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回 迷網(1 / 1)

簪上劍 上官板栗 7526 字 2024-03-15

季鴻正要出那酒肆的門,見一隻腳自旁邊突然伸出來。他腳尖輕點,小小地跨出一步,越過了那隻腳,轉頭一看,卻是昨日在集市中見到的那個瘋子。   那個瘋子正倚在門邊,斜著眼睛看著他嘻嘻直笑。季鴻正要開口,那張二麻在後麵叫:“小爺!你等等我!”他跛著腳,看樣子是被擠了一陣。   他過來拉住季鴻,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那瘋子,“呸”了一口,那瘋子往旁邊挪了挪,別過頭去。   那張二麻還想說什麼,季鴻趕緊把他拉到一邊,對他抱拳謝道:“多謝張兄日間的指教。”   張二麻擺擺手,大喇喇地道:“不打緊,不打緊,認識這位爺也是張二麻的福氣!現下還早得很,我知道這城中有一家酒樓很不錯,小爺要不,賞個臉?”   不等季鴻回答,他就自顧自地朝一個方向走去。季鴻在原地,見那張二麻就要淹沒進集市裡,搖了搖頭,跟上他。   沒想到那張二麻在街上走了一陣,竟徑直朝“十八坊”踏了進去。那李掌櫃的正在招呼客人,一看到季鴻,就像是見到了什麼福星,極其恭敬地將他們二人請到樓上上座,嘴裡抹了蜜似地叫著:“鴻哥這麼早就來啦!想吃甚麼盡管吩咐小的。”   季鴻一坐下,張二麻就湊上來,壓低聲音道:“小爺,難道你是這城裡的甚麼紅人麼?張二麻先前卻不曉得,你能不能給我透個底,小爺你究竟是做甚麼的?”   季鴻將劍靠在桌邊,聽了這話,心中有些為難,但見張二麻眼神熾熱,便慢慢將自己在金銀幫的事簡短地說了。   “天哪,真看不出來,小兄弟你年紀輕輕,經過的大風大浪還真不少。鴻哥!這稱呼,真神氣得很!”   張二麻砸吧著嘴,嘖嘖稱贊。然後一招手,叫那小二來報菜。   季鴻心道:“這哪裡算是甚麼風浪,有很多事都不堪回首得很。”他又想到七山霸的母親,嘆了口氣。   他沒有將這些細節告訴張二麻。   二人沉默一陣,季鴻環顧四周,隻覺得自己同張二麻大概是今日最早的一批食客,大廳內還沒有幾桌人。酒保倒是十分殷勤,過來添了幾次茶水,很快那菜便不停地上來了。   “哎,不過爺啊,方才你在那樓裡,和那阿餅說你會些功夫,那張二麻可就好奇了。都說這習武的人不愛呆在咱們虔州,盡往那應天府跑,說是有個甚麼大會,那是個甚麼會啊?”   張二麻見季鴻動筷,問道,自己也夾了一筷子不知名的甜品。   “那是武林大會。”季鴻道。“應天府”這三個字,他覺得自己很久沒有聽到了,當下眉間蹙起。   “哎,對對對,武林大會,哎呀,據說那會上有很多厲害的人物,是不是真的?”   季鴻訕訕地笑了兩聲,摸了摸臉,道:“其實,我還沒有去過。”   那張二麻一聽來勁了,道:“嗐,我的小爺,那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若不是張二麻隻會賭錢,我做夢也想去那應天府走一遭,想起來就覺得是比賭贏了來的暢快得多!”   季鴻隻覺得這些話難以接下去,掃了一眼,見桌上的菜品琳瑯滿目。他指著一個問:“這是甚麼?”   那張二麻卻是大手一揮,笑道:“小兄弟,你既是習武之人,將來必定是要見大世麵的,如此孤陋寡聞可不行,這個是西川乳糖,那個是三脆羹。這三脆羹,可是禦品,在虔州也就這十八坊獨一份!