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七山霸將季鴻帶到城東南一條偏僻巷子裡的空樓,這便是金銀幫的據點。季鴻將林喜兒的馬牽進後院的馬廄,隨七山霸進了二樓一間空屋,七山霸交代了幾句,說七日後開始乾活,便離開了。 之後幾日,季鴻發覺,雖然七山霸離開了,但門外仍有小弟把守,估計是怕他中途逃跑。不過季鴻除了那日打穿長凳的一掌外,並未在七山霸等人麵前展示過正經功夫,因此他們並不知道,以季鴻的輕功,還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五日後的晚間,季鴻將門打開一條縫,見二樓的小弟正在打哈欠,他將門輕輕合上,打開了窗子,貼著窗框悄無聲息地翻了出去,跳到了巷子另一側一處廢棄宅子的屋頂上,又一躍翻進了那院子裡。 那院子中堆著些枯柴,還有一口枯井在院中,那吊水的木桶久經日曬裂了幾條縫,井裡早就一滴水都沒有了,隻有幾間空屋裡的陳舊擺設和破爛字畫,提醒著外人這裡原先住著些富貴人家。就是這樣一處破敗的院子,卻是正中季鴻下懷,他並不是想逃跑,隻是覺得已經很多日沒有練功了。 這一處老宅正對著金銀幫的那棟樓,隻隔了一條一人寬的窄巷,若是那樓裡有什麼動靜,季鴻可以馬上聽到並趕回去。為了掩人耳目,季鴻將自己的劍留在了屋內。 他在院子中看了看,想將那院門關起來,卻發現這門根本合不上,他心道:“既然如此,那若要在這裡練功,便不能發出太大的聲響了。” 想了片刻,他將那院門掩上,自那堆枯柴中扒拉了幾下,抽出了一根較細的,往後院走去。 那後院中有棵古樹,倒是還蒼翠得很。 “就是這裡了!” 季鴻摸了摸樹皮,隻覺得還像是有些水分。他心中一喜,便在旁邊一堆枯草上盤膝而坐下來,用師父教的吐納之法,打坐了片刻。 當覺得精神漸漸集中於一點,他深吸一口氣,右手快速拿起那根柴火,在那老樹皮上勾勒出一朵桃花。但當畫到第三片花瓣的時候,“啪”的一聲,那柴從頭部劈了開來。 見此,他有些懊惱地坐下來。 這飛花劍不是功力外放的招式,正如孔子對“中庸”的解釋:“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一樣,這飛花劍也需要做到“中庸”。最難的一點便是需要將內力緩緩輸出,若是速度太快,或是力度過猛,都有違它的功法,哪怕姿勢是對的,也隻是形似,但神不似。因此,這劍法有一套奇特的練功法門。 桃花有花瓣五片,飛花劍有劍招十式,而“花雨落”作為最難的一招,內力流轉尤其不好把控。但若是習劍之人能用劍一口氣在柔軟的物體上刻出三朵桃花,還能不讓那個物體出現其他裂痕,那麼這一招的基礎便可以算是打下了。 從前季鴻可以輕鬆地畫完兩朵桃花,畫第三朵時注意一下呼吸,也不是什麼難事,但他感覺自眉山島回來後,因為心情時常低落,精神竟然有些散了。 “這真是太糟糕了。”季鴻想了一會兒,又有些懷疑是那木柴風乾太久,太脆了。他奔回前院,又挑揀了一陣,找了些合適粗細的柴火,又試了幾次,依然是畫不到一朵。 見此,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稍微往遠處站了一點,背對著樹乾調息片刻,反手以那乾柴為劍,又出了一招“回首折枝”。 