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回 西窗夜雨(1 / 1)

簪上劍 上官板栗 6623 字 2024-03-15

曹愈民的故事說完了,麵館也回到了先前的安靜,有些隱約的蚯蚓叫聲從窗外傳來,油燈的燈芯呲呲地響。   “季小哥,怎麼樣?我這故事說得如何?”曹愈民嘿嘿一笑,看上去隻是說了一樁平常人家的軼事而已。   季鴻沉默半晌,忽而笑著問道:“曹叔,這麵館有酒麼?”   “甚麼?季小哥,使不得。淩峰兄不是說你晚間還有藥要喝,一會兒我還得回去替你煎藥。藥酒相沖的道理,你一定不會不懂。”曹愈民搖頭晃腦地說道,見季鴻鬱鬱寡歡的樣子,奇怪道:“不是吧?我曹愈民的故事真有如此精彩?我從前竟未發覺,不然如今這鎮裡最會說書的就不是那個窮秀才了。”   季鴻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搖頭笑道:“我隻是……忽然想起了一個故人,有些難受罷了。”   曹愈民翹起腳,擺手道:“季小哥,這薛平和吳璉的一樁舊事,隻是故事,無人考證,不該深究真假的。”   “那這故事後來是如何的?”季鴻問道。   曹愈民略略偏頭想了想,慢慢道:“後來啊,後來這說法可就多了。這薛平一掌將吳璉打死,據說之後那彥總管還真的替薛平在花溪鎮重正了名聲。隻是這薛平不乾了,好似後來他將京城進貢的門路直接拱手交給了彥貞,自己跑回木瀆鎮過回了吃糠咽菜的苦日子。有人說他是接受不了自己將舊友送上絕路,所以才離開花溪鎮這個傷心之地,但也有人說,他是害怕自己殺了高僧這件事讓花溪鎮的百姓記恨,才逃走的。但無論是甚麼樣,薛平不在這裡了,而吳璉據說那時被曝屍了整整七日,在這七日裡,那些巫醫也挨個兒在鎮中暴斃身亡,有人說是吳璉的冤魂索命,有人說是薛平殺的,還有人將這事安在了彥貞頭上,總之是眾說紛紜。”   “這位彥貞何處去了?若是薛平離開了花溪鎮,彥貞應當一直在這裡嗎?”季鴻語調低沉地問道。   “這彥貞啊,據說也是個會享福之人,拿到薛平的藥材路子,那還甘心在花溪鎮呆呢?聽說後來舉家搬去了東京,就在那皇城之下,嗐,甚麼便宜都給他占去嘍!”曹愈民如同真的說書人一般,說到糾葛深重的節點,皺著眉頭直搖頭。   季鴻聽到這裡,神色有些黯然。盡管曹愈民一再強調薛平與吳璉的事傳言,甚至連是否確有此二人都不得而知,但季鴻知道這故事多半是真的,因為肖淩峰的確提過薛平的名字。   季鴻將麵碗往裡推了推,問:“肖前輩知道這個故事嗎?”   “這倒是不知道了,我沒和他說過這些就是了,他一聽到‘巫醫’二字就滿臉嫌惡,我想或許還是不和他說的好些,反正他也不是信道信佛之人。”曹愈民笑了兩聲,搖頭嘆道:“淩峰兄這個人,怎麼說呢?大概是我見過最硬氣的人了罷,所有人遇事都或多或少有些求神拜佛的念頭,他卻是從來沒有,根本不信甚麼鬼神之說。”曹愈民不知道,其實肖淩峰總是跑去付白羽的宅子對著空氣念叨瑣事,就好似不是對著空氣,而是對著活生生的付白羽。   “曹叔,你知道肖前輩有一個好朋友嗎?”季鴻問。   “好友?噢……好似是有那麼一個,但是……是不是聽說許多年前被強盜殺害了?真是一個可憐人,他那朋友那時還到我家來看過蛤蟆,說是要拿些蛤蟆白汗回去給老母治病。