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回 有夢難圓(1 / 1)

簪上劍 上官板栗 14986 字 2024-03-15

季鴻對花溪鎮尚不熟悉,但覺得好似並沒在鎮中見過什麼庵廟,聽了曹愈民的話,有些好奇地問道:“曹叔,這高僧是何許人?難道這麵館舊日也賣素齋麵嗎?”   曹愈民眨眨眼:“這位高僧法號靜慧。如今這麵館也有齋麵,隻是靜慧和尚圓寂後,沒甚麼人來這裡吃素麵了。”   見季鴻嘴唇囁嚅,像是想問什麼,曹愈民笑道:“季小哥,你是不是想問他是不是花溪鎮人?哈哈!他並不住在這鎮中,而是在這鎮外二三裡外和合山的福禪寺。你呆得久便知道了,花溪鎮裡許多百姓都會去此地進香。”   季鴻心想:“既然是高僧,那想必靜慧和尚道行深厚,這福禪寺聽著離這裡不太遠。”   想到這裡,他道:“多謝曹叔相告,我過段日子正好想去替我師父和我一位舊友燒一燒香。”   曹愈民此時嗦了一大口麵,突然搖了搖頭,等那麵吞下肚,他問:“季小哥,你那師父和那朋友當中,可有做藥材生意的商賈之人?”   這個問題沒頭沒尾,季鴻茫然地搖了搖頭。   “那便還好,隻是這廟香火旺,去上香還得等日子,或許等個十天半月,也不是不可能。若是你真要去,過幾日我便去找鎮裡一個老僧家中讓他將你的名字記上簿冊。那老僧是福禪寺的上一任住持,等那冊子記的人差不多了,他會挨家挨戶來找你們的。”   季鴻心道:“沒想到上個香還如此麻煩,看來這一間廟是真的很靈。”想到曹愈民的擔憂,他不解道:“曹叔,這寺廟不歡迎藥材商販麼?”   曹愈民點頭,旋即笑道:“季小哥,到時我幫你找那老僧,你若是去了那廟裡,也幫我上一柱香,保我這燈籠鋪子生意興隆如何?我先前做些蟾蜍買賣,那老僧也不讓我上山去呢。”   季鴻點頭道:“曹叔幫我許多,上香有何難?隻是我一直以為靜慧既是得道高僧,應當深知眾生平等,卻為何獨獨對藥材商販有偏見,真是怪事一樁。”   “關於這事,其實也怨不得靜慧和尚,這不成文的規矩並不是在他在世時立下的,隻是那件事後傳出了許多傳聞。為了防人口舌,才慢慢成了這樣。”   “哪件事?”季鴻好奇道。   “便是靜慧和尚和他那好友薛老七的一場恩怨了。”   “薛老七?”   “正是,之所以大家叫他薛老七,是因為他是家中幺兒,排行第七。”   曹愈民說著,叫那店老板來替自己和季鴻加了碗麵湯,慢慢道出一場往事。隻不過曹愈民也是道聽途說,當中加入了許多自己的猜測,但或許是手藝人特有的細膩情懷,這一樁故事被他說得就好似是親身經歷過一般。   靜慧和尚本名吳璉,與那薛老七幼年相識於木瀆鎮,二人情投意合,成了至交,後來一同拜了竹懷道人為師,學成一套蓮花掌。兩人心懷天下,等不及要入江湖闖蕩,說是做讓世人都記住的俠客。但或許是命運總愛作弄人,這二人在入了江湖沒多久後,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吳璉年輕氣盛,在坊間與人產生沖突,被砍成重傷,後來受了一位和尚的幫助,在那人的點撥下看破了紅塵,削發為僧,法號靜慧,從此一心向佛。而薛老七回鄉後,鄉中正遭遇著一場百年難遇的瘧疾,父母兄長接連病逝,致使薛老七深受打擊,後來輾轉做成了個藥材商販,逢人便說“武功傍身,不若懸壺濟世”。   這二人都可稱得上是命途多舛,但或許是緣分使然,兜兜轉轉幾年後兩人在花溪鎮偶遇,除了模樣早已天翻地覆,二人的情誼是一點兒也沒變。   薛老七說:“和尚,我累了,江湖不過如此,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咱們相識一場,不如就都在這花溪鎮紮根算了,反正這鎮外山上的廟宇眾多,你一個和尚總能找到落腳地。