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回 清潭遺夢(1 / 1)

簪上劍 上官板栗 7271 字 2024-03-15

季鴻聽了付知臨的話,怔了一會兒,上前看看,發覺這任華程好似才死了不到兩日。想到昨夜院中的異響,心中一絲懷疑閃過,但見付知臨站在門邊發抖,不像是假裝的。   當下問道:“知臨,你師兄當年被逐出師門,當真隻是因為私藏女子物件這麼簡單?”   心裡道:“這任華程說他有‘罪過’,我卻不知道他想告訴我甚麼。”   付知臨道:“我其實不大確定,父親將他逐出師門後,不許我們再在他麵前提大師兄的名字,若是提一次便要杖責二十,因此我也隻是偷偷聽其他師兄們說的。”   季鴻又問:“那你知道他被逐出眉山島後,有誰曾經偷偷見過他嗎?”   付知臨似乎是極力想了一陣,道:“我覺得,除非父親自己找,不然是沒有弟子敢找的。因為父親嚴厲,被逐出師門又是十分尷尬的事,臉上無光,誰也不想成為第二個大師兄。”   季鴻見任華程所中的那掌應當是極其狠辣,也許任華程根本沒有還手就已經一命嗚呼。當下心道:“如此說來,便是長道長下的手了?可是要對曾經的大弟子下這樣的狠手,這任華程究竟犯了甚麼樣的罪過,會讓長道長憤怒至此?”   他出門看了看,這條路上現在並沒有人。任華程這屋可以說是十分破了,孤零零的一間,在村的邊緣。   季鴻問:“知臨,你知道長道長眼下在哪裡嗎?”   付知臨搖了搖頭,道:“父親與我在虔州城外分別,我也不知道他現下在何處,不過興許已經回去了。”   阿青上前看了看那掌痕,沒有說話。   季鴻咬著食指沉思了一會,對付知臨道:“知臨,我覺得或許我該去一趟眉山島。”   不過,盡管季鴻如此說,他也不大相信長懷安會做出這樣的事來,隻是覺得或許該馬上告知長道長此事。   付知臨聳聳肩,道:“或許我勸你別去,你也並不會聽我的,因此……”   季鴻又轉向阿青,道:“師父,你怎麼認為?”   阿青道:“江湖上隻傳長懷安隨性灑脫,若是他殺了任華程,那應該一定是有原因的。如此這般,倒也值得上島一趟。”說完便沉默了,似乎在想些什麼。   季鴻出了那屋,拿出自己的劍,付知臨找阿青借了劍,二人在屋子後麵挖了個坑,把任華程埋了。季鴻本想說點什麼,但又覺得心裡堵得慌,便隻和付知臨對著那土堆簡單拜了拜。   付知臨道:“任師兄,我們這就要走了,多年不見,沒想到再見竟然陰陽兩隔……”哽咽一陣,說不下去了。季鴻隻能拍拍他的肩膀,當作安慰。   在一戶人家中借宿了一晚,三人便又往南行了數日,才看到港口。   付知臨說自己與父親常常往來於內陸和島上,熟悉這裡的船夫,到了港口,便奔去找了。季鴻把馬匹寄在岸邊一個漁民處,隻說很快就會回來,再三謝過。   三人上了那大船的甲板。季鴻見那船上還有幾個船夫,而這船上好些東西也是頭一次見,他從未出過海,覺得十分新鮮,跳上那桅桿,摸了摸帆布,又跳下來。   傍晚時分,海麵沒什麼風浪,船不怎麼搖晃。季鴻在甲板上吹了會兒風,一進那船艙,見付知臨與阿青都端坐在內。   他坐到兩人中間,對著付知臨道:“我還未曾想有一日會同你一道出海。”說罷便躺了下來。   付知臨麵露微笑,沒有說什麼,好似興致並不太高。   季鴻忽然想到一事,對阿青道:“師父,知臨曾和我說過一件事。你知不知道我爹,多年前曾經在一次應天府的武林大會中途離場?”   “知道。”阿青簡短道,付知臨望了望她,沒說話。   “那師父知道我爹為甚麼會提前離開嗎?這些事,舊日裡你們竟都不告訴我。當真過分呀!”季鴻不知是氣還是笑。   “因為上官子初說,若是你父親繼續參會,便要對季府不利。”阿青說到這裡,不知為何輕笑了一聲,聽不出是否是戲謔。   季鴻與付知臨聞言,都愣住了。   船艙內沉寂了良久,隻有海浪的聲音傳來。   季鴻忽然笑了一聲,道:“上官子初死了也是個報應,不去追究也罷了。”   見阿青靠在一旁,似乎仍在對著桌上蠟燭發呆。他忽然開口道:“師父,我想,或許你說的是對的,上官子初既然已經不在,可能我是該放下了。這一個多月來,好像發生了很多事,我隻覺得累得慌。在虔州城這些天,其實我過得很開心。”   季鴻一個翻身,坐起來,對阿青道:“師父,其實,我有個想法,想著等此事告一段落,往後便去虔州生活。”說著笑起來:“虔州城遠離九龍關,大概不會有很多人認得我,我也不用再假裝是‘秦生’。