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回 隔墻有耳(1 / 1)

簪上劍 上官板栗 6923 字 2024-03-15

季鴻接了曲靖山一掌後,昏沉沉地恍若在夢中,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好似被一人背了起來。他覺得好像有一點點幽幽的香氣,卻是讓人安心的感覺。   “是師父麼?”他心中閃過一絲念頭,隻覺身子輕飄飄的,一種說不出的倦意襲了上來,而後便是沉沉的黑暗。   阿青背著季鴻,在林中奔了一會兒,想找一個出口。但是四麵竹海環繞,卻是不著邊際。眼見前麵有一處空地,阿青扭頭,見身後的季鴻已經沒有了聲響,雖然還有微弱的鼻息,但麵色極差。   阿青當即便停下腳步,讓季鴻平躺在地上,眼見他雙目緊閉,滿頭是汗。她俯上去聽了聽季鴻的心跳,覺得有些兇險。若是半個時辰內還是出不去這竹林,恐怕將難以醫治。   阿青環顧四周,心裡隻覺得焦躁:“沒想到這竹林竟如此大。”   正要再背起季鴻繼續走,瞥見地上似有些竹子碎片,忽然覺得不對勁。她上前查看了一番,那竹片散落在一個方向,而附近一顆老竹上有人踏過的痕跡。這可不就是方才他們與曲靖山搏鬥的地方麼?   看起來她們是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眼下曲靖山已經不見蹤影,不知道去了哪裡。   “糟了!難道這是父親曾提到的那種迷陣嗎?”這個想法讓阿青心中一陣叫苦。   阿青想起父親若乾年前和她提起過一種竹林迷陣。這種迷陣栽同一品種的竹子若乾,每株竹子的高度都有些許差別,形似波浪,但在竹林中行走時難以察覺。那竹子的疏密也有固定的講究。許多人會誤認為竹子稀疏處便是出口,但行到那亮處,會發現前麵還是一樣的景色,正如在冰麵下潛水一般,方向難辨。   “若是如此,隻怕一時半會兒還沒那麼容易出去了。”   阿青站在季鴻旁邊,神情凝重起來。她想了幾秒,蹲下來想摸出那銀針,先給季鴻紮兩針,但伸手去摸衣袋,忽然愣住了。   “我怎麼如此大意,方才將那針都用掉了。這可如何是好?”阿青心中懊惱,搖了搖頭。   想了片刻,她又站起來,三兩步飛身上竹林查看,卻並找不到出去的方向,一時無法拿定主意是否繼續朝一個方向去,但見季鴻麵如白紙,隻覺得自己的呼吸也急促起來。   天色正在慢慢變暗,竹林裡已經有了些蟲子的叫聲。   阿青正為難著,忽然一陣似有若無的簫聲從竹林深處飄來,她細細聽過去,那聲音好似近在咫尺。她心中一驚,慢慢起身,對著空氣大聲道:“是有哪位高人在此嗎?”   無人回應,阿青一站起來,那簫聲就戛然而止。過了幾秒,那聲音又響了起來,淒婉低沉,像是女子嗚咽一般,卻沒有殺氣。阿青向前走出幾步,那簫聲時斷時續,似乎是在指引。她聽了一陣,臉上慢慢露出了笑容。背起季鴻,辨了辨方向,便快步朝那聲音的方向去了。   待季鴻醒來,已是三日後的午後。他一睜眼,便看見青色的紗帳垂在身側。他微微動了動手指,觸到一陣冰涼,卻感覺是摸到了木頭床沿。空氣中一陣艾草的藥味,眼前一片霧蒙蒙,屋裡充斥著煙霧。   這地方不甚熟悉,季鴻看了兩眼,又閉上了眼睛。這一閉,再次醒來時,似乎已經到了晚間,周圍像是暗了一些。季鴻耳邊嗡嗡,隻覺得身旁似乎有人在輕聲交談。   他偏了偏頭,見母親的簪子躺在枕邊,想來是被師父從自己身上掏出來的。