不過,你去了應天府,那裡的好酒好菜,可是……”   這時那李掌櫃的過來,湊到季鴻耳邊低聲道:“鴻哥,先前我這酒樓受了你們金銀幫不少好處,眼下官府還在查。你的弟兄們大概都去避風頭了,鴻哥近日可要當心些,不要拋頭露麵,被人使絆子才好。”   見那李掌櫃的十分擔心自己的樣子,季鴻直起身,輕輕點了點頭,無聲地謝過一句。   見那張二麻還在自言自語,他笑道:“張兄不必羨慕,這不會功夫也有不會功夫的好,與人刀劍相向,必定有死有傷。倒是張兄,是可以看著去尋個營生來做做。”說著,風卷殘雲般將麵前的飯扒光,便說自己要先睡會兒,將碗碟往外推推,在桌上趴了下去。   興許是與阿餅鬥棋太耗神,這酒樓裡的閑談聲都成了催眠,季鴻隻覺得還沒趴多久,就被張二麻喊了起來。耳邊隻聽他道:“小爺,午時了,咱們先去占個場,在未時前一刻到,討個彩頭!”   季鴻心道:“我有睡這麼久嗎?”他隻覺得腦袋尚在昏昏沉沉,就被張二麻又拉到了那酒肆去。   其時正有幾個人站在那酒旗下,一人手籠在襖內,像是十分冷。隻聽得一個胖子道:“餅哥這樣的做法,要是那個大人來了可怎麼交代?”   另一個戴著毛帽的瘦子道:“你怎麼還是不懂?那大人不是給了很多麼?先試試有甚麼不好?”看見季鴻和張二麻,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果然還得是餅哥。”胖子道。   然後是一陣笑聲。   待季鴻與張二麻上到二樓,隻見那阿餅正坐在墻角一張木椅上閉目養神,桌上擺著個細長的木盒,裡麵是那白玉梨花發簪。   阿餅聽到響聲,睜開了眼,見是季鴻與張二麻,立時滿臉堆笑,同半日前那副嘴臉判若兩人。   他上前對季鴻道:“這位小兄弟,阿餅昨日照顧不周,還望見諒。之後便不讓你脫衣裳了,若是你贏了,阿餅自當甘拜下風。希望咱們接下來能玩得盡興。”   季鴻象征性地笑了笑,沒有作聲,心道:“這阿餅不知又在搞甚麼歪門邪道,罷了,我已經有了訣竅,想來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很快又來了一些人,有些百姓聞訊而來,甚至將自家的竹椅也搬了過來,看起來是打算從頭觀摩到尾了。   季鴻心道:“也不知掌櫃的會不會怪罪下來,這酒肆的生意想來是被我與阿餅擠兌了。需得盡快勝了這一局才是。”   未時一到,季鴻將劍靠在墻邊,稍微活動了下手腕,道:“開始吧!”   那阿餅卻是慢條斯理地上前來,對圍觀的人拱手道:“諸位鄉親父老,昨日阿餅輸了一局,按照先前說的,阿餅將那賭注帶了來,給大家夥兒看看。這東西,過了今日,可能就不在阿餅手裡嘍!”說著,使了個眼色,一人上前將桌上那細盒拿到了人群前。   季鴻一看,卻是那個方才在酒肆外的胖子。   圍觀的人都伸長著脖子,見這發簪實在巧奪天工,贊嘆聲不絕,有人甚至想伸手來摸。   季鴻盯著那胖子的手,隻怕他忽然被人一擠,將那簪子掉到地上。他專注在那胖子身上,沒發現阿餅此時正斜眼瞥著自己,嘴角默默地勾著。   當這一局開始,季鴻如法炮製,一開始便擲到了一個貴采,然後又擲了一個貴采,自己的棋子遠遠地沖了出去,眼見才開局,便離阿餅的地界隻差了五步。此時圍觀的眾人都屏息凝神,沒有了昨日鬼哭狼嚎的勁,想來是都知道季鴻的手法神奇,隻想看阿餅會如何拆解。   阿餅擲了幾輪,將三顆子走了出來,他全神貫注地盯著棋局,手指在那牌桌上叩著。   “嗒,嗒,嗒”,季鴻盯著阿餅的那隻手,見他忽然抬起另一隻手,扯住褂子前襟往外拉了拉,道:“怎麼這麼熱啊。”說著又抹了一把汗。   季鴻心道:“這阿餅總算沒有了昨日的囂張樣。”