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就會再次襲來,索性赤生一動不動,反正多日來身體已經差不多要釘在了床上,一時片刻不動也沒有什麼影響,就是到上廁所的時候,恐怕要麻煩老醫奴了。 時間一晃,過了約有一旬,赤生已經能夠下床走路,各種動作流暢自如,基本不受什麼影響。期間老醫奴換了幾次藥,每一次赤生都被刺激得瘙癢難忍,總想要伸出手去撓,而老醫奴為了製止赤生這樣做,直接把他的雙手給綁了起來,殊不知這樣做根本就是治標不治本,赤生沒有手了還有腳,沒有腳了還有頭,真要癢的不行,隨便找個東西都可以蹭一蹭,但好在赤生的意誌力和自製力都十分堅強,每天忍著痛楚和瘙癢一點點地熬過來。老醫奴見狀,也解開了他的雙手。隻不過一直不能開口說話,成了赤生最大的心結,難道從此以後我就要當一個啞巴了嗎? 赤生整天鬱鬱寡歡,日漸消瘦,老醫奴也看在眼裡,直到在換完最後一次藥之後,他對赤生說道:“孩子,別擔心,你已經渡過了最危險的時期,性命無憂,這半個多月你能堅持下來,是非常了不起的。也是老天爺不收你,否則老叟天大的本事,也就不活你。” 說起這事,老醫奴就不勝感慨,還記得當天將他帶回來,在鮮血止住之前不知道流失了多少,關鍵幸好是受到重創的是喉嚨而不是氣管,否則傷了主動脈,藥石難醫,老醫奴直接就將他拖起三層,而不是費大力帶回自己的房間,這對一個半隻腳踏進棺材的老年人來說,是精神與肉體上的雙重折磨。 “所以放寬心,你死不了的。” 聽聞自己性命無憂,赤生並沒有多麼的高興和歡喜,因為再也無法和哥哥分享喜悅了。但心中對於老醫奴還是由衷的感激。 “嗚……” 原本隻是想說多謝老醫奴救命之恩的話,微微張開半口,但發現隻能發出低沉的嗚咽聲,就放棄了,神情落寞地看著屋外,昏暗的光線讓他感受到壓抑。 老醫奴深知赤生的難處,樓中所有的奴生都經歷過和赤生一樣的狀態,那都是剛從外麵被關押在樓裡的新奴,簡單來說就是不適應,處處彌漫的血氣讓人惡心作嘔,而隨著時間的洗禮,他們的雙眼變得空洞,在鮮血裡摸打爬滾,洗臉搓澡成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反觀赤生,雖然來了劍樓十三年,比樓裡的大多數奴生的奴齡都長,但是有一句話說的不錯,他被哥哥赤峰保護得太好了。好到這裡對他而言不是失去自由的監牢,而是童年的樂園。 赤峰的死去,給了他沉重的打擊,使他一蹶不振,也使他第一次真正的認識到了什麼是奴生,什麼是劍樓。 好好的一個人,一劍封了喉,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丟了半條命,再醒來發現自己成了啞巴,放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都不可能無動於衷,風平浪靜,更何況還隻是一個半大的孩子。(半大的孩子:14~16歲) “至於聲音……”老醫奴看著赤生稚嫩的臉,暗嘆一聲都是可憐人。“等傷口愈合結紮,可以拆布的時候,我再教你一套用肺腑發音的技巧。” 赤生機械性地點點頭,初聽還沒覺得有什麼,但一細想,就轉過頭來,一張小臉蛋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注視著老醫奴的眼睛。 肺腑發音?肺腑還能發音? 雖然不能說話,但是赤生的臉上寫滿了問號。 “人發音時,一般是從肺部向外呼氣,稱為呼氣音,呼氣音比較少見,呼喚雞貓豬狗等牲畜時,也用呼氣音。但是,這些音都是自然聲音,就像咳嗽,哀嚎一樣,天生就會,並沒有進入到人的發聲體音當中。”老醫奴玄之又玄地說著一大頓赤生聽不懂的話,懵逼的他更加懵逼,眨著眼睛隻覺得不明覺厲。然而這還沒完,就像是黃河之水滔滔不絕,老醫奴捋著他那一寸短須,一手負後昂首挺胸,頗有一副高人的形象。 這種氣質,赤生也隻在草堂的夫子丁身上見到過了。 “醫術一道,博大精深,人體更是玄妙無窮。其實不隻是肺,心,肝,脾,肺,腎等器官,皆可發出反應身體狀況的聲音,但是這些聲音和我們通常理解的聲音並不一樣。” “你,明白嗎?” “啊?” 老醫奴就像是老師點到一個正走神的學生回答問題,聽了半天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接傻眼。 “嗯,不錯,不明白就對了。”老醫奴見忽悠的差不多了,於是見好就收,點了點頭。“總之,作為聲門的喉嚨如今損傷關閉,就需要將肺提供的發音勁道擴大,振動頻率,產生共鳴,發出聲音。” “首先,集中精力,氣沉丹田……” 沒有書籍紙冊記載,全程都是老醫奴言傳身教。一邊盡量以最簡白的話語指導赤生,一邊手掌遊走在赤生的各個穴位,從臍中下三寸的元氣匯聚之處,到鎖骨下緣的俞府穴。 一開始赤生還感覺不到什麼,但是隨著老醫奴手掌第二次遊走的開始,赤生就明顯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憑空出現在了自己身體裡。