他看著那簪子,心中一陣惆悵。把頭轉回來,正要再閉眼,一個聲音驚喜道:“你醒啦!”   季鴻聽這聲音清亮,像是一個少年,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是誰。那聲音的主人站在簾幔後,看不清楚。   季鴻正欲發話,發覺嗓子發不出聲音。他稍動一動,一陣疼痛傳來,卻不似被曲靖山打傷處,他再一細看,隻見周身許多地方都插著銀針,不禁無奈。還沒哼出聲,那簾倒是自己開了。季鴻見斜前方是一麵屏風,似是繪著些花鳥,若非那屏障後整墻的藥櫃,他真要以為自己又誤入了哪位達官顯貴的家中。   床邊是一張木凳,一個郎中樣的人正乜著眼盯著他,從旁人看來,卻恍若睡著一般。身後是一個麵熟的少年,正欣喜地望著自己。   那郎中把針取了,把了把季鴻的脈,緩緩點頭,在手邊的皮紙上寫了數筆,又緩步去藥櫃抓了幾副藥。嘴唇蠕動,囑咐了少年幾句,便離去了。   季鴻隻覺口感舌燥,眼見桌上有杯水,正想伸手去拿。那少年一個箭步上前,道:“不可以亂動!有甚麼需要你隻管告訴我就好。”又道:“這城裡名醫多著呢!你隻管放心躺著。”   扶季鴻喝水後,又將他按下,季鴻隻覺那少年力道十分溫和,道:“這位小哥,季鴻先謝過了。”   不曾想那少年卻“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道:“你這是不認得我了麼?”   季鴻聽了,用眼去看那少年,那少年穿著一身素衣,腰帶隨意地束著,眼角有一顆痣。那少年一臉毫無心機的笑容,明明是一臉天真樣,卻又有點老成的氣質。不是林喜兒還會是誰?   季鴻嘴角動了動,道:“是了,你是林喜兒。”   “正是。還沒謝過你翠屏山上幫我解圍。”說罷起身對季鴻一拜。   季鴻本想說:“不必,是我與曲靖山那廝有些陳年恩怨。”但他沒說出口,感覺腰上纏了許多繃帶,想起那日與曲靖山搏鬥,似乎是後來被阿青拉到背上背走的,便問:“我師父去哪裡了?”   林喜兒道:“阿青姑娘正在樓上客房內歇息,我去告訴她一聲。”說罷轉身而去。   不多時,阿青到了床邊,卻是不見林喜兒。阿青眉頭微皺,細細查看一番,對季鴻道:“好在你命大,不然師父真難保你不會出事。”   季鴻聽了,一種說不出的煩悶忽然湧上來,他有些激動地道:“出事便也算好了。師父,你或許不知道我這許多年是如何過的,我其實沒有一天不——”   頭腦發熱地蹦出兩句,季鴻突然發覺這話有些不妥,想到平日裡師父不喜歡他說這些,便馬上住嘴。別過頭去,眼角餘光偷偷看了看阿青臉色。見阿青神色並無異樣,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隻覺應當馬上調轉話題。   季鴻問道:“師父,為甚麼你會和林喜兒一道,這又是甚麼地方?”   阿青便將林喜兒用長簫替他們指路一事細細道來,季鴻聽了,嘿嘿一笑,說:“林喜兒這人也當真是有趣的很,我們在山上同曲靖山打了許久,他竟然也等了我們這許久,他是怎麼知道的。真是有些意思。難道是看上了我那‘九曲棍法’,想讓我教他嗎?”   “鴻兒,不要胡鬧。”阿青伸手替季鴻掖了掖被子,“我們現下正在虔州。”   “沒想到竟然離開九龍關這麼遠了。”季鴻聽了,沒想到自己一睜眼便到了江西,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感受。   “無妨。”