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彈指一揮,轉眼便到了四月。 “鴻兒,此次去翠屏山,不要輕舉妄動,我們等集會散了後,去找曲靖山便是。”阿青此時正在屋內擦劍,看見季鴻進屋,她抬頭道。 “師父說的自然是,隻是我有一點不解,師父從前都是勸我放下前塵恩怨,不要再去追究,為何這次卻有興趣一起去了?”季鴻問,伸手在師父的劍上彈了兩下,在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 阿青停下手中的動作,但仍低著頭,道:“上個月在酒肆救的那女子,頸間當時有一枚銀針。”季鴻點點頭。 “那銀針讓我想起了我阿姐。” “噢?沒想到師父還有個姐姐。”季鴻心道,此前阿青對此閉口不談,以致於他從來不知道。 “那為何當初爹爹讓師父留下,師父便留下了?若是一直不回家,那位姐姐應該會很想念師父的。”季鴻隨口問了一句,見阿青那把劍映著火光,他忽然想起自己忘了磨劍。 阿青抬起頭,臉在油燈的火光下忽閃忽閃,她幽幽道:“我阿姐死了。” 季鴻心中一驚,輕聲叫起來,心道:“我怎麼如此愚鈍,師父這麼多年都和我還有爹爹同住在這裡。家裡人自然是都不在了,我這嘴真該封起來,怎麼一句便提到了師父的傷心事。”想起父母兄長,心裡也有些難過。 “師父,難道是曲靖山那混賬做的好事?若是如此,那實在是太過分了!沒想到瀟湘派表麵上翩翩君子,實則卻盡做這喪盡天良之事!知臨上月同我說,他與長道長可能也會一道去春交會,或許能向那曲靖山討到個說法。”季鴻道。 阿青卻是搖了搖頭:“我前幾日去南劍州時聽劍浦縣的百姓說,那崇道觀之前在辦一場重要的法事,但有個住持近日得了急病,長懷安要頂替上。那法事還沒結束,他們多半是不會去翠屏山。” 季鴻聽了,心中頓時煩躁起來,在屋內踱起了步。阿青沒再多說什麼,眼見天色已暗,隻讓季鴻早些去休息,一早便要趕去翠屏山。 是夜,月光清朗,夜風微涼,本是一個好天,季鴻在屋內卻是輾轉反側。 他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隻聽見一串腳步聲好似慢慢大起來。 季鴻忽然驚醒,睜眼看時,那曲屏的翠竹映著點點光影,紗帳低垂,哥哥季淵還在身旁熟睡,他是在季府。 他翻身坐起來,愣了愣,聞到地上暖爐散出的幽香。他拿眼睛瞟向窗子,此時屋外月光清朗,四周一片寂靜無聲。他又躺了下來,縮進棉被裡,正要閉眼,忽然瞥見幾團黑影從窗邊飄過。 “哥!快醒醒!”季鴻打了個冷顫,搖醒季淵。“好像有點不對勁。”他低聲道。 季淵此時也醒了,他看見哥哥翻身下床,慢慢挪到門邊。 那窗紙透著朦朦朧朧的光,季鴻隻聽母親的聲音從屋外響起:“官人,這一定不是真的,我妹妹她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宋縣尉讓我們去避避風頭,我想我們是該早做打算。” “官人,我覺得還是該去找我妹妹問問,她師父一定會幫我們的。” 而後是父親的長嘆,夾著一串的腳步聲,之後便沒了聲響。 他看見哥哥對自己搖頭道:“應該沒有甚麼,好像隻是爹媽在聊些甚麼事,快睡吧。” 然後季鴻覺得自己又閉上了眼睛。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間,一陣沖鼻的焦味忽然沖上頭,他隻覺得一瞬間便呼吸困難,身子突然感到一陣冷。