或許在城中賣賣茶,與林賢弟切磋切磋,等過幾年便與他去應天府闖一闖,如此這般,我覺得也很不錯。那城裡有林賢弟和林叔,想來應該不會太無聊。”   他想起林喜兒的那碗蓮子羹和二人在八境臺的切磋,默默地微笑起來。   阿青還沒說話,付知臨聽了倒是先笑了起來,道:“從前我便同你說,教你不要再住在山上,你不願,現下卻又願意了,真是奇怪得很。”   付知臨問:“阿青姑娘往後怎麼打算?是還打算繼續留在七臺山嗎?”   阿青沒有說話。   季鴻道:“知臨,你說的甚麼話,師父自然是與我一起去了。”轉頭看看阿青。   此時阿青的臉蒙在角落的陰影裡,季鴻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覺得她好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當她可能對自己的提議不大願意,心中忽然有些尷尬,想了想,又道:   “其實,我還是很希望師父能與我一同去。他頓了頓,盡量讓語調顯得輕鬆。“不過,若是師父想去其他地方,也無妨就是。”   心道:“師父若是不願來......其實也能理解,畢竟,若是當年沒有救下我與我爹,或許她本不必同我一起在那荒山上住如此多年,過這般清苦的日子。”一時間心中有些酸澀。   他挪到門邊,將那艙門打開一條縫,風灌進來,那蠟燭的火苗被吹得左右搖晃。   望著遠處的海麵愣神一陣,他忽然轉頭對付知臨笑道:“知臨,你不是一直對我師父好奇嗎?我忽然想起一件小時候的趣事,反正在海上也無聊得很,便說與你聽聽。”   付知臨道:“願聞其詳。”   季鴻便慢慢說起來。   七臺山上離季鴻家不遠的半山腰有個水潭。他還記得那水潭上漂滿落葉,一眼望不見底。若乾年前一個夏日的午後,季鴻跟著阿青在山間遊蕩,到了那水潭邊,他忽然發現那潭裡好像有什麼東西,便拽著阿青一起看。   “哇師父,是蝌蚪!”季鴻對著阿青大叫。   阿青那時便用衣裙幫季鴻把那蝌蚪撈了,想一路帶上山去。但在路上的時候,沒注意那落葉堆裡有個突起的樹根,絆了一下,在地上摔了一跤,那蝌蚪便全灑了出來。   季鴻說到高興處,用手來回比劃。阿青微微一笑,道:“這件事你居然還記得。”   付知臨則是哈哈大笑,道:“我從前以為隻有大事能讓你記住,原來這樣的小事也能讓你記這麼多年。”   季鴻道:“那當然了!師父以前不看我練劍的時候,常常帶我玩呢!”又瞇眼回味了一陣,瞥見阿青的嘴角也彎起來,他心中一陣高興,隻覺得方才師父好像一直在思考什麼很沉重的事情。   正高興,忽然又想到,或許師父並不是很樂意和自己一同去虔州。他頓時又十分難過,隻覺得有什麼悶悶的堵在心口。   阿青的臉好像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他突然有種錯覺,好像下一秒師父就要在他麵前消失了一樣。鼻子一酸,隻覺得好似忽然有好多話想說,他突然一瞬間有些激動,對阿青道:“其實,師父,我一直對你……”   此時,付知臨忽然打斷他:“其實,我也一直記著一件小事。”   季鴻一愣,轉過頭,見付知臨一臉認真地看著自己,便問:“你也會記得小事?我以為你從來不記的。”   在季鴻心裡,付知臨一直不是一個會在意小事的人。   卻見付知臨靠著墻,盯著艙頂的木梁,說:“可能那件事,對別人來說算是一件小事,但是對我來說,不算吧。”   季鴻一陣好奇,道:“快說來聽聽。從來都是我對著你講故事,今日我便也想聽聽你有甚麼故事。”   “我在很小的時候,和父親去一戶人家拜訪時,曾經在那裡遇到一個我覺得很中意的女子。”付知臨幽幽道。   季鴻沒想到故事會是這樣的展開,隻覺得從沒見過付知臨這樣憂鬱的語氣,心中十分震驚,笑道:“知臨,我竟從來不知道你還有這樣一段邂逅。”接著又追問道:“後來呢?”   “我和父親在那戶人的家裡住了幾日。要回去的那日一早,我一推門,發現廊邊的石椅上有個東西。我猜是那女子送我的離別贈禮,但後來卻發現並不是。”   季鴻見付知臨說這些話時語調激動,心道:“沒想到這故事居然教人如此傷心。”   他想了一陣,卻覺得沒法感同身受。季鴻除了師父,還從來沒和其他女子有什麼交流,隻覺得腦子空空如也,不知該如何接話,打趣般笑了幾聲,道:   “這難道就是所謂‘郎有情但妾無意’麼?