剛好我近日打通了京城那兒的藥材的供應門路,從花溪鎮這小地方送藥材給管這事的官員也方便些,不容易被賊盜截胡。”   那靜慧和尚聽了哈哈大笑,應允了下來。   話說這二人都對蓮花掌情有獨鐘,但薛老七又嫌不夠有意思,見靜慧和尚答應得爽快,他又趁熱打鐵地提議道:“臭和尚,我瞧咱們師父門生眾多,我們二人說到底,算是他徒弟裡最不走尋常路的人了。那古古板板的蓮花掌,怎告慰得了我們這些年所受的辛苦?不如我們將這蓮花掌由著各自的經歷體會,改成一套獨屬自己的掌法,若是往後我們二人收了徒弟,省得被人詬病都是同一套掌法,也讓徒子徒孫們體會體會師父的艱辛,你看如何?”   靜慧和尚笑而不答,隻是點點頭。   此後數年,靜慧僧人便一直居於花溪鎮外福禪寺中,因為他常常來鎮內化緣,因此城中百姓都熟悉靜慧這個法號,看他心慈人善,也總是願意去福禪寺燒香,漲一漲那兒的香火。   而薛老七的口舌功夫絕佳,人又是說一不二的個性,因此本地和外地的藥販總是願意與他做做生意。因此薛老七拿到的藥材質量一直遠高於其他向京城進貢藥材的商人。他在京城一處混得風生水起,在花溪鎮也開起了幾間藥鋪,紅紅火火。這般順風順水的日子,自然也引來了許多側目,許多嫉妒,很多同業都想將薛老七擠兌了,讓官家找自家收藥材。但薛老七並不是呆頭鵝,加之有武功在身,沒人能暗算得了他,隻能在心裡默默詛咒。   好朋友在不遠的廟裡,薛老七自然常去福禪寺上香,他心裡認為,靜慧和尚既然是自己的朋友,那在靜慧的廟裡自然自己能最大程度地求到自己想要的日子。   又是平常的一日,薛老七進了家酒鋪,叫老板上了三兩甜米酒,見那朱店家腰上掛了個小小的青色香囊,他調笑道:“怎麼?朱老板?你怎麼學起娘們的打扮來了?”   卻聽朱店家用同樣調笑的口吻說道:“老七,你怎麼消息如此不靈通?上個月花溪鎮裡來了一群外鄉遊醫,治好了東頭劉二弟老娘的瘋病,這香囊啊,就是那些大夫送的呢!”   “噢?怎麼可能有這等事?我與陳郎中熟悉得很,那劉二弟老娘的瘋病治不得的,怎麼可能突然好了?你這香囊看著小巧得很,裡麵都有些甚麼?”說著,薛老七就要伸手去解朱店家腰間的香囊。   “去你的!七爺,你手可別往我身上摸,這香囊啊,我還不給你了!要看啊,你自己去找那遊醫去!我看那群人醫術神奇,不用甚麼藥,你那藥鋪子小心關門大吉!”   朱店家雖然是在說笑話,但薛老七臉上立時便升起了愁雲。他家藥鋪的生意不順的確有段時日了,按常理說不該如此。此時已是深秋,溫度降低,往年鎮上許多百姓會去薛家藥鋪買些祛寒草藥,但今年卻是門可羅雀,他隻覺得奇怪。   “我薛老七英明一世,總不能真被朱老板說中。”薛老七出了酒家,回家時如此想著,掐指一算,覺得自己有段日子沒去福禪寺上香了。而近日剛好沒什麼要緊的節慶日子,大概不會有人往福禪寺去,他想讓福禪寺的運氣都集於自己身上,於是,三日後便將藥鋪交給藥童打理,隻身往和合山上去了。   “喂!老和尚,我又找你來了,有段日子沒來這兒上香,我那藥鋪生意好似都冷清了些,許多老主顧都不來啦!”薛老七一踏進寺廟山門,就大叫著對靜慧和尚發起牢騷。   那一日廟裡也有些冷清,他叫了兩聲,無人應答。薛老七覺得靜慧和尚大概是在方丈屋沒有聽見,便直直地往裡走去,見一個小僧在掃地上落葉,約莫五六歲的模樣,他便上前問了問。   “方丈……在禪房。”那小僧回答道,薛老七感覺這孩子說話一字一頓的,舌頭捋不直一般。   他進去找了一圈,許久後才摸到那禪房的所在,卻沒看見靜慧和尚。他一踏進去,見那禪房有些亂,地上有好幾個竹簍,薛老七本是好奇,上前看了一眼。