他又將眼睛落到桌上,目前自己還差兩顆子沒走,一顆子被阿餅包圍,還有一顆子快要進到阿餅的地界,另外有兩顆子已經在阿餅的地界呆了幾輪。   他隻覺得此刻神清氣爽,勝券在握,隻是今日好似的確比昨日熱了很多。   季鴻抬頭稍微瞟了一眼,發現這二層的窗子不知何時被人關上了,整層樓因為人群密集的緣故,燥熱異常。   季鴻下意識地望向桌邊那凳子上的發簪,見它還在那裡,心裡略略鬆了一口氣。   “渴死了!誰幫我盛碗水來啊!”那阿餅忽然叫道。季鴻看了他一眼,見他舔了舔嘴唇,自己忽然也覺得口渴起來。   “讓讓,讓讓,水來了!”不多時,一個人叫道。   “讓你拿水來,你拿的這是甚麼?你這是把我藏的好酒都開了!”阿餅的聲音自前方響起,像是十分憤怒的樣子。   季鴻正在盯著那棋局,感覺有人戳了自己兩下,他抬頭一看,桌邊是那個方才在酒肆外的瘦子,他那帽子已經脫了,頭上有兩塊禿斑。   那瘦子一臉諂媚的表情,道:“這位爺,來碗酒潤潤喉。”將一個碗遞了過來。   季鴻此時心思尚沉浸在棋局裡,呆呆地盯著那酒出神。   阿餅此時端著碗,一邊喝酒,一邊目光越過酒碗盯著季鴻。見他遲遲不動,末了,把嘴一抹,道:“怎麼?嫌你餅爺的酒不好?你這不識貨的。陸子,你給我滾過來!”   那叫陸子的瘦子身子一抖,拿著酒碗的手剛要縮回來,手上一空,季鴻將那碗接過,一飲而盡。   那阿餅見了,冷笑一聲,道:“小子,若不是你今日走運,餅爺的酒,你是連根毛也見不到!”   季鴻隻覺得這酒確實濃醇,心道:“不知這阿餅藏的是甚麼好酒,這一碗怎麼夠?該將他那一缸全喝了才夠解氣。”想著,對阿餅挑了挑眉。   那阿餅見狀,咬牙切齒地瞪了他兩眼。   季鴻將碗遞回去,那陸子接過空碗,快速地向人群後麵逃去,似乎是很害怕阿餅。   此時一陣冷風突然吹了進來,那窗戶發出了“砰”的一聲響,圍觀的人群好似被風吹得散了些。季鴻一看,不知是誰又將那窗子打了開來。   興許是風一吹,精神便不如方才那樣集中了,季鴻隻覺得突然有些困,見那阿餅也在揉著眼睛,他便叫道:“喂!我看也下了許久,不若我們先休息片刻。”   那阿餅好似也十分困倦,沒有了前日那一身的匪氣,竟什麼也沒說,隻是點了點頭。   季鴻走到那窗邊,隻覺得屋外的空氣比室內清新很多。此時約近酉時,天邊已落滿了紅霞,街上有些專走晚市的商販吆喝開了。   “嚓”地一聲,身後亮了一些,季鴻轉頭一看,是那個胖子點了一盞油燈放在桌上。這平臺的看客好似少了些,有幾群人結伴去樓下飲酒了。那把白玉發簪在凳上被火光照著,散發著幽幽的白光。   季鴻看了一陣,心中有些寬慰,心道:“幸好我趕來截住這阿餅的時候,這簪子還在這裡,今日這局結束,我便可以將這簪子帶回去了。不知師父若是還在世,會不會高興呢?”   他嘆了一口氣,隻覺得眼皮有些沉,心道:“還是速戰速決的好,免得夜長夢多。這兩日都沒怎麼休息,等我贏了這阿餅,便回去好好歇歇吧。”   想著,他對著阿餅叫道:“怎麼樣?我們繼續吧?”一眼望去,那阿餅正與瘦子交談,好似還在笑著說些什麼。   聽了季鴻的話,阿餅聳聳肩,道:“這位爺,便聽你的。”   還想看他們賭的人又圍了上來,這一次連酒肆的掌櫃的也來了。   那掌櫃的似乎之前一直沒上二樓,問道:“你們這,眼下是甚麼形勢了?”想來也是不大會下這棋。   一個大爺緊了緊夾襖,將季鴻指給他看,道:“掌櫃的,你知道你錯過了甚麼嗎?這個小兄弟,他是天神下凡,你看他那手,你看,他又要施仙法了!”   