知臨,你愛得好苦!”   他忽然想起眉山派的清規戒律,笑道:   “知臨,等上了你那眉山島,若是見到長道長,你可半分都不能提這事,不然……我心裡都毛得很!嘻嘻,不過你放心,我和師父會替你保守這秘密的。”   見付知臨並未接話,季鴻隻覺得莫名有些尷尬,想了一陣,問:“那你後來還去找過那個女子沒有?”   付知臨搖頭,似是笑著,又好似正經地說:“並沒有。我猜也許她已經忘記我了。”說著閉上了眼睛。   季鴻重新躺下。付知臨的故事在他心中並未激起什麼波瀾,他隻滿腦子想著該如何將師父坑蒙拐騙,讓她願意與自己一同搬去虔州。   “或許等此事結束,我再同師父商量去虔州城定居一事便是。反正林賢弟不是說,那城外有一處梅花很多,若是師父喜歡,想來要讓她願意同往也不是甚麼難事。”想到此處,心中一陣欣喜,隻感嘆自己的聰明才智。   但他忽然又被方才的一點想法箍住,心道:   “季鴻啊季鴻,你糊塗了!你怎麼能學壞,編瞎話騙師父呢?你可不能為了自己,就把師父綁在身邊。”   過了一會,他翻身又想,若是師父要和自己分道揚鑣,那她的東西會不會太多了帶不走,諸如此類。   默默思索了幾輪,隻覺得眼皮打架,他索性心一橫,把那些雜亂的思緒趕出腦袋,翻身把蠟燭吹了,躺下來閉上了眼睛。   也許是真的累了,季鴻是被付知臨晃醒的。睜眼見阿青已經出了船艙,他翻身起來,跟了出去。隻見船的正前方是一大片的礁石,眉山島就在這亂石堆後麵。長懷安的道觀在那島上的一處山坡上,從船上就能看見。   “這船不能再往前了,就在這裡下去吧!”船夫沖他們喊道。拿塊木板正要放下去。季鴻叫:“不必啦!”一個縱身便跳到了礁石上。船夫們見了,目瞪口呆,想來是從未有人在他們麵前使這樣的功夫。阿青和付知臨也跟著下了船。   那山坡不是很陡峭,不多時,三人便到了觀前,隻見那觀的門大開著,旁邊是一大片竹林,有一條小路蜿蜒通入林中。   季鴻走進觀裡,眼見那殿前是兩根巨大的華表,旁邊有一棵參天的梧桐樹,那院中的香爐裡還插著幾隻香。   他走上前伸手撚了撚,發覺這香應當是好多天前的了。又稍稍在院子中看了看,隻覺得這觀內好似空無一人,連長懷安的徒弟們也都不見蹤影。   季鴻道:“看來長道長好像不在。”   付知臨道:“觀外那竹林裡有父親的一間密室,或許他正在那裡呢。早先他也常去林中,我們可以進去找找看。”   三人便自院中出來,沿著那小路朝竹林深處走去。   眼見那小路逐漸變得寬闊,季鴻笑道:“沒想到長道長還會在島上造一間密室,不知道是放的甚麼?”付知臨聳聳肩,並未回答。   走了一陣,那小路在竹林盡頭戛然而止,前方是一片開闊的空地,空地正中有幾塊石板,季鴻上前一看,那石板互相嵌在一起,一塊最大的石板麵上有一個小孔,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大小隻能放進一根指頭。   他趴在板上敲了敲,感覺下方有個巨大的空洞。這空地不遠處有幾棵樹,上麵分散地掛了些形狀奇特的鐘,大小不一,季鴻數了數,一共有七個。   他轉頭對付知臨笑道:“這些鐘是作甚麼的?原來長道長喜歡音律嗎?”他上去敲了敲其中一個鐘,那鐘發出了“叮”的一聲,十分清脆好聽。   付知臨上前道:“我也不知道,早先我與師兄們猜測這些鐘與密室有關,但我們過去試過好多次,都從未成功打開過這密室,不過我們覺得這些鐘應該不是擺設,畢竟父親不會無緣無故在樹上掛東西。”   季鴻心道:“若那任華程真是被長道長所害,那這密室中會不會藏有甚麼秘密?”他對付知臨道:“知臨,我們可以打開這密室看一看嗎?”   付知臨道:“若是真的能打開,那看看應當也無妨,反正父親不在,其實我也好奇這密室裡究竟藏著甚麼。”他心裡隻覺得,若是阿青與長懷安熟識,那這密室中或許藏著些什麼。   阿青蹲下,在那石板上敲了敲,又朝那孔中吹了吹氣,思索一陣,抬頭問付知臨道:“你父親既然是道士,想必應當熟知五行八卦之術了?”   付知臨點點頭,阿青上前將那樹上的鐘挨個敲了一遍。季鴻隻覺得每個鐘的聲音好似都有些不一樣,有的高亢,有的低沉。他聽著阿青敲那鐘,心道:“若是我熟知音律,大概可以用這些鐘給師父敲一支不錯的曲子了。”   阿青敲了一陣,忽然笑了起來,季鴻隻聽她道:“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