這一看,卻是愣了一愣。   他雖不是從小耳濡目染熟識藥材,但在藥材市場打拚許久,這筐裡的東西自然是認得的。那幾個簍的上層鬆鬆地鋪了些茅香、良薑、辛夷之類的香藥,他用手往裡抓了一把,發現那筐的下層又有些乳香,沒藥等等,都是散藥,憑薛老七的經驗,看那成色,品質並不算上乘,同薛家藥鋪的同類藥品差了許多。   “這茅香之類的東西,常用來做香囊的。”薛老七在房內掃一眼,幾床棉被未疊,地上還有個臉盆,裡麵泡著些衣物,還有幾條看不出是什麼的破布堆在地上,埋汰得不像是出家人的居所。他心裡正納罕,就聽一個聲音在門邊說:“善哉,老七,你怎麼亂動人家施主的東西。”頭一轉,就見靜慧和尚在屋外微笑。   “怎麼?和尚,你這廟裡還有外鄉人慕名來訪了?果然我是得在你這兒多燒點香。”他又指著這幾筐藥問道:“和尚,莫非你也要學起薛某賣藥了?還是要給香客送香包?”   靜慧和尚卻說,他前些日子去鄰鎮化緣時,在山間偶遇了一群人,那些人說自己是遊醫,四處替治不起病的人問診,那群人看著有些潦倒,說是還沒找到落腳地。   “這群人明明自己都像吃不上飯的模樣,卻還是給了我半塊饅頭,我便想著讓他們到我這廟裡住段日子,也算是一報還一報了。”靜慧和尚慢慢說道,薛老七聽了,想到前幾日在酒鋪子裡那朱店家說的話,不可置信道:“靜慧和尚,這群人!這群遊醫,眼看著就要將你兄弟的藥鋪生意搶了去,你卻還讓他們在此地白吃白住!豈有這樣的道理?”   靜慧和尚看薛老七又氣又笑的樣子,隻是淡淡地微笑道:“七爺,老話說得好,風水輪流轉,時也,命也,紅塵俗世中又有誰是不難的?還是看開些為好。”   薛老七心中道這吳璉入了佛門後說話便愈來愈玄乎,眼見無法說通,雞同鴨講,隻得去大雄寶殿裡上了兩炷香,心中默默祈願那幾名遊醫頃刻消失。臨出了山門,薛老七回頭笑道:“老和尚,先前咱們約好的,將蓮花掌大改一事,你這裡進展如何了?薛某已經摸到了些許門道。若是你也改好了,不如我再挑個日子上山來,咱們互相演一演新的掌法如何?”   “施主既有此求,靜慧自當作陪,施主慢走。”   “笑死我了,這臭和尚滿口順遂天意的,說到武功,倒是仍有一腔熱血。”薛老七心中暗笑了幾句,擺了擺手,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待得回到花溪鎮,日頭已經西沉。想到那群遊醫,薛老七終究還是覺得無法安心。“那劉二弟老娘的瘋病並不是簡單的風邪之癥,怎能如此輕易就治得好?看來我得找劉二弟暗中打探打探。不是有句話說‘見賢思齊’,我去偷學幾個藥方,也為治病救人,總不至於被人詬病。”   想著,他在一處麵攤隨意吃了兩口,便朝鎮子東頭劉二弟的肉鋪去了。此時已是酉時二刻,劉家肉鋪平日裡早已打烊,但薛老七拐到劉二弟屋後的巷子時,耳邊卻仍聽得幾聲剁肉聲。他幾步走去,就見劉二弟的屋子門前仍支著肉攤架子,上麵掛了盞油燈。   “喲,劉老弟,怎麼勤快至此?”薛老七上前客套兩句,劉二弟卻並未答話,隻是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麵前案板,又是一刀下去。   “劉二弟是在剁甚麼好吃東西?”薛老七笑了一句,目光往那案板上一落,魂兒卻是差一點上了天。   那案板上是塊大肉,如同豬大骨一般,一邊寬一邊窄,但那上麵隻用開水燙了半截,還有半截的毛發卻有些黑亮柔軟,不是家豬,也不是野豬,而此時案板上一片血汙。   “這……這……這是?劉兄弟,你在做甚麼?快住手!”薛老七立時明白了那是什麼,渾身戰栗地憋出幾個字,覺得身子一陣不適,雙腿發軟,幾欲作嘔,饒是他目睹過江湖上打打殺殺無數,也從未見過這樣的事。   