那木柴在樹乾上戳出一個小坑,他走上前看了看,比了一下,發現那個坑的大小同木柴頭部的大小一樣,這才把那乾柴丟到一邊,在草地上躺了下來。 “看來真是因為多日沒練劍的緣故,幸好沒有退步多少,之後可得多上點心了。”季鴻心道。盡管他對很多事都有了些失望,他對練劍還是很有興趣的,因此對自己有許多要求。 看著月光下刻了滿樹乾的桃花,他忽然又想起上官蘭英,把母親的簪子掏出來,就著亮光看了一陣。 “那女子早知道這簪子是她的,為甚麼不偷偷拿回去?她若是同她父親一樣,覺得季府的人是賊,又為甚麼要救爹爹和我?” 季鴻想了一陣,隻覺得腦中混亂,理不清思路。猛地回過神,心道:“不,那女子已經不再是你的師父!她是上官蘭英!是那賊人的女兒!” 此時,月亮正在那樹的葉片後麵躲著,偷偷漏出幾點微光灑在地上。季鴻將“上官蘭英”這四個字在心裡默念了數遍,閉上眼睛,又想起她的眼神。如果那雙眼睛沒有騙人,那他到底還是不明白,師父為什麼總是看起來很傷心。 隔壁的樓裡忽然傳來七山霸的聲音。季鴻將簪子往衣服裡一塞,一個鯉魚打挺蹦了起來,從那院子中的圍墻翻了出去,隻輕輕一躍,手便扒住自己那間屋子的窗戶。 他從那窗縫中看進去,見自己的屋門緊閉,七山霸並不在屋中,他便從窗棱翻了進去。與此同時,七山霸的聲音突然在屋外響起,他聽見七山霸大叫著:“這小子哪去了?” 季鴻走上前將門一開,麵前是七山霸和幾個小弟。那七山霸見他忽然出現,十分奇怪,問:“你方才哪裡去了?” “我一直在這屋子裡呀!”季鴻麵不改色地說。 七山霸臉上閃過一絲驚詫,但他馬上瞇起眼睛,笑道:“嘿嘿,小子,別給我變戲法,你既入了這幫,便別想逃!”說著冷哼一聲。 “快收拾收拾,老大要帶我們一起去瀟灑!”草窩頭在七山霸後麵說。 季鴻在屋中看了看,拍了拍身上的簪子,心道:“既然是出去瀟灑,我便不帶劍了,也省得惹出甚麼別的事,反正有大哥,我便當個草包小弟也是極好的。”想著,他聳了聳肩,道:“我們這便走吧!” 那草窩頭發出了一陣鄙夷的輕笑,季鴻聽他對另外幾個人說:“我就說他那劍隻是個擺設,他還真是不害臊。”季鴻不置可否,隻是跟在他們後麵,隨著七山霸等人下了樓。 “大哥這是要帶我們去哪裡呢?”季鴻讓自己的語調盡量顯得天真。 那草窩頭偏頭道:“小子,你真是撞了大運,七哥今日心情好,要帶咱們去花茶坊耍呢!老三,你那姘頭不知今日在不在?嘻嘻嘻......” 說著聲音漸小,沖一個小弟笑了兩聲,那叫老三的也發出了兩聲尖細的笑聲:“既然是七哥做東,還是由著七哥......” 季鴻隻聽到“花茶坊”三個字,沒仔細聽他們後麵的碎語,心道:“這名字倒是典雅端莊,沒想到七山霸還有這等雅致的愛好。” 七山霸帶他們在城中繞了一陣,自一條小巷拐進了另一條街,這裡和主路不同,熱鬧了許多。 沿街的屋宅十分華麗,粉墻鴛瓦,繡幕低垂。那窗戶也和尋常的茶館不一樣,細竹碎簾在夜風中微微卷起。 路上的店外三三兩兩地站著些身披輕紗,姿色動人的女子,見到七山霸等人,就拿手中扇子遮住半邊臉,用眼睛盯著他們,似乎在發出什麼邀請。空氣中漫著一陣陣香粉的氣息,引人駐足。 七山霸停在了一家茶館外,那館外的燈籠和尋常茶館無異,從門向內看,卻是別有一番洞天。