季鴻啞然失笑,隻聽阿餅道:“上一輪到你擲五木了。”   他拿起那五塊木頭,覺得手感有些許異樣,好似那木頭比方才沉了一點,心道:“莫非是那阿餅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換了一副?不打緊,這點重量並難不倒我。”   他略略看了看那棋,選好采種,彈出一塊木頭。那木頭掉出一個弧線,落在了桌上。等那木頭躺在了桌上,他又彈出了一塊。   在彈第三塊木頭的時候,季鴻心道:“這一次,我便將第一塊木頭的黑麵彈到白麵,然後讓手裡這一塊落地的時候也是白麵。”   他看準了位置,將食指搭上。“啪”地一聲,那木頭還是掉出了一個弧線,將第一塊木頭彈得豎了起來。那豎著的木頭晃了兩晃,卻是立在那裡沒再動了。   那掌櫃的一看,將手裡的布甩了起來,對那大爺說:“這小哥的技法確實妙哉!不過這立起來的,算是黑麵還是白麵?”   人群騷動開了,那阿餅臉上無甚表情,季鴻卻有些吃驚,心道:“按我方才的設想,我這樣一彈過去,這木頭不該豎著,而是應該直接被打得翻了個麵才是。”   他在手裡顛了兩下剩下的木頭,忽然有些氣憤,抬頭對阿餅道:“你為何要趁我不注意偷換這五木?”   此話一出,那阿餅似是十分不悅,道:“胡說八道!我為甚麼要換?”   季鴻見那阿餅十分認真的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心道:“莫不是我乏了,才覺得這五木重了。”   幾個老賭鬼上來看了一陣,說這一把不算,而季鴻這輪應當跳過,讓阿餅先擲。季鴻隻得先將這木頭交給阿餅。   起初,季鴻懷疑是這木頭有問題,但後來他又試了幾次,似乎總是在十分關鍵的時候偏了那麼幾寸,或是直接擊偏。   若說一開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那圍觀的人群還在為季鴻喝彩,那到了後來,這喝彩聲便成了哂笑聲,季鴻的臉漸漸拉了下來。直到最後,這本該胸有成竹的一局,他竟然輸了。   那阿餅將那裝著發簪的細盒木片拉上,對著季鴻晃了晃,道:“小爺,看來今日,你不大走運啊。”   見季鴻一副被抽了一耳光的樣子,他繼續道:“不過你也不用太過難受,本來這擲五木,就不單單是技巧,還得看命!明日未時,還有一局,希望小爺……嘿嘿……不會臨陣脫逃!”說罷揚長而去。   那張二麻此時還在場,見人群散去,他上前拍了拍季鴻,安慰道:“小兄弟,你沒玩過這棋,這輸贏本來就是天定,況且你也還未全輸,還是不要掛在心上了,這是對賭的大忌啊。”說著也轉身離去。   季鴻嘆了口氣,將自己的劍拿上,吹滅桌上的油燈,摸下了樓。他隻覺得自己的腳步有些沉,心道:“看來連著好多日賭,還是有些吃不消。明日,明日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輸才是!”   回去的路上,他想著方才牌桌上的那五塊木頭的手感,還有自己彈那木頭時的失誤,隻覺得其中有些蹊蹺,心中忽然有個想法,自言自語道:“好啊,這阿餅,果然是同柳娘一般騙了我,他一定是換了那木頭!”   “為何我總是受騙?”季鴻想著,隻覺得越來越氣,偏身拐進一條巷子裡。那巷子狹窄昏暗,他忽然有種錯覺,好似自己現下正要幫七山霸去李東家那兒看看鹽的庫存。   正自沉思著,他忽然聽到一陣呼救聲從巷子的另一側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