他倏地睜開眼睛,猛地坐起,發現是被子掉了半截在地上,而屋內此時已經煙霧繚繞,卻不是暖爐的煙氣,屋外此時亮如白晝。 “哥?”他叫了一聲,房門還是緊閉的,季淵卻不見了蹤影。此時屋內濃霧更甚,好似有什麼東西燒起來了。耳邊一陣嘈雜的人聲和尖叫,好像有人在大喊,有人在大哭,還有一片刀劍相交的聲音,很是刺耳,可怖至極。 季鴻咳了兩聲,從床上翻到床下,腦中尚在迷惑。 “快追,那個小鬼從那裡過去了!若是不賣力些可領不了賞!” “真晦氣,我竟不知那娘們功力如此好,若不是霜刀派弟子也在……” 他在地上看見幾個黑影從屋外匆匆掠過,很多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 “他們在說甚麼?”季鴻終於感到了一絲害怕,他爬到門邊,站起來,戰戰兢兢地趴上門,在窗紙上戳了個洞。 透過窗紙,季鴻看見一人倚在不遠處的石柱上,頭發披散著遮住了臉,光著腳,但他還是認出了,是母親歐陽氏。 “媽!” 他尖叫著推開門,撲了上去。這個院子已經沒有人了,方才那些追兵似乎是在追季淵,朝著另一處院子去了。這一片到處是血跡,有一個家仆和幾個官兵倒在地上,季鴻認出來那好像是官府的裝束。 “媽,醒一醒!” 他撲上去搖晃母親,雖然母親的身體還是熱的,但沒有一點反應。他又伸手去探母親的鼻息,發現已經沒有了氣息。 “不,這不是真的!”他方才明明還聽見母親與父親在屋外說話。 他把手移開,忽然發現自己衣服濕了一片,這才看見母親胸口處有一片被血浸濕。看到這一幕,他驚得退開了幾步,隻覺得心臟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明明還未到十二月,天氣不算冷,但他卻控製不住地哆嗦起來。他又踉踉蹌蹌地往前挪了幾步,隻覺得眼前一黑,腳下一軟,栽倒在母親旁邊。 恍惚間季鴻聽到父親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他聽到父親怒吼道: “上官掌門,季某明明已經讓步,你這天殺之人,何故歹毒至此?” 失去意識前一秒,他聽到上官子初冷笑道:“季府究竟有何私心,你們自己心裡清楚。長河兄弟,不要怪我心狠。” “不要!” 季鴻大叫了一聲,從夢中驚醒,發覺自己正冷汗涔涔,一手攥著被子。窗外還是一片黯淡,師父的聲音在屋外傳來。 “鴻兒,無論要不要,我們都該啟程了,翠屏山還需走半日才能到。我們不帶劍了,省得太招搖。” 阿青正在屋外戴著鬥笠,聽見季鴻在屋內大叫,嘆了口氣,心道:“鴻兒怕是又夢見從前的事了。” 於是她叩了幾下門,叫了兩句。季鴻在床上愣了愣,想起昨晚才磨好劍,冷月微光下,母親那把簪子靜靜躺在桌上,他拾掇好自己,站在那桌邊想了想,還是將那簪子揣進了懷裡。 阿青站在院中等了一陣,身後一亮一暗,季鴻已經走了出來,阿青見他目光躲閃,猜他還在想方才噩夢,也沒說什麼。 “走吧。”季鴻輕聲說了句,走過去推開了院門。阿青跟在後麵,二人沿著北麵的小路走下去。 季鴻還在想著方才的那場夢,跟在師父身後,一路無話,隻覺得恍如隔世。 季府大劫當晚,阿青出現將季長河父子二人救走後,季鴻與父親便離開了九龍關,一路往南逃亡。 好在九龍關地處丘陵,有群山圍繞。七臺山便是其中一座,位於邵武軍和南劍州交界,較其他小山包更陡峭些,常有盜賊在此出沒,有些破落的草房。因為地勢復雜,想來上官府的人不可能追上山來,季鴻與父親在此地落腳。 阿青在此地逗留了數日,季長河見她無事可做,便拜托她留在此地教導季鴻。