劉二弟沒有答話,末了,從那肉攤下拎出一個木盆,手一抬,就將那盆裡的東西往自家門上潑去,那扇木門馬上被蒙上一層暗紅色。   “你,你在做甚麼?你中邪了?”見劉二弟動作僵硬,雙目無神,薛老七心中暗叫不妙,兩步上前便將劉二弟手中的木盆奪過來,摔到地上,那盆扣到地上時發出一聲沉沉的悶響。   劉二弟此時像是終於回過神來,見到薛老七,卻是沒有半點感激的神色,伸手就要去拿案板上的斬骨刀。薛老七搶先一步上去,手往案板上一拍,那刀就跳了起來,他將那把菜刀握在手上,瞪眼道:“劉二弟!你中邪了?你不認得我是誰了?”   劉二弟眼見刀被拿了去,將桌上案板用力一掀,卻是怒道:“七爺,你好歹毒的心腸!你明知我老母被邪鬼纏身,卻與陳郎中串通一氣,若不是一群遊醫助我,隻怕連我也要遭殃!”   這一句話如同當頭一棒,讓薛老七有些懵,見劉二弟又要撲上來,他心中一陣犯難:“我可不好對他使掌法。”想了兩秒,他用菜刀指住劉二弟,低聲急喝:“甚麼意思?你家老娘隻是自己瘋了,怎麼會讓你遭罪?到底發生甚麼了?”   卻聽劉二弟冷笑一聲道:“七爺,你猜我近日為何不再賣雞肉了?”   “劉家二弟的雞確實是很不錯,近段日子我為藥鋪子的事忙前忙後,沒來他這裡光顧。”薛老七想了幾輪,自然是不知道緣由,大聲問:“你說為甚麼?”   “咬死了!”劉二弟咬牙道:“我家中養的那些肥雞,全被我自家老母活活咬死了!”見薛老七眼睛越睜越大,他厲聲道:“若不是那群遊醫助我,我根本不知道,我老母半夜會去雞棚捉雞來啃!你與陳郎中早就知道我老娘無藥可救是不是?若我不將我老娘料理了,不出幾日,雞沒有了,那下一個便是我了!”   這些話讓薛老七定在原地,他知道劉二弟的父親早逝,家中隻有他與他的瘋老娘相依為命,但無論如何,他與陳郎中舊日見過劉家嫂子,雖然她瘋了,但也隻是說說胡話,認不得人,見到自己和陳郎中,還會笑著打招呼,雖然口中叫的是別人的名字,薛老七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劉家嫂子會做出這等詭異之事。   “不可能,劉家二弟,我認真同你說,這等損事,絕對不可能是劉家嫂子做的,一定是那遊醫有問題……”薛老七話音剛落,劉二弟便激動地叫道:“不用說了!這是我親眼所見,哪能有假?薛七爺,我此前一直敬重你,事已至此,往後不要再讓我見到你!”薛老七手裡那把菜刀沒能壓得住劉二弟的怒火,劉二弟扯下肉鋪架子上掛的油燈,用力朝薛老七身上砸過去。   薛老七倏地閃身避過,那盞油燈摔到地上,罩子啪地碎了,燈芯乍滅,巷子頓時昏暗了。暮色中,見劉二弟又朝自己沖過來,一副要大打出手的模樣,他隻得退開兩步,瞥見劉二弟腰間的那個青色香囊,耳邊聽劉二弟吼道:“滾啊!”薛老七隻得在心中嘆了口氣,劉二弟一撲空,薛老七便反手將那菜刀丟到地上,那刀叮當一聲落地,而薛老七已經腳尖一點,倏忽之間便逃出了那條巷子。   “曹叔。”季鴻打斷曹愈民道:“所以你故事當中的這一群遊醫,其實是巫醫麼?”他想起薑沁綿在羽萍香坊所說的故事,總覺得兩者間行事作風十分類似,不禁懷疑是否是同一撥人。   “季小哥,你先別急,聽我說下去。”曹愈民回道。“不過,這一夥人,應當的確是巫醫沒錯。”   話說薛老七那一日驚魂未定地跑出巷子,還在想著劉二弟方才的話,不知為何,他又順著老路,進了朱店家的酒鋪。   “怎麼?薛老七?你的臉白得像絹紙一般!要不要找那遊醫替你看看?雖然要價高些,但去病的確比尋常藥材快多了。”此時那酒家還有許多人,朱店家同一群客人坐在一桌搖色子,見薛老七麵若死灰地踏進來,詫異地上前問道。   這句話倒是點醒了薛老七,他一把扯住朱店家的衣袖,盯著他道:“我得了急病!對!我得了急病!