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午間,季鴻剛喝完湯藥,剛躺在床上閉目養神,付知臨就從門外輕步踏進來,在床邊坐了下來。 季鴻瞇著眼睛,見付知臨正盯著自己的臉,似乎若有所思。他忽然“哈哈”笑了一聲,付知臨嚇了一跳,站了起來。 “怎麼?知臨,你倒是有閑,這般來去自如,長道長就由著你到處逛?還是說江湖上有些甚麼大事發生了?”季鴻仰天大笑,坐了起來。 付知臨又坐下來,正了神色,微笑道:“倒不是甚麼大事,就是我上月同你說的那‘黃花君’,我好像有他的消息了。” “那‘黃花君’有甚麼稀奇?讓你如此上心。”季鴻眉頭輕挑,目光追隨著付知臨。 聽了這話,付知臨又起了身,沉吟一陣,慢慢踱到窗邊,手指在窗框上摸了摸,轉頭對季鴻笑道: “我也是想替父親的眉山掌正一正名。坊間總有傳聞,說眉山掌不如那丹陽手,我不知道是誰在傳這種鬼話,若有一日能與那丹陽手正對上,幾招之內定能見分曉。” “沒想到知臨也有如此執拗的一麵。” 季鴻不禁對付知臨刮目相看。但想到舊日二人切磋時,付知臨那飄飄忽忽的眉山掌,完全沒有長懷安那種削鐵如泥的功力,隻覺得這二人還是不要撞上為好。 季鴻忽然想與付知臨聊聊翠屏山上的見聞,正要說什麼,就見林喜兒此時提了個東西,在門邊探出個腦袋,“嘿嘿”兩聲就進了屋子。 付知臨不認識林喜兒,對他略略施禮,算是打了個招呼,就出去了。 “季兄,那是誰?是你的好朋友麼?看著頗有些學識的樣子。”林喜兒看著付知臨的背影,好奇道。 季鴻笑了笑:“他叫付知臨,是我多年的好友了。”心想:“我們看起來明明一般大,但既然你叫我季兄,那我便叫你林賢弟。” 他向來和同齡人隻用“你”呀,“我”呀的稱呼,林喜兒這樣一叫,他的嘴角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彎了起來。 見林喜兒用繩提了個荷葉包著的東西,季鴻指了指,問:“林賢弟,這是甚麼?” “哦,季兄,這是蓮子羹,我想著你傷勢未愈,這羹補肺益氣,我與父親都很喜歡,想著給你也帶一份嘗嘗。”說著林喜兒便將那荷葉遞過去。季鴻打開一看,見裡麵有些銀耳紅棗枸杞之類的,一陣清香。 他嘗了一口,隻覺得清甜爽口,感激道:“確實很不錯,多謝林賢弟了。” 林喜兒笑道:“這糖水鋪在米汁巷,下次你再去便知道啦!”說著便坐了下來。 季鴻心道:“林賢弟這話,倒是好似認定了我會在此地常住一樣。” 林喜兒四處張望一陣,問道:“咦?阿青姑娘呢?” “師父大約是去哪裡的集市逛了,畢竟一直在這醫館也無聊得緊。” 林喜兒聽了,忽然聲音漸小,湊到季鴻耳邊,問:“季兄,其實我有一件事一直好奇,阿青姑娘的臉是怎麼啦?我覺得她明明該是個好看的女子。” 季鴻搖頭嘆道:“師父說是小時候練武受的傷。” 林喜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然笑道:“那日在翠屏山,阿青姑娘與季兄一看便身手了得,不知平日裡是為官府效力,還是做些商賈護衛之類的?” “說來慚愧,我卻都不是。”季鴻心中稍微有些尷尬,遲疑一陣,將自己與父親如何落腳七臺山,自己又如何在九龍關化名賣茶等等,粗略地說了。 林喜兒聽了卻是十分感興趣,眼中閃過一絲欽佩:“如此說來,季兄之前從未出山,卻能有這樣的功力,實在是難得。” “倒也不是從未出山,隻是舊日與師父接了個委托,卻出了意外,所以再沒出去過。”季鴻答道,想起舊日那張懸賞與在信州的經歷,以及父親的擔憂,隻不想過多提起。 