阿青說自己是一個遊俠,雲遊經過此地,撞見上官子初正在行不義之事,所以拔刀相助,反正自己居無定所,便應允下來。前幾年父親離世,自此七臺山隻剩季鴻與師父二人。 當日,從季府出逃的隻有季鴻與父親,不見哥哥季淵的身影。半個月後,遲遲沒有等來哥哥消息的季鴻趁父親外出,和阿青回到了季府。阿青給季長河留了張字條,說是帶季鴻到九龍關臨近縣城置辦些雜物。 “我們不要從前門進去,太招搖了。等一會兒你進去,隻能繞一圈,這裡離七臺山路途不近,若是我們遲遲不回去,你父親肯定會大發雷霆。”那日,阿青和季鴻喬裝成兩個乞丐,貓在季府後院斜對街的巷子裡。 “姐姐,你說我哥會在家嗎?那日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季鴻小聲道,那時阿青沒有回答,隻是從墻上抹了段煙灰,塗在季鴻臉上。 “方才我看前門沒有官兵,官府的人大概已經回去了。上官府既然得了官府許可,現下也不會大搖大擺呆在季府。隻是我有些擔心他們會不會有人回到季府蹲守你和你父親。等一會兒我在外麵,你進去,若是聽到我吹口哨,你馬上就要從裡麵出來。”那時阿青聲音極低地說道,季鴻記得自己點點頭然後便跑到了了季府後門的墻邊。 才半月不見,那後院的門已經變得破敗不堪,朱漆剝落,一片斑駁。 季鴻推了推,那門很輕易地就開了,目及之處,一片焦黑臟汙,還有數不盡的灰燼和枯草雜亂地散落,空氣中彌漫著煙火的焦味。 季鴻輕手輕腳地順著府中小路,循著庭院的方向過去,並沒有撞見任何人。 來到季淵房前。 “哥哥。”季鴻在心裡叫了一聲。 那屋的門大開著,若不是地上有本季淵常常不離手的《折花辭》,他是決計認不出這是季淵臥房的。屋內一片狼藉,一地的斷梁殘片。季鴻上前把那辭本揣進懷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忽然瞥見墻角有一件物事,認出是何物後,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那是季淵常別在腰間的折扇。他打開扇子,那扇子上的灰塵撲簌簌地掉下來。季鴻發現它從上被劈成兩半,隻留下些許紗線吊著,不至於完全斷成兩截。 季淵隨父親習劍,偶爾身邊沒有趁手的家夥時,也會用腰間折扇抵擋,那扇子本該是比尋常佩扇來的堅韌,此刻卻折了。可想而知,季淵此刻多半已遭不測。 季鴻把扇子也揣進懷裡。抹了一把臉,灰塵和眼淚混在一起,迷得他眼中陣陣刺痛。 他頹喪地往外麵走去。屋外陽光刺眼,但季鴻卻感覺心冷得好似墜入了萬年冰窟,控製不住地全身抖動起來。他夢遊般來到母親臥房,在門外站了許久,終於鼓起勇氣推開門。那臥房卻不甚淩亂,甚至讓季鴻有種錯覺:母親隻是出門了,不久還會回來。 季鴻在房內四處遊蕩,隻要是母親的東西,能帶走的,他都想帶走。他拉開母親的抽屜,裡麵整齊地放著梳妝盒和銀針。歐陽氏精通醫術,過去常常給練劍受傷的父親針灸。 季鴻把銀針外的巾布紮好,打開盒子正要放進去,見那梳妝盒內隻有他和季淵送的那把梨花簪,不由得悲從中來。 一聲尖銳的哨響驟然打斷了思緒,他愣了愣神,飛快地將那簪子和銀針揣進懷裡,從後院離開了。 盡管年紀還很小,但季鴻心裡明白。再也沒有季府了。 “我們到了。”阿青突然說。 季鴻抬頭,看到了翠屏山山門上“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兩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