幾條木棧輾轉延伸進庭院深處,有隱約的樂聲傳來。 季鴻忽然想起翠屏山山門那“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題字,心中笑道:“這裡當真是曲徑通幽,通的卻不是禪房。不知道這是怎樣的茶館。” 館外站著一個女娘,她遠遠地看到七山霸,似乎是十分高興,迎了上來。 季鴻見她頭戴一柄金釵,臉上撲了些粉,眉毛高挑,鳳眼薄唇,看著有些厲害。那女娘笑著和七山霸低語了幾句,似乎又將目光轉向他看了兩眼。七山霸對他們一擺頭,幾人便進了那茶館。 當季鴻進去後,才發現這好像不單單是品茶的地方。 一進門還是典雅的茶室,有茶香裊裊飄出,越往深處去,隻見四麵朱墻紅帳,不時有女子在廳內走動,和外麵見到的樣子很不一樣。絲竹管弦聲不絕,又有曖昧不明的笑聲從各處傳來,卻不知道源頭,如入幻境。經過一處庭院,院中有幾名女子正在彈琵琶。有碎石鋪成的小道,一路延伸向坐臺。 那女娘東拐西拐,穿過兩扇門,將他們帶到一個隱蔽的隔間,那隔間算是一個大廳,四麵中通,卻隻有一張桌子。那桌比平常桌子矮一些,沒有凳子,隻能席地而坐,桌邊有紗簾帷帳,一直垂到地上。 待他們入座,幾個女子從側門進來,上前給他們奉茶。季鴻隻覺得十分過意不去,開口道:“我自己來倒吧!”說著就要伸手拿那壺。那些女子聽到這話,都以袖掩口笑起來,季鴻不明白她們為什麼笑,隻覺得她們看他的眼神讓他感到十分不好意思。 女娘出去後,一群藝妓進來歌舞了幾番,雖然季鴻覺得她們身姿優美,但七山霸的神色似乎有些失望,不知道是不是同樣的曲目他已經聽得耳朵起繭了。 季鴻默不作聲地喝了幾輪茶,七山霸忽然轉過頭,盯著他看了幾眼。那女娘此時正在帶著另一群客人經過廳外,七山霸對她招了招手,佯怒道: “紅玉!今日我帶了個新朋友來,你卻還是給我演這舊把戲做甚麼?你們這兒的柳娘呢?叫她過來陪我們呀!還有你們這的酒呢?兄弟們好不容易來一趟,可不能為了接別的客,就敷衍我們呀!” 那紅玉探頭進來,似是對七山霸的玩笑話早就習以為常,笑道:“哪裡的話?七哥和弟兄們好不容易來光顧一回,怎麼能不好好招呼呢?”說著便叫人去喊那柳娘,自己則穿出院去。 季鴻聽著他們的對話,疑惑茶坊裡怎麼會有酒。不多時,遠遠地便見那紅玉端來兩壇,看樣子似乎是藏了很久的珍品。她到了桌邊,揭了紅紙的封口,給每個人都倒了一杯。將那酒壇放在地上,自己就在七山霸身邊坐下了。 季鴻坐在七山霸另一邊的最外側,看那紅玉的手環上七山霸的腰,頭枕在七山霸的肩上,明明與自己無關,季鴻卻不知道為什麼臉上一陣燥熱。 他從未與除了師父以外的女子有什麼接觸,與師父也從來都是相敬如賓,隻覺得在大庭廣眾這樣摟摟抱抱有傷風化,但不知道為什麼,又有些想看。他本來練功後不能飲酒,現在卻端起那酒杯抿了一口,覺得這酒十分沖,眼睛偷偷地瞟那紅玉。 隻見七山霸甚是享受地半瞇著眼,紅玉對著他的肩膀又捏又捶,道:“七哥可真不夠意思,心裡總是想著那柳娘,難道紅玉陪你不好麼?”說著說著,發出一串放蕩的笑聲,整個人跌在七山霸懷裡。 七山霸的小弟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隻有季鴻在一旁看得熱血沸騰。 “聽這女娘這麼說,想必那位柳娘是比她更好看的女子了。”季鴻心道。 一抬頭,他的目光越過那紗簾,看見一位女子抱著一把琵琶,正穿過廳外院門施施而來。 那女子剛踏進廳來,季鴻便覺得她和紅玉很不一樣。若說紅玉如一朵妖艷的牡丹花讓男子為之簇擁,那這女子,就是如出水芙蓉一般,自有一番遺世出塵,清麗婉約的氣質。 那女子看著約莫十七八歲,穿著一件水紅色背子,內搭蟹青色羅紗褶裙,一直垂到腳踝。那發髻上的步搖隨著腳步一步一晃。她到了眾人跟前,淺淺道了聲好。 季鴻見她雙頰微粉,雲鬢微垂,眉似遠山黛。看向眾人時,一雙眼睛好似有水波蕩漾,又似乎有一絲哀怨纏繞其中,竟是在不經意間勾人心魂,讓人沉淪。他望著那女子,恍惚間覺得這身影和上官蘭英重疊,不禁略略地分了神。 柳娘走到廳的正中,抱起那把琵琶,手指輕撥,一支曲子自弦上緩緩流淌出來,在廳裡回蕩,時而如雨打蕉葉,時而又如玉盤走珠。到動情處,丹唇輕啟,她隨著那曲子唱了起來。 季鴻不知道她唱的是什麼,七山霸和其他的小弟在拍手叫好,他卻覺得這曲子淒婉哀絕,不禁想到師父和父母兄長,眼眶微微濕了。柳娘的歌聲低回婉轉,季鴻出神片刻,忽然發覺到自己的失態,輕咳一聲。不想被其他人發現,便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卻覺得心中鬱鬱更甚。 “咦!你怎麼了?”正潦草地掩飾著,季鴻忽然聽見對麵拋來一句話,他抬頭見七山霸正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 “哎呦哎呦,有點意思!妙得很!來呀,大哥給你倒這一杯酒。”七山霸半身趴上那桌子,倒了杯酒推到季鴻麵前,笑著說道。 眼見不好推辭,季鴻趕緊用袖子擦了一把臉,端起那杯,正暗忖該不該飲下,卻見七山霸站起身,踱到了自己麵前。 七山霸湊到季鴻耳邊,吹了兩口氣,低聲調笑道:“鴻小子,你悄悄與大哥說說,有甚麼好哭?你是被這小曲兒迷了心,還是被這柳娘勾了魂?大哥今夜心情好,要不成全了你那點兒小心思,讓這柳娘下來陪你喝兩杯?” 季鴻餘光瞥見那柳娘正盯著自己,本來心中正在七上八下,聽了七山霸這話,麵上湧起一絲潮紅,他連忙擺手道:“大哥誤會了,小弟怎敢動大哥的女人。”明明還未喝幾杯酒,他恍惚間竟覺得自己有了點莫名的醉意。 “這麼說,你便是想動了?” 見季鴻一臉窘相,七山霸大笑了兩聲,坐了回去,季鴻低頭偷偷看去,見七山霸在紅玉的臉上摸了摸,又掐了一把,對她笑道: “紅玉呀,你瞧我這小朋友心口不一的模樣,是不是難受得很?今夜你便替他做了主如何,那柳娘應當沒客要陪了罷?我看這小子眉俊目朗,方才便見這柳娘也總拿眼瞟他,這不是情投意合是甚麼?那柳娘不是你最看重的麼?將她賠給那青梁紈絝子弟,你就真的忍心?不如今日就看在我的麵子上,讓柳娘下來給這鴻小子作陪,咱們便去別處,不要擾了他們,你看怎樣?” 那紅玉似是害羞地將七山霸一把推開,對柳娘笑著叫道:“你來不來?” 麵前拂過一陣清風,那琵琶聲忽然停了,餘音還沒散,季鴻覺得臉上仍在燒著。 他盯著麵前那杯酒,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忽然,身邊發出一陣窸窣的輕響,他回過神,頭偏過幾寸,眼睛一瞟,發現柳娘已經不知何時坐在了自己身邊。