阿青道,“眼下曲靖山還在九龍關四處找你,倒是不用趕著回去。你有傷在身,還是等過些日子,我們再做打算罷。”   此時林喜兒在外頭,看阿青還在與季鴻交談,覺著暫時不需要自己,便進來交代了幾句,就離開了。   阿青見他走遠,又道:“林喜兒和他父親在虔州尚有一處居所,他父親與你父親是舊相識,想來是無需過多擔心。”季鴻一聽,有些好奇,但並未追問下去,隻是點點頭。阿青替季鴻吹熄了燈,便朝樓上去了。   季鴻目送著師父,覺得終於看不見了,他翻身平躺,在黑暗中盯著房梁,陷入沉思。   其實在昏迷時他夢見了許多事,醒來卻覺得模模糊糊。   當年,季長河帶季鴻一路上了七臺山。季鴻雖然那時年紀尚小,但這許多年過去,還是能回想起很多細節。自季府大劫後,父親就陰鬱了許多。那時他們落腳地十分破敗,過了些年後才稍稍又修繕了一番。起初那地方隻有兩處空房,父親便讓阿青同季鴻睡在一屋。   季鴻覺著,父親可能是想讓師父稍稍填補他對母親的思念,也或許父親並沒有想的很多。畢竟父親從來也不知道,季鴻常在夜晚忽然醒來時無聲地流淚。但季鴻明白,師父知道,因為師父曾不止一次,在夜晚替他偷偷拭去臉上的淚痕。   季鴻與師父相處多年,雖然師父總是一臉麵無表情,風輕雲淡的樣子,但他猜師父一定是一個溫柔如母親的女子。   他一直記得,有次在九龍關賣茶湯的時候,天下起了暴雨。他沒有傘,縮在一個簷下避雨。看著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有大人領著,隻覺得羨慕嫉妒,又有些莫名的委屈。忽然聽到師父的聲音,他那時抬起頭,見師父正舉著一把油紙傘,在煙雨蒙蒙中,看著他溫和地笑。仿佛烏雲裡突然出現了一縷陽光,他高興地跑過去……   但其實阿青是很少笑的,大部分時間都一副冷若冰霜,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樣子,或者眉頭微蹙,似乎在想什麼。有時季鴻甚至會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又或者,這本身就是師父的一種天然的距離感罷。季鴻始終還是覺著,師父看得透他,可他卻看不透師父。   印象中,師父常常倚在屋後的樹下,雙手抱在胸前,看著遠方出神。好像她的目光越過了群山,到了一個連他也不知道的地方,那眼神好似清煙一般,滿是憂愁。季鴻在遠處看見,跑過去時,發現師父又回到了一副沒什麼波動的表情。   好像一切隻是季鴻的錯覺。   這一邊,阿青輕輕合上門,心中想著季鴻剛剛說“不知道我許多年如何過的”,黯然神傷。其實她剛剛的的確確聽到了,也知道季鴻在偷偷看她,但她心裡想著:“還是別讓鴻兒看出來的好。”   其實阿青是見不得季鴻說出這樣的話的,確切說,她見不得季鴻傷心。   她常常勸季鴻放下仇恨,重新開始新的生活,重新想過自己的路,但她何嘗不是在勸自己呢?想到這裡,她不禁苦笑。   她是知道的,季鴻心裡一定是十分痛苦,才會說出這樣一番話的。   這樣在心中反復轉了幾輪,阿青隻覺得心中有些矛盾和鬱悶。來到桌邊,點起油燈,眼見那火苗蹦了蹦,她伸手從衣袋中摸出之前包著簪子的繡花絹布,就著燈看了一陣,指尖輕輕摩挲著。她嘆了一口氣,喃喃道:   “阿姊,曲靖山那人拿走了你的東西……”   出神一陣,略覺不妥,把那帕子疊了,放在一邊。又從貼身暗袋中摸出一把木梳。