這個時辰了,那群遊醫還在花溪鎮上?”   朱店家點頭道:“那群遊醫今日接了個老頭的診,據說是腿疼,那老頭的兒子讓他們先住在他家了。”   “那老頭家在何處?”薛老七低聲道。   “那老頭的兒子,就是那位……那位彥貞吧,家住在那典當行後邊,這彥平不是也是木瀆鎮的人嘛,你們應當認得?”   薛老七隻覺得今夜之事不能輕易了了了,那位彥貞便是一心想擠兌掉薛老七,拿到京城進貢藥材通路的其中一人,薛老七懷疑他其實是隨自己搬到了花溪鎮。“這彥貞……家中明明就有藥材門路,怎可能自己不知道如何治腿疾?”薛老七心中思量一番,隻覺得當中有些蹊蹺,謝過朱店家,便朝彥貞家中去了,連酒都沒顧上喝。   “雖然師父過去教導過不可用武功做不道義之事,但今夜不得不如此了。”薛老七從暗巷中翻上了彥貞家中的屋梁,見一間屋子的窗紙影影綽綽,裡麵像是圍坐著一群人。   “你說可不可笑,那劉家兄弟的老娘竟然如此好騙。”一個人低聲笑道。   “快說說是如何的?”竟是那彥貞的聲音。   “這彥貞商場失意,竟邀這夥不三不四之人到了家中來。”薛老七在心中怒道。   “我先從集市上買隻雞,將那雞血擺在他老娘的屋中,待他老娘瘋病發作,我便從劉家兄弟家後院拿了隻雞,遞到那老母麵前,說:‘你瞧!你兒子剛給你做的肥雞,快趁熱吃了’。”那個說話的人的聲音漸漸小下去,另一個人的聲音又大起來:“待那老母瘋瘋癲癲地對那隻雞下口,我便將劉家兄弟喊起來……哎呦!不提了,他們二人真是兩隻楞瓜,嘻嘻嘻嘻……”   薛老七在屋梁上聽得火冒三丈,彥貞的聲音又響起來:“哈哈哈,能遇到諸位,也是彥某之幸。”   薛老七聽到這兒,恨不得立時沖進屋內,將彥貞撕成碎片:“好啊,這彥貞比我想象的更加蛇蠍心腸,他怎麼會和這夥妖人扯上關係的?”薛老七思量片刻,覺得不好此刻進去對這夥人下手,他不想被花溪鎮的百姓落下話柄,正思考著該如何做,又聽彥貞道:“不知諸位眼下在何處落腳?諸位打著這‘遊醫’的名號,在花溪鎮像是很吃得開,有位同業正將彥某視為眼中釘,不知諸位能不能幫彥某撐撐腰?彥某雖然藥材門路不如那位薛老板多,但價錢好商量,諸位若是要些香囊藥材,彥某這兒多得很。”   “甚麼?豈有此理?”聽到彥貞如此抹黑自己,薛老七的手幾乎要將簷上屋瓦按碎,卻聽屋內又有人說道:“薛老板?巧得很,我們在和合山上一個老和尚那兒住著,那老不死的好像也有個朋友姓薛,就住在這花溪鎮,和彥老板說的可是同一個人?”   “哦?”彥貞的聲音在屋內揚起來。“竟然如此湊巧?那彥某忽然有個想法了,彥某的叔父前兩日從江寧府來此地,我想……”彥貞的聲音漸漸小下去了,後麵他又說了什麼,薛老七一句也沒聽清。   “壞了!靜慧那糊塗和尚,還沒發現自己引狼入室了,需得去告知他此事才行!”   今夜的薛老七比往日都要忙碌,他下了彥貞那宅子屋頂,馬不停蹄地又往和合山上奔去。到了那廟中,廟門緊閉,他挨個將能敲的門都敲了一遍,竟是一個人都沒有。   “這老和尚在搞甚麼?”薛老七心中叫苦,等到了天蒙蒙亮,也沒有回來,當然,他也沒有等到那群“遊醫”回到這裡。   “吳璉這廝,是去甚麼地方化緣了麼?和尚就是麻煩,早不出門,晚不出門,偏偏這時候不見了人影,等他回到這裡,需得用我這一張好嘴將他勸回凡塵才是。”薛老七心中焦躁,卻也無計可施,在方丈屋外呆了兩日,一日子夜,才聽見山門傳來一聲響。   “和尚!大事不好了!”他大叫著沖出去,卻在院中閉了嘴,山門一開,靜慧提著盞燈籠,而前兩日在彥貞家中的那群人跟在他後麵。   “喂!老和尚!怎麼搞的,你廟裡這群人有問題,你沒發現麼?你怎的如此糊塗?”眼見那群人進了禪房,他將靜慧和尚拉到一棵樹下,低聲暗叫。   “老七,何故如此慌張?我帶靈舒去了隔壁縣城,路過花溪鎮,發現你不在藥鋪裡,你怎麼會在這裡?”靜慧和尚此時還未料到事情的嚴重性,對薛老七一通責難,說了些醫人大事,不可不上心之類的。   “和尚!你帶回來的這群人!這群人他們……”薛老七不知該如何說,“他們害了人!”他聲色俱厲地說道。   靜慧和尚聽到這兒,卻有些不悅,他慢慢往方丈室走去,進了屋,嘆口氣道:“七爺,我不知你為何這樣說,道聽途說之事不可信,對靜慧來說,他們願意舍下自己的口糧給我,我不願將他們看成惡人。更何況,哪怕是至惡之人,也有善根,也可度化……”   薛老七聽到這裡,幾欲吐血,心中想了千萬句冷嘲熱諷之詞,但開口隻焦急地道:“吳璉!你萬事都可不信我,但這一件事,一定……”這話才說到一半,突然間耳邊嘈雜如在市集,他隻覺得倏忽間便地動山搖,連方丈室內那盞油燈的火苗都跟著晃了晃,山門外忽然一片吵嚷。   薛老七沖出屋去,在大雄寶殿邊見院外突然就闖進了許多人,為首的幾人穿著官服,還有侍從點了幾盞燈籠。火光將那幾人的臉照亮,薛老七的心也懸到了嗓子眼。倘若他沒看花眼,屋外那群人的前邊像是站著同他交接藥材運往京城的江寧府的轉運使,還有平江府的知府等等大人。   一個官兵走到那群人麵前,對廟內叫道:“反賊薛平何在?”   “薛平?”季鴻驚呼道,想起這個名字他曾聽肖淩峰提到過,心中料想這位薛平很可能就是付白羽的師父,那位薛老爺。他這一聲雖然已經壓得很低,但還是惹得麵館的老板抬頭看了一眼。   “正是。”曹愈民神色平靜地回道。   那官兵叫了兩聲,薛平心中隻覺得驚懼非常,想奔去禪房查看,卻聽見一陣窸窣後,一個聲音說:“各位大人深夜造訪我這破廟,有失遠迎,不知是有甚麼大事麼?”薛平回頭一瞧,靜慧和尚不知何時從那大殿的另一側繞到了院子當中。   “老和尚,我聽聞花溪鎮中的薛平與一夥巫醫勾結,意欲在進貢藥材中混入迷藥,謀害皇親,據說那巫醫此刻正住在你這裡,可確有此事啊?”   “善哉,大人必定是誤會了。近些日子的確有群過路藥販路過此地,借住在小廟中,但應當不是甚麼巫醫。”靜慧此時此刻還在微笑。   “老和尚!我可真是被你害慘了!”薛平心中暗罵,從大殿側麵陰影走了出來,朗聲道:“薛平在此。但薛平敢以性命發誓,大人的話有所不實。薛平從未有甚麼謀反之心,醫者仁心,大人所說之事,薛平也為之不齒!”他知道江寧府的那個轉運使蔡大人不是說不通道理的人,見自己這兩句話後,那蔡大人的眉目漸漸舒展開來,正暗自鬆一口氣,卻見另一個官員從側麵走上前來,對蔡大人耳語了幾句。   蔡大人眉頭一皺,看著薛平道:“彥總管說,需得在這廟裡搜上一搜,薛平,你看如何啊?”   薛平聽到是個姓彥的軍鋪總管,心中已將彥貞這廝殺了千百遍,口中笑道:“薛平問心無愧,若是大人要搜,那搜便是了。”眼見蔡大人頭一抬,幾名官兵便魚貫進了廟裡。   “老和尚!你害的我好慘!等此事結了,你需得聽我的,不要再在廟裡乾事了!”薛平湊到靜慧和尚耳邊低語,靜慧和尚隻是不住地搖著頭,神色裡滿是困惑和些許後悔。   “喂!你們兩個!嚼甚麼舌頭呢?莫不是串通一氣,想要乾些甚麼傷天害理之事!”那姓彥的總管在蔡大人旁邊叱道。薛平心裡想到這彥總管便是彥貞的叔父,想來是聽信了侄子的一麵之辭,冷笑一聲,怒目瞪向他。   “大人……大人,大人,找到了些符紙,還有封書信!”一名官兵匆匆背了個竹簍到了眾人跟前,那竹簍正是薛平在禪房裡看到的那些簍的其中一隻。   “這……這……”薛平聽了這話,見幾個大人朝目光如炬地朝自己看來,一時語塞,沖上前就要動那竹簍,卻被兩名官兵用劍一把架開。他隻得看向那官兵,錯愕道:“你方才沒在屋內看見甚麼其他的人麼?那些藥販子呢?”