他那朋友看起來和他完全不像是一類人,我當時還奇怪,想著淩峰兄怎麼交了個看起來這麼高傲的朋友,後來他那朋友和鎮裡小姐成親,還惹了不少非議。不過他那朋友的確是有一手,做餅的手藝倒真的挺不錯的。”季鴻立時明白了,肖淩峰大概並未和曹愈民說過付白羽也是武林當中的人,而關於紅花釀和白僧的事,曹愈民自然也是不知道了。   季鴻忽然想到靜慧和尚收養的嬰兒,他問道:“靈舒小僧後來去了哪裡?”   曹愈民將最後一口麵湯喝盡,末了抹抹嘴,搖了搖頭。   二人在麵館似乎已經坐了個把時辰,見季鴻仍是沒有想要離去的意思,曹愈民笑道:“季小哥,若是你實在想喝甚麼酒,等改日有閑,或是咱們的燈籠大賣了之後,我再同你暢飲一番罷!現下回去,還有些事要做。”   出了那麵館,季鴻覺得頭頂升起一片涼意,這才發現外麵竟不知何時飄起了小雨,街道也比方才來時濕冷了不少。   “季小哥,我們跑一跑吧!你這身襖子,若是之後要穿著做些燈籠手藝,實在不太便利,我們得去裁縫鋪子一趟。”說著伸手一指,就朝一個地方快步過去。別看曹愈民身壯如牛,跑起來倒是十分靈活,像是一個大球在石板路上翻滾。   “呀,曹老爺,您可真會挑好時候。”那裁縫鋪子老板瞪著小眼睛將季鴻看了一圈,他這句話忽然讓季鴻想起舊日在九龍關時,他對師父假扮的刺客說“您來得可真是時候”的情景。他見那裁縫鋪子就要打烊了一般,臉上頓時滿是歉意。那老板倒是說歸說,做起事來毫不含糊,替季鴻量了一量,便讓他三日後到鋪子來取幾件罩衫。   等季鴻與曹愈民一前一後地奔回屋子,二人已如落湯雞一般。曹愈民替季鴻將身上夾襖脫了,進那雜物間將一摞柴點了,便讓季鴻坐下先烤烤火。   曹愈民出了那屋子,季鴻聽到不遠處幾聲叮鈴哐啷地響聲,隻覺得非常過意不去,有些坐立難安。他將右手舉到眼前看,那手仍是像先前一樣耷拉著,他又伸出左手,慢慢握了握,或許是他這兩日用左手的時候多了些,他竟覺得左手的觸覺似乎比先前敏銳了一些,隻是他一盯著看,不知為什麼連小臂都有些抖。   曹愈民搬來一個架子架到火上,放上個爐子,手中將一個藥包揮了揮,對季鴻挑眉道:“季小哥,喝藥了!”說著便麻利地將那藥袋打開,一股腦兒地丟進了爐子裡。季鴻看到這裡,忽然輕輕笑了一聲。   “怎麼?有何不妥麼?”曹愈民不解道。   季鴻好不容易忍住笑意,一本正經地說:“我瞧曹叔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倒像是我舊日裡賣茶湯時泡茶的樣子。”   “噢?早先我便覺得你好似同江湖上的人有些不同,原來你之前也做過販茶這樣的買賣?我沒賣過茶湯,是不是很有意思?”曹愈民來了興趣,將井水倒進爐裡沒過那些藥,把蓋子一蓋,就一屁股坐了下來,眼睛圓溜溜地盯著季鴻,像是發現了什麼極有意思的物事。   曹愈民的熱情倒是讓季鴻有了些羞愧,他低下頭想了一陣,看著燒得正旺的柴火,彎起嘴角:“該如何說呢?其實曹叔,舊日裡我覺得賣茶沒有甚麼意思。”   “聽季小哥這話說的,如今倒是覺得販茶有趣了?”   季鴻搖頭笑道:“或許不該說有趣,隻是當年一心想要遠離這樣的日子,如今卻是有些想念。”說到這裡,他抬頭看向曹愈民,緩緩問道:“曹叔,是不是總有許多事,待到時過境遷的時候會疑惑自己當初為何會有那樣的想法,為何會做出那樣的事?”