起先出於未知心生慌亂與害怕,但第二次結束,到第三次,第四次……一直持續了幾十個來回,赤生慢慢地也就放鬆了下來。 “呼~”老醫奴深呼吸,緩緩地收回掌心,往下一壓,將吸入的氣慢慢地吐了出來。既然出來,那就是濁氣。 赤生說不出話,隻能眼巴巴地看著老醫奴,露出期望與詢問的表情。 “你這樣看著我作甚?老叟也是第一次,沒什麼經驗,效果如何,還要繼續觀察。這次全當熟悉了真氣的運行,你可都記住了?”老醫奴板著臉問道。 赤生點了點頭,畢竟像隻寵物狗一樣被人擼了半天,喉嚨啞了,知覺還是有的,早就記住了。 老醫奴見此委實是鬆了口氣,若是像今天這樣再來幾次,隻怕自己先一口氣上不來,咯噔一聲斷氣了。 “好了,你也不要過於緊張,凡事都忌諱操之過急,治療一事更是如此,何況你還是重傷之軀。這運行的法門可結合老夫傳授給你的呼吸法,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也說不定。”老醫奴最後囑托一聲,也不看赤生點頭應答,轉身就去了貨架旁。 赤生在這裡待了近一個月,對於老醫奴的生活習性有了很多的了解,最多的時候,就是經常看見他靠近墻那邊的貨架,一站或者一趴就是好久。 至於哪裡有什麼,赤生也不好過問,畢竟這是人家的隱私。救命之恩,永生難忘,哥也教過自己這個道理。 如果是哥的話,哥肯定也希望我好好地活下去……赤生回想著曾經和哥生活的點點滴滴,手就攥得緊緊的,眼淚不爭氣地撲噠撲噠往下掉。 我要完成哥的心願,離開這裡! 時光飛逝,秋陽杲杲,剛下過一場秋雨的嶽陽樓,在陽光的照射下分外明亮。 眺望遠處車水馬龍,人聲熙熙攘攘的街市,哪怕那隻是外城規模最下的街市,也絕不是他們這些人能夠進去,在那裡擺攤經營的。 三個月來樓裡相安無事,風平浪靜,除了尊主親下的禁令在製約以外,還有就是樓裡突然冒出的三方勢力,這在赤生的記憶裡是沒有的。直到老醫奴將所謂的大局觀告訴他,他才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哥哥是有多麼的牛氣,以一己之力壓得整座樓的奴生都抬不起頭,簡直霸道得不要不要的。 看著赤生激動到通紅的臉頰,老醫奴心裡清楚,那是他的驕傲。自打兩個月前好了傷疤之後,老醫奴就把赤生帶到了自己身邊,跟著自己在外城的破瓦寒窯擺個醫攤,充當一個小醫奴,端茶倒水。 值得一提的是,幾個月來這小家夥修習自己傳授的呼吸法和呼氣音竟然都已經達到了入門的級別,這讓老醫奴小吃了一驚,而現在雖然遠遠不能正常說話,但是通過一個個奇怪且單一的發音,連在一起,仔細聆聽之下,是能夠聽出赤生想要表達的意思。 “嘮咿嗚……嗬……” 赤生雙手捧著一隻黑瓷碗,來到老醫奴的麵前,正巧遇上老醫奴剛為一名平民婦女診斷完畢,中年婦女從口袋中掏出十幾文銅錢,拜謝而去。 “嗯,不錯。”老醫奴正好有點渴了,接過赤生的茶碗,咕咚咕咚連喝了幾口。嘴上說的不錯,既是對赤生乖巧懂事的評價,又是對他修行成果的肯定。喝盡了一碗茶水,精神頭恢復了許些,看著侍立在一旁的赤生,是越看越覺得滿意。 是不是該收一個徒弟了呢? “你比你哥更有天賦,你哥就是個榆木疙瘩一根筋,蹭了老奴三碗大米才堪堪記住內功療傷的口訣。” 一直以來老醫奴都盡量避免在赤生的麵前提及起赤峰,但之後發現這樣做隻會適得其反,於是總是有事沒事的回想著另一個小家夥的故事當做閑聊講給赤生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呢……嚼鍋喔鍋~” “咯咯咯,我哪裡教過你哥啊!你哥那一身本事可都是他從屍山血海中練出來的,都是殺人的功夫,老奴手無縛雞之力,豈會這種東西?”似乎是被赤生怪異的說話聲給逗笑了,老醫奴咯咯地直笑兩聲,繼續說道:“老奴隻是告誡過他,身體是人最大的本錢,身體的自愈力才是這個世界上強有力的醫藥,所以要愛惜自己的身體,比什麼都重要。” “但是他說,沒有什麼比弟弟更重要,不過為了弟弟,他願意愛惜自己的身體。嗬嗬,真是一個傻的可愛的孩子。” 老醫奴說著說著,自己渾濁的眼眶中閃爍出了淚點,正因為在樓中茍活了大半輩子,見識過了太多的人情冷暖,所以才對赤峰這兄弟倆尤為的照顧。 赤生聞言說不出了話,好吧,他本來就說不出話,整個人呆立在原地,嘴唇微動,不知道是在呢喃著什麼。 “你呀,就安心的在這裡待著吧,不要胡思亂想,反正幾十年來,我是沒有見過誰能擺脫樓的掌控。你哥本來是最有希望的,但如今這希望也破滅了,連帶著那些曾一度心存幻想的奴生一起破滅了。” “阿巴阿巴……阿巴……” “為什麼我不勸你哥?你以為我沒有勸過嗎?他一根筋,一路走到黑,為了你誰的話能夠聽進去?”老醫奴一番話說完,就又把赤生給搞抑鬱了。 “罷了罷了,人也要往前看,把這個月的保護費湊齊了再說吧。” 老醫奴不忍心看赤生失落的模樣,轉過身去,望著內城的藍天白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