他身子一顫,見她離自己也就咫尺之遙,而七山霸和其餘小弟早已不見了影子。 那柳娘近看更是動人,此時她眼簾低垂,幾縷發絲被微風吹起,滑過臉頰,像是一朵在風中搖曳的小花。她為季鴻斟了一杯酒,將那杯盞舉到他跟前。 季鴻回過神,稍稍退後,行了一禮,道:“柳姑娘的琵琶彈的真好。”說罷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隻覺有些暈暈乎乎。 柳娘低眉淺笑,柔聲道:“多謝官人贊賞。” 季鴻問:“柳姑娘彈的曲子叫甚麼?” 柳娘微微點頭,細聲道:“便就叫‘青簪誤’。” “我聽這曲子有些哀怨,柳姑娘為何會想著彈這曲子?”季鴻向一處看去,但仍是用餘光偷偷瞥那柳娘,隻怕她發現他微紅的眼眶。 “癡嗔總待風月鑒,幻夢難料鏡花緣。”柳娘忽然輕聲吟道。 季鴻聽了這兩句話,微微一怔,目光向柳娘飄了飄,見她眼波流轉,正望著自己。 他臉色一紅,佯裝隨意地問道:“噢?這如何解呢?” “柳娘方才見官人落淚,想著官人......是憶起了甚麼女子。” 柳娘說著,又斟了一杯酒,端到季鴻麵前,溫聲道:“柳娘在這坊裡,也見過許多官家老爺,但從未有一人為這曲子流淚,柳娘便知,官人定是至情至性之人。” 季鴻全身一震,隻覺得柳娘這話戳中了自己心中某處。 他對柳娘點點頭,卻並不敢看她,略覺尷尬地笑了兩聲:“我這臉上的神情,全給柳姑娘看去啦。”說完這句,隻覺得心中麻癢癢的。 他不敢細想,將那酒一口喝了,卻覺得這一杯全是苦澀的滋味。頓了頓,隻覺得胸中有些莫名的沖動,他閉眼笑了一聲,道:“柳姑娘猜的對,是……有個女子。” 他將上官蘭英那把梨花簪掏出來,拿在手裡看了看,抬頭笑道:“想來我與柳姑娘有緣,正帶了把簪子,柳姑娘覺得它如何嗎?” “它很好看,看得出官人一定很愛惜它。”柳娘的聲音輕輕傳來。 “是啊,是很好看。那女子也是如此,我原以為我能同她一道來虔州,可是後來,她......她......”他忽然哽咽住,舊日同阿青的種種又突然湧上心頭。他不知為何就說不下去,將那杯子輕輕放在桌上,往裡推了推,想用這樣的動作分散一些心神。 “官人......還請官人贖罪,柳娘方才做了件錯事,柳娘不該提到這傷心事,讓官人失了興致。”那柳娘的聲音忽然急急地傳來。 季鴻尚沉在思緒中,陡然醒悟,略略一驚,見那柳娘垂著頭微微顫抖,他心中忽生憐愛,又有些歉疚的感受湧上來。 他連忙收起簪子,道:“柳姑娘不必介懷,是我自己想到了別處。柳姑娘如此體貼入微,該是季鴻道謝才是,能在此地與柳姑娘相識,夜話良宵,其實......我很高興。” 那柳娘聽了這話,慢慢抬起頭,季鴻卻見她眼中似有淚光,頓時手忙腳亂道:“柳姑娘,你怎麼哭了?你不要哭。”卻聽柳娘道:“自母親離世,便再也沒有其他人如此誇過小女。” 柳娘的聲音很細很柔,身子在夜風中微顫,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季鴻隻覺得心中泛起漣漪,他柔聲道:“那是那些人不識貨。” 見柳娘拭去眼淚,他又問道:“柳姑娘才華橫溢,不知為何要在這樣的地方彈琴,依季鴻看,柳姑娘應當有更好的去處才是。” 