林喜兒聽了,叉起雙手,季鴻怕他刨根問底,隻匆匆喝完了那蓮子羹,便說自己想再睡會,將林喜兒支了出去。 不過他在心中捋了捋,隻覺得此次翠屏山和曲靖山的一場遭遇,的確也算是自己為數不多的幾次中,認真與除了父親和師父以外的人過招。不過,僅僅是與師父過招,季鴻有時也覺得有些吃力了,但這不是因為飛花劍法是什麼三流功夫,隻是因為阿青出招詭譎,且路數很雜。 阿青的招式雖然無名無姓,但使出來時並不落人下風,季鴻常把它們當成救命法寶,當不好施展飛花劍法的時候,就來上那麼幾招。他在和曲靖山過招的時候,就曾經使出過幾招,隻覺得十分好用。 在虔州城醫館修養了半月餘,季鴻傷勢初愈,而林喜兒早已迫不及待,說是想帶他四處去逛逛。 一日出了那醫館,季鴻隨著林喜兒踏上青石板路,在市集中慢慢悠悠地閑逛,林喜兒嘴巴不停,熱情地指著些新奇地方給季鴻看。 此時天色已經向晚,落霞漸漸遠去,夜幕拉開。沿街客棧燈籠一盞盞亮起來。林喜兒帶季鴻沿著陽街一路向北,這是虔州城一條極熱鬧的主街,商客眾多,這個時辰,街邊鋪子也都開張了,有商販開始就地吆喝起來。 季鴻看了一陣,笑道:“這和九龍關節慶的時候竟然有些像。” 林喜兒一聽,來了興致,說:“我們這兒天天都是這樣熱鬧的,若是到了元月,上元之類的日子,還會有些更新奇的玩意兒。”說罷引季鴻到了一處攤子跟前。 季鴻一看,竟是賣糖葫蘆的。 林喜兒道:“想吃嗎?我請你一串。”還未等季鴻回話,自己拿了一串,又兀自遞給他一串。 這糖葫蘆與九龍關裡賣的有些不同,上麵還撒了些白糖。這情景,令季鴻忽然想起了季淵。 季淵從前給季鴻起過一個叫“紅果兒”的小名,隻因季鴻喜歡吃糖葫蘆,舊時九龍關節慶時,哥哥季淵常常帶他光顧糖葫蘆的小鋪,而他每次都能吃好幾串。從前他不愛大哥給他起的這稱呼,如今,卻是再沒有人叫他“紅果兒”。 季鴻一陣苦笑,在心裡暗自道:“之前有種感覺,覺得林兄應當是開朗喜愛交友的人,看來果真是如此了。”謝過一聲,便也不客氣。 二人沉默地吃了一陣,季鴻忽然想到一件事,轉過頭,問:“我見林賢弟在翠屏山時,那簫使得好,但有一事尚在疑惑,還想請林賢弟賜教。” 林喜兒笑道:“有甚麼不明白,你盡管問我就好。” 季鴻說:“我記得那日你應該是正正接了喪魂刀一記,但他卻好像被滑開了。” 季鴻回憶細節,轉了轉手中的竹簽,說:“按常理,鐵刀對木簫,就如石卵相碰,你那簫應該是很容易折斷才是,但卻並沒有。這當中可是有甚麼竅門?” 林喜兒聞言,笑道:“季兄當真好眼力,能看出那喪魂刀的兵器是滑開了去,我還以為大家都會認為是他自己擊偏了。” 季鴻見林喜兒從身上摸出那簫,沒料到他會隨身攜帶。 林喜兒把簫往季鴻跟前一遞,笑道:“你自己試試便知。” 季鴻接過,手指剛觸到那簫,便覺得手感有些異常,像是比尋常的竹子光滑許多。他把簫舉到眼前,簫身在集市的燈火中亮晶晶的,似乎是包了一層膜。將簫還給林喜兒,發現手上竟然也滑膩非常,卻又不是油膩的那種感覺,有些驚奇地問:“這是甚麼法門?” 林喜兒把簫一收,季鴻這才發現那簫被包在一層棉紙內。 林喜兒爽朗一笑,道:“哈哈!你不明白,這怨不得你。畢竟這裡與你們九龍關那裡確實是有許多差異。” 他頓了頓,將那簫在手上轉了個圈,道:“此乃我家傳油簫,要說法門嘛……這便是那法門!”說罷,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季鴻拔掉塞子,聞了一聞,有些許腥味飄出。 “這是什麼?” “魚油。” 虔州三麵環水,許多百姓捕魚為生。將新鮮魚體去除內臟、鱗片後,經特殊工藝精製,可得魚油。