那官兵一臉鄙夷地道:“哪有甚麼藥販子?”   薛平在這個瞬間轉頭看向靜慧和尚,見靜慧和尚也瞪著自己,方才臉上的那抹微笑已然不見,他知道此時二人都是一臉擔憂的神情。   “噢?”那姓彥的總管輕笑了一聲,那聲音裡滿是譏諷,薛平聽他對蔡大人道:“蔡大人,這薛平方才不是還說,他甚麼也沒做麼?怎麼會有甚麼符紙和書信呢?不如讓他自己拿出來,將那信讀一讀,便知道他自己都是些甚麼心思了。”   薛平驚疑未定,見蔡大人的臉上也浮現出了些許疑雲,他趕緊上前將那竹簍裡的藥材全部倒出來,黑黢黢白花花的散藥裡還真混著些黃紙和幾張白紙。薛平隻要看一眼,就知道那些紙上畫的符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這……冤枉啊!大人!冤枉!這信不是薛平寫的!”薛平將那白紙展開默默讀了兩句,幾欲昏厥,他求助似地看向靜慧和尚,發現靜慧和尚此時也很慌張。   “噢?那就奇了怪了,方才我同蔡大人還有其他知府大人在花溪鎮打聽了幾個人,鎮東頭的那劉二弟,鎮北麵的黃家閨女,還有那王掌櫃的,薛老板可都還記得?這幾人舊日難道不都是薛老板的老主顧?為何不替薛老板說話,卻要砸了薛老板招牌?尤其是那劉二弟可是將薛老板罵的狗血噴頭,說薛老板罔顧人倫呢?若薛老板真沒甚麼異心,那百姓的眼睛難道是瞎了不成?”   彥總管的聲音幽幽傳來。薛平沒想到竟有這麼多人,心中隻覺得自己小看了彥貞。他咬牙切齒道:“那夥賊人竟敢如此囂張!歹毒之至!”說著拳頭攥了起來,將那紙一丟,就要站起來。   “刷”的一聲,幾把劍出了鞘,其中兩把架在了薛平脖子上。   薛平抬頭死死盯住彥總管,目光好似要殺人。   在這關頭,一直未說話的靜慧和尚卻突然笑起來,薛平覺得他這一笑帶著三分凜凜寒意,身後這人好似又變回了從前那個吳璉。   吳璉淡淡地道:“沒想到官府竟能追查至此。”   “和尚!你在說甚麼?先被那夥妖人迷了心智,現今又被官府嚇破了膽麼?”薛平厲聲大叫,一臉的難以置信。   吳璉不屑地笑了一聲,慢悠悠說道:“薛老板如今還在替我開脫麼?這麼說,薛老板是想替我人頭落地了?”薛平低著頭,震驚之餘發覺靜慧和尚是在點自己,那群藥販子不知所蹤,有書信在手,還有百姓作證,自己就算嘴再硬,先前藥材畢竟還是進貢給朝廷。此事一出,作為一樁天大的醜事,人頭落地或許都算輕的,株連九族,滿門處斬也不是不可能,他還有些三姑六嬸在木瀆鎮外的村裡。若是這樣,他將無法對九泉之下的父母兄長交代。   可薛平又怎麼能讓朋友替自己受這份罪?他對蔡大人叫道:“蔡大人!不是這和尚!這和尚瘋了!是我!你們不要動這和尚,他是此地的高僧,花溪鎮百姓都敬重他!”   “薛老板真的好善心!不錯,是我與這群巫醫勾結,這信是我寫的,我捏造了幾樁薛老板的醜事,沒想到花溪鎮的百姓當真信了我,也是愚昧可笑。”吳璉上前兩步,麵不改色地說道。片刻之間,他除了仍穿著袈裟,語調作風已經不像個和尚了。   “吳璉!你是真的想死嗎?”薛平怒叫道。   “噢?吳璉?不是靜慧和尚了?看來薛老板與這靜慧早就熟識對麼?我聽坊間傳說,你們早便是好友是麼?”彥總管像是抓到了薛平的什麼把柄,語調中有了幾絲幸災樂禍。   “薛平,你教我好失望,舊日我隻道你舌燦蓮花,在藥販子中口碑好,才不嚴查你進貢的藥材,你這樣做,是要害我同你一起下地獄麼?”蔡大人此時在旁邊痛心疾首地道,薛平卻在心中憤怒:“你不嚴查是你的失職,將這些莫須有的東西安在我頭上,是做甚麼?”   “彥總管!你侄兒的賬!我……”薛平又想到彥貞前幾日晚和那些藥販子勾結時說的話,渾身發抖,一偏頭,對吳璉道:“和尚,這群人昏庸無能,我們同他們廢話做甚麼?