柳娘道:“家中負債,父親又病重,不得已才在此地賣藝,母親......”她聲調漸小,又低下頭,給季鴻倒了一杯酒,遞給他。 季鴻接過喝了,看柳娘又擦了擦眼淚,隻覺得一陣心痛:“我是真不該挑起這樣的話頭,可憐這女子一片孝心,卻過得如此艱難,這世道當真是不公平。”他問道:“柳姑娘可有想過離開?在這煙花之地彈琴還需看人臉色,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聽到這話,柳娘抬起頭,季鴻覺得她的眼裡似乎有一點東西閃過,但又轉瞬即逝。她神色黯然地笑了笑,道:“若是有人願意為我贖身,我便能夠脫身,隻是我想,或許柳娘等不到這樣的人吧。” 季鴻道:“可是我覺得,柳姑娘這樣的女子,應當有很多男子心生愛慕才是。怎會沒有這樣的人呢?” 柳娘嘆了口氣,似是無奈地笑道:“官人有所不知,曾經確實有一人對柳娘傾心,說好臘月便帶柳娘離開,隻是......柳娘後來未曾等到那人罷了。” 她又看向季鴻道:“或許並不是所有男子,都如官人一般重情重義。” 說完,她抬頭望向季鴻的眼睛,似是苦笑了一下,又垂下了眼簾。 季鴻這時看向她,見她臉上飛起一片紅雲,又聽她說的這話,隻覺得腦中轟的一聲響,心中有個聲音道:“原來,柳姑娘同我一樣......”他又想到那日同阿青在眉山島的對峙,心中一陣刺痛。 “師父,你當真......當真騙得我好苦。”他心裡一陣苦笑。 不知是因為對師父的那些美好想象不久前剛被打碎,內心急需一個出口,還是喝了幾杯酒,在不知道什麼時候便醉了,他隻覺得柳娘這番話讓他的內心產生了極大的震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柳娘說完,垂著頭沒有看他。季鴻望著這清瘦的女子,一種未曾有過的激情瞬間沖上了頭,他忽然很想將麵前這個微微顫抖的女子抱進懷裡,盡管他從未這樣對過任何人。 微涼的夜風緩緩吹動紗簾,他深吸一口氣,輕輕地笑了一聲,忽然問:“你們女子,是不是都很愛說謊?” 柳娘聽此,抬頭道:“不知官人為何會這麼問,柳娘隻知道自己從不騙人,柳娘未曾想過欺騙官人。” 季鴻聽到這句話,覺得內心被一種突如起來的難言感受包圍,隻讓他渾身有些酥酥麻麻。他抬起頭,看著柳娘的眼睛,隻覺得心神有些蕩漾,他問:“那倘若我說,我願意為柳姑娘贖身,柳姑娘會願意等我嗎?” 柳娘也望了過來,季鴻覺得她的眼睛好像一汪潭水深不見底,透著一些驚喜,又好像籠罩著一層哀傷,他好似也曾在什麼地方看見過一模一樣的眼神,但他不記得了。隻覺得這雙眼睛讓他跌進了某個溫柔鄉中,那裡藏著很多他沒有勇氣再回想的往事。 隻聽柳娘道:“官人......此話當真?不會是戲弄柳娘。” 季鴻道:“當真。” 柳娘開口說了幾個字,輕輕靠了上來。一陣幽香合著溫熱的體溫,讓他莫名悸動,他覺得母親的發簪正輕輕抵在心口。 終於,他閉上了眼睛,任由回憶將他淹沒。 懷中的女子輕輕笑了,他覺得心中似乎有一些歡喜漫上來,慢慢代替了那濃重的傷感。 “也許我是真的有些醉了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