先將新製的簫於滾水中煮過,而後撈出,時常抹此油於簫上,竹子吃油,日久後,哪怕不抹,也能維持滑膩的手感,在與他人搏鬥時,隻要使用得當,便可不易察覺地卸去對方大半力。 林喜兒說,他父親也有一支一模一樣的竹簫。雖說這簫能製敵於無形,可是操縱起來卻也沒那麼容易,需對內力有精準的把控,知道該從何處發力,不然哪怕自己隻是單純拿著這簫,都很容易脫手。 “如此說來,這油簫倒是同我家那飛花劍法的訣竅有些類似了,都是要些精細的手上功夫。” 季鴻聽著,在心中暗贊了一聲。他生長在九龍關,還從來沒出過福建,隻覺得林喜兒所說的新鮮又有趣。 不多時,二人行到一處岔路口,遠遠地便看到了城墻,林喜兒邀季鴻一同上墻賞景。 虔州作為江西南路下轄六州之一,在宋仁宗時已是繁榮。那時城中尚有一座高臺,才剛剛起建不到一年,但已經初見雛形,名曰八境臺,由虔州知州孔宗翰親自主持修建,位於北城墻上,後世將其視為歷史之瑰寶。 其時,那八境臺雖然尚未完全建成,但架子已經搭好,大約有三層,四角飛簷已經上了青色的漆,簷上雕花繁復,一派端莊華貴。 季鴻沿著石階上了那城墻,從石磚邊向外眺出去,大半個虔州城盡收眼底,此時夜幕低垂,大街小巷一片燈影迷離。向東望去,可以見到貢江碼頭邊停的一排漁船,向西遠眺,連綿的遠山蒙著輕霧,隱隱約約勾勒出一些廟宇的輪廓。此時城墻上空空無人,隻有城邊的江水在靜靜地流淌。 季鴻為這景致大大贊嘆了一番,隻覺得心曠神怡。 林喜兒駐足觀賞片刻,忽然開口: “季兄,今日天氣甚好,我興致正濃。擇日不如撞日,不若現下我們就來切磋一番,不要辜負了這等美景!這次,你可得使些正經功夫。” 說著便隨身掏出那簫,將綿紙仔細地紮好,拿住竹簽的尖處道:“當然,我不以簫為兵器,我們就用手上的竹簽,看誰能先把這簫從簷上撥下來。” 說罷幾步躍上那八境臺,將簫平置於飛簷之上。那簫晃了一晃,定住了。 季鴻覺得有趣,反正已經多日未活動筋骨了,抬頭叫道:“好啊!我們且試一試。不過,我是不會讓你的!”還未說完,兩腳一點,頃刻間就躍到了二層高臺。還未落地,餘光就見青光忽閃,林喜兒一簽從旁側刺了過來。 季鴻側身掠過,同時也拿住簽的尖端。一招“碧影含春”,從林喜兒背麵施展開。林喜兒反手輕挑,把季鴻那簽蕩到一旁。 那竹簽很細,因此兩人隻是手上拆招,並不用內力。季鴻眼見一招不成,在那“碧影含春”後,馬上接著使了一招“簪花弄影”。這一式其實暗含兩著,先平刺而出,而後借著這勢將劍向下方斜斜撇去。 季鴻使了個巧法,將那竹簽朝林喜兒肩頭直直而去,林喜兒隻覺得麵前一陣影子襲來,憑感覺拿簽子一格,季鴻大聲道:“林賢弟接得好!”話音未落,將竹簽又向前遞了幾寸,正戳在林喜兒肩頭,輕輕一點,正好借著這勢,朝飛簷飛奔而去。 林喜兒隻覺得肩膀似乎被人輕輕一推,但見季鴻已經奔出了那廳,當下兩步便追了過去。季鴻仿若未見,往那簫徑直而去。林喜兒正欲施一招“千斤墜”,將季鴻那竹簽壓下,沒料到那竹簽下到一半,腳底忽然一滑。他稍稍穩住,季鴻那竹簽已經觸到了簫,輕輕一撥,那簫便掉了下去。 林喜兒下了八境臺,抱拳道:“看來還是季兄更勝一籌啊!我輸了。沒想到季兄劍法如此精湛。季兄有想過往後去應天府參加那武林大會麼?” 季鴻跳下高臺,笑道:“確實有想過,隻是有些事尚未作結,所以一直還沒考慮。”他又想起曲靖山,麵色沉了一些。 “那可太好啦!不如等季兄何日了結了私事,我們便一同前去。”林喜兒卻是沒發現季鴻忽然的低落,隻十分興奮地道。 季鴻聽了這話,微微回收心神,微笑道:“那真是好極了,若是有林賢弟一同去,一定會很有意思的。” 林喜兒上下打量了幾眼季鴻的劍,摸了摸劍身,又問:“敢問季兄使的這是哪一路的劍法?” 