區區幾十個官兵而已,以你我的功力,他們能奈何得了我們?就算日後成了逃犯,也比含冤而死強上百倍!”   吳璉卻搖頭嘆道:“薛老板,你我朋友一場,終歸還是不了解我。若不是你,我怎會到這山裡來,若不是你當初說:你累了,我本有自己想去的地方,被你圈住,我其實滿心都是後悔。”   “甚麼?”薛平不可置信地道,他突然覺得自己聽不懂吳璉在說什麼了。吳璉繼續道:“若不是你當初,叫我上那翠竹山,我又怎麼會學蓮花掌,若不是你說,習武之人應當心懷天下,我又怎麼會被人砍傷,而後入了這佛門?你問我後悔麼?我後悔,我後悔沒在凡塵俗世多享受些時日,就過這吃齋念佛的日子。”   “吳璉!”聽了吳璉這番不爭氣的話,薛平隻覺得他同平日裡大相徑庭,吳璉的話中滿含指責之意,薛平顫聲道:“原來做和尚不是你願意的了?事到如今,你跟我在這裡扯這些舊事做甚麼?又有甚麼意義?”   那彥總管此時忽然邪魅一笑,拍手道:“好啊好啊,我算是看明白了。”薛平隻覺得脖子邊的涼意忽然消失,耳邊聽彥總管道:“薛老板,你可真是糊塗,交了這樣一個恩將仇報的朋友,一個凡心未泯的和尚!你居然還說他是高僧,真是可憐可嘆!”   “住口!”薛平破口叫道。   彥總管雙手朝胸前一推,道:“欸,薛老板,不要動怒,你看,今日這一樁事,驚動了平江府知府,寧江府知府,還有蔡大人,我看,就算是將這和尚帶走,薛老板麵上仍是不好看,這些消息可是傳得很快的,往後還有多少藥販子願意同薛老板做生意?薛老板自家田地,怕是也負擔不起花溪鎮和京城的藥材供量吧?”   “你到底要怎樣?”薛平震怒道,卻沒想到彥總管後來的提議,和自己之後做的事,令自己後半輩子都在後悔,他總覺得,當日還是應當將所有官兵盡數殺光。   彥總管眼睛一轉,臉上突顯諂媚的笑意,對蔡大人道:“蔡大人,您瞧,是不是這個理?但彥某有個想法,若是薛老板敢做,那彥某能同蔡大人您打包票,往後這薛老板的土貢藥材,不會有任何問題。”   “噢?你說吧。”蔡大人道。   彥總管嘻嘻一笑,上前湊近薛平道:“薛老板,今日你這和尚朋友讓你蒙受此等羞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彥某真替你不值。若是今日由你手刃了這反賊吳璉,那此事就此揭過,至於百姓那一處,彥某自會替薛老板打點。”   “你!”薛平此時已然失語,怒氣瞬間湧上腦門,太陽穴陣陣刺痛,耳邊卻聽見吳璉輕飄飄地道了一句:“好!”而後自己肩頭忽然像是撞到什麼硬物,朝旁邊滾了兩滾。   那些知府和官員都往門邊退了退。“好啊!吳璉,你這是要存心同薛某過不去了麼?”薛平從地上爬起來,卻見吳璉此時麵無表情地在遠處看著自己。   “薛老板,這下一招,我不會再讓你了,你不可能從吳某手中活著回去!”吳璉此時竟連“靜慧”的法號都不用了。薛平心中一陣苦笑,不知為何舊日好友會說出這樣的話,這樣的話,倒像是若乾年前,二人仍是少年人時,在翠竹山上比試時會說的話。   眼見吳璉又撲過來,薛平心中升起一陣突如其來的憤怒,他一個飛身躍上院中桃樹,突然聽見吳璉對自己叫道:“老七!你不是要和我用掌法切磋嗎?此刻正是時候!”聽到這句話,薛平沒料到吳璉的話中意思竟是要將比武切磋用在這樣的生死關頭,心中隻道吳璉踐踏了二人的友誼,登時怒氣滔天而起。眼見吳璉朝自己奔來了幾步,一個躍身,一掌由下至上斜斜地拍出,他便也用腳尖在樹杈上一點,朝吳璉撲了過去,恨鐵不成鋼地叫道:“和尚!你真是不可救藥!”   他朝著吳璉拍去了一掌,掌風如刀,勁力不弱,但就在這眨眼之間,他突然看見吳璉微微一笑,將手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