那梳子十分小,梳背鏤雕著牡丹紋,邊緣有一圈細小的珍珠鑲邊,卻不似尋常人家的梳子,精巧非常。   阿青正對著鏡子梳了兩下,卻是忽然聽到屋外有人輕笑一聲。那聲音很低,卻像是一個少年嗓音,似真似幻。   阿青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眼見那油燈忽閃,似有風吹進,忽然覺得不十分對勁。她猛然間從鏡中瞥見那窗紙上有個洞,好似有人正站在屋外。一轉頭,她隻見一道黑影閃到一邊,接著房梁傳來一串嗒嗒聲,在這寂靜的夜晚顯得尤為清晰。   阿青“呼”地站起,奔去打開門,眼見廊上空無一人。她無聲無息地翻上屋頂,發現隻有自己,當下四處搜尋,看到些許屋瓦碎片,心道:“看來剛剛那影子並不是幻覺了。”她又探頭向外看去。   夜風微涼,雖已至深夜,但虔州城內依舊是一片燈火通明,醫館外的一路客棧還點著燈籠。這醫館隻有兩層樓高,她並不覺得自己的速度慢,卻還是沒有捉住那人,看來那人或許還在醫館中也未可知。   想到這裡,阿青心中升起一陣不詳的預感。她施展輕功奔向季鴻的屋子。到了那床邊,卻隻見月光下的季鴻睫毛低垂著,呼吸均勻,早已沉沉睡去,手中握著母親的簪子。   阿青略鬆一口氣,注視一陣,正要轉身離去。忽然一陣窸窸窣窣聲傳來,夾雜著說話聲,似有兩人正在交談。那聲音感覺近在咫尺。阿青挪了兩步,隱入季鴻床邊的陰影內,屏息凝神。   那二人停在季鴻門前。   一個老者的聲音傳來:“傍晚的時候,李郎中和我說,曲靖山那一掌並未傷及季公子元氣。曲靖山若是想下殺手,並沒有多少人能活著回來。我看春交會上季公子那一手擒拿使得乾脆利落,你可得多留意,我想季公子的身手不在你之下。”   “爹,我明白了。”林喜兒的聲音傳來。   二人並未進屋。幾句話間,就似走遠了。   阿青在黑暗中聽了一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慢慢走到門邊,拉開門。樹影婆娑,廊外夜風呼嘯,一個人也沒有。   而後數日,阿青再未聽見梁上異動,始終無法想通,但還是沒有與季鴻提及此事。季鴻這幾日卻似振作了些,因為付知臨也到了虔州。   付知臨道:“自你在翠屏山上一陣大鬧後,整個九龍關都在傳你的名字,曲靖山那廝更是天天都在叫囂著要捉住你,想盡辦法地找你。現下不知道他的人到底都在哪裡,你可別沖動回去,就算回七臺山,也需得繞過九龍關才好。”   季鴻笑道:“沒想到曲靖山那老賊動作倒挺快,果真是同師父說的一模一樣了。”   付知臨又道:“我原本和父親分別後,正想著從劍州過來找你,路上碰到幾個人,他們一驚一乍地說著曲靖山和你這一樁事。我知道你平日裡一向沖動,擔心得要命。一路趕一路問,才找到的這裡。”說罷,一臉愁苦地望向季鴻。   季鴻聽了,心中有些過意不去,小聲抱歉道:“實在辛苦你了。”   付知臨並不每日都在,林喜兒倒是每日都來。似乎仍是對季鴻那日的仗義十分感激,又似是對季鴻本人十分感興趣。   季鴻對林喜兒道:“我見你與喪魂刀拆的那幾招,著實是精彩。”   林喜兒道:“哈,是麼?或許未必是你見到的那樣,我見你身手也十分了得,早就猜到那日翠屏山你與我的那一場切磋隻是做做樣子。興許等你好了,咱們可以再好好交流一番,我也趁這機會帶你遊一遊虔州城。”   季鴻聽聞此言,大喜道:“那可真是太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