季鴻搖頭笑道:“倒不是甚麼大家,隻是一套家傳劍法罷了。” “家傳劍法?是何名目?”林喜兒追問道。 “飛花劍法。”季鴻簡短道。 “噢?這名字真不錯,是十分典雅了。季兄方才使的那幾招,確實有飛花的靈動之感了,我看著眼花繚亂的,實在是利落又不失美感。” 季鴻聽林喜兒這麼一說,有些不好意思,頭向天上看了看,打個哈哈道:“我的功夫其實也稀鬆平常得很……方才這一把,你沒站穩,所以不算數!”心想:“林賢弟也是誇得隨意,若是我的功力足夠,又怎會讓曲靖山那廝逃跑?” 林喜兒道:“季兄謙虛了。敢問這劍法是何人所創?” 季鴻道:“實在是難以開口,其實我也不知那創招的是何許人,隻是從兄長那裡得到一本名為《折花辭》的辭本,裡麵記載了些劍法的竅門罷了。” 那《折花辭》,正是季鴻若乾年前在季淵屋中撿到那本,裡麵寫滿了與花相關的詞句。 那日從季府回七臺山後,他悄悄將這冊子藏在了家中土墻的一塊磚頭後。對那日阿青和季鴻外出一事,季長河雖然略有責備之色,但是也沒有說什麼,而那之後不久,季長河便開始教授季鴻飛花劍訣竅。 盡管父親也住到了山上,但在季鴻的印象裡,父親也有常常離家外出,偶爾早上出門,晚間才回,而阿青作為遊俠,自然也不會時時在家。他們不在時,季鴻有時自己練習,有時在山裡閑逛,還有時會將那《折花辭》偷偷取出來看。一開始隻是為了緬懷兄長,但某日卻發現那上麵記的其實是飛花劍的內功心法。 飛花劍本來屬於陰柔一派的劍法,劍招大部分都不是直上直下,要求修習之人輕盈靈巧,因此女子修習此劍,常常比男子要來得更加容易些。 那劍法原譜那時尚由季長河貼身保管,季淵與季鴻並看不見,隻有父親口授。 季鴻猜測,這《折花辭》大約是季淵在習劍時,因無法翻閱劍譜,為了方便自己記憶而總結的一些心法。季淵本就飽讀詩書,或許是為了表示對那隱士的敬重,故而用詞句與那劍招一一對應,並未用大白話寫下來。 林喜兒再問,季鴻憑印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從那辭本中挑出幾句不太重要的句子說給林喜兒聽。林喜兒隻覺得似乎句句寫的都是極美的意境,卻聽得雲裡霧裡。 季鴻見林喜兒呆呆傻傻地聽了一陣,似乎還想深入思考,急忙岔開話題,說:“剛才那場不算,我們再來一次。”從林喜兒手中拿過那簫,又上了塔臺。 這一回似乎是林喜兒占了些上風。他看出季鴻是在找他空擋,意欲再施展那招“簪花弄影”,便全神貫注地護住身上的破綻,不給季鴻機會。二人不知不覺移到了那臺上護欄處。季鴻看準機會,“刷”地一聲,那簽子往林喜兒臉招呼過去。他料想林喜兒一定會仰麵避開,然後他就有機會往那飛簷去。 豈料林喜兒並未避,手臂與簽平行,自下而上,截住了季鴻的簽子。兩簽相交,“啪”地一聲,雙雙折斷。季鴻隻覺得虎口微麻,見狀,將手裡半截簽子一丟,一扭頭,就往簷上奔去。林喜兒見了,也學他把簽子一丟,跟了上去。離那簷角還不到半丈時,季鴻忽然催動內力,左手對著那竹簫出了一掌。 掌風烈烈,林喜兒一驚,腳一點,離遠了些。那掌並未觸到簫上,還有些距離,林喜兒卻見那簫晃了晃,從旁側滾了下去。 奔下去查看,林喜兒見那包著的棉紙自頂向下裂開一道口子,把那簫拿出來,發現簫身卻是完好無損。眼見季鴻慢慢下了高臺,朝自己走過來,他先迎了上去。 季鴻正有些難為情,卻見林喜兒快步走上來,臉上還帶著一陣笑。他聽到林喜兒邊走邊對他說:“季兄,原來我竟不知你會眉山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