他又想起了在虔州初遇七山霸時的情景,或許那時那日,他本可以有其他的選擇。   曹愈民哈哈一笑,見季鴻眸光微閃,像是想聽到什麼答案的樣子,他正色嘆道:“季小哥,你這問題當真讓我為難。老曹倒是覺得,無論後來是怎麼樣,但凡事都是因果輪回。你當初會那樣想,那樣做,必是有當初的緣由,但又有俗話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與其總是回望慨嘆過去,不若將眼光放在之後的事上,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呢?”   季鴻心中默默笑了一輪,隻覺得曹愈民說的話和肖淩峰很像。“曹叔,你覺得我是甚麼樣的人?”   “季小哥,這得問你自己呀,若是你知道自己是如何的人,那便不必問了,若是你也不知自己如何,那別人便更不知道了。”曹愈民微微皺眉,發覺季鴻聽了薛平與吳璉的故事後便不是太對勁。   眼見那爐子升起了幾縷白煙,季鴻出神地看了一會兒,倏而問道:“曹叔,還不知我之後該如何做這燈籠?是像今日一樣戳那紗絹嗎?”   此時屋外雨聲陣陣,那柴火劈裡啪啦地合著響,曹愈民笑道:“不,戳那紗絹是另外的事,今日你用竹竿帶筆在那紗絹上畫畫兒,我就想到了另一種燈籠花樣。季小哥,你可知道,除了繡繪,燈籠還有一種鏤花的式樣。”   見季鴻神色微微茫然,曹愈民問道:“季小哥,你能先同我說說,為甚麼你會讓我給你拿竹竿,拿著筆畫花麼?”季鴻沉吟片刻,便將飛花劍法的內功法門簡單說給了曹愈民聽。曹愈民愈聽愈奇,末了笑道:“沒想到這劍法還有如此新奇的練功訣竅,那和燈籠的鏤花樣式倒是不謀而合。”   這時爐子裡的水開了,幾個泡泡從蓋子便滲出來,曹愈民將蓋子一揭,一陣藥味瞬間充滿了整個屋子。曹愈民起身去夥房拿了個碗,倒了碗藥,又坐下來,將那碗放在地下散散熱。他看著季鴻道:“方才在麵館,我同你說,手抖不是個大事,不過你也說,好似尋常用勁,不用那個甚麼......甚麼‘內力’,手便不那麼抖。如此,我想到一個妙法。你便還是用竿帶筆,在絹布上勾你的花,但是不要用甚麼‘內力’。不過,畢竟是做燈籠,樣式必然不會隻有一種。你可以畫你的桃花,不過,也得畫些其他的,譬如菊花,牡丹,蓮花等等。”   季鴻聽了曹愈民的提議,點點頭,暗暗在心裡叫起好來:“曹叔的想法真是絕妙,正如肖前輩所說,沒有內力,也有掌法,那沒有內力,自然也有劍法了。哪怕我未曾中毒,左手也本就不太靈光。若是我能在不施內力時先用左手將花好好勾畫好,那等加上內力,想來應是比先前直接運功來得容易得多。”   “曹叔,桃花好說,可是其他的花,我不熟悉畫法,這些花紋該怎樣畫才好?”季鴻抬頭問道。曹愈民像是早就料到他會如此問話一般,嗬嗬一笑,又起身去找什麼東西了。季鴻趁這檔口,彎下腰用右手小臂抵著碗邊緣,左手慢慢將那碗底抬起來,等左手蓋住碗底大半,他用左手將那碗托起來,慢慢將那碗藥喝了。   “這藥真是難喝,但是季鴻啊季鴻,若是你此前不做如此傻事,又怎會落得今日這般狼狽。”季鴻慢慢將空碗放下,用袖子擦了擦嘴,嘆了口氣,默默地想著。   此時屋外的雨已是傾盆而下,雨水在屋簷上匯成了幾股泄了下來。   “花溪鎮就是這點不好,一年四季都是多雨水。”曹愈民好像什麼都沒乾就又回來了,靠在回廊的石柱便望著天。“不過下了好一陣,應當是快要停了。”曹愈民說道,忽然想起爐子裡還有半鍋藥,又進來給季鴻倒了幾輪,見季鴻麵色痛苦,隻是啞然失笑。   二人又在這屋中閑坐了約一炷香的功夫,或許是今日在麵館中說得太多,兩人都沒再說話。季鴻想起薛平和吳璉,心中仍是不能釋懷,與他們相比,又覺得有些自慚形穢。   等那雨終於停住,院子中又有了些蟲子叫聲。曹愈民這時起身對季鴻道:“季小哥,你隨我來,你一看便知該如何畫。”他說著,卻是讓季鴻在院中等著。又過了須臾,曹愈民腋下夾了一卷布和一張絹板,一隻手上提了盞油燈,另一隻手上拎著些奇形怪狀的木頭架子,還有一塊半粗的木板。到了樹下,他將那架子往地上一放,腳在架子上一踢,那架子就立起來了。   季鴻睜大眼睛瞧著,發現那個架子總共三條腿,頂端有個空缺,曹愈民將那截木板在空缺當中一卡,那木條便嵌了進去。   “曹叔……這是?”季鴻問道,卻聽曹愈民嘿嘿一笑:“老祖宗的手藝不能丟!方才我便想著給你看看,但是這雨實在太大了。”   曹愈民將油燈在那木板上一放,拉出腋下一個木頭架子,如先前一般掛到樹上,又將那布匹掛上了架子,那塊布一上架,便如瀑布般傾瀉下來。季鴻仔細看去,發些這一塊不是絹紗,倒像是一塊乾凈的麻布。油燈在木架子上,越過那張石桌,剛好將火光投向這塊麻布,朦朦朧朧的一片暖黃。   “季小哥,你在這布上看到了甚麼?”曹愈民問。   “我……我甚麼也沒看到。”季鴻吞吞吐吐地答道。   曹愈民一隻手將腋下另一張絹板放在石桌上,這張板又是支了個架子。那絹板上的布倒是破破爛爛,不是完整的一片。但當曹愈民將那塊絹板一立起來,季鴻便驚喜地叫了一聲。   “怎麼樣?季小哥,現下你總該看到了。”曹愈民笑道。季鴻激動地上前盯了一陣,點頭道:“竟然如此神奇!”透過那張絹板,一朵秋菊的輪廓在麻布上浮現出來,原來那絹板不是破爛的,而是在菊花的花紋上挖了空,剛好將火光透了出去,而被絹板遮住的地方恰好暗一些。   “季小哥,你知道該如何做了對不對?你隻需循著這光影,慢慢將這菊花的邊勾出來,熟能生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往後若是沒有了這油燈和樣板,也能畫出來,其他的花紋也是如此,日後我會慢慢將板子都做出來。”曹愈民有些驕傲地說著,又對著季鴻指了指油燈,道:“至於這油燈,你第一次畫時不熟悉,將這油燈架子放得離桌子近點,等慢慢熟悉了,將這油燈慢慢向後移就是,你瞧,不止可以動油燈,還能動架子,多方便!”   季鴻不住地點頭,曹愈民贊許地笑了幾聲,便將東西盡數收了,放進雜物間,讓季鴻自己要用時去拿,說是明日就將竹竿連筆做好。他將季鴻帶到了後院東邊一間空屋,待得鋪好床,叮囑幾句便離去了。   是夜風輕雲淡,晚風似乎也被雨水沖洗過了一遍般,透著股清爽。月涼如水,肖淩峰剛剛在餛飩攤前躲了陣雨,忽然想去曹愈民那兒看看情況。到了那條漆黑的小巷,他無聲地躍上曹愈民家的回廊屋頂,如同飛賊一般。本以為曹愈民家中此時應當漆黑一片,卻見那院子當中有些光亮。   肖淩峰心中一陣稀奇,輕聲輕腳地往後院奔去幾步,卻在屋頂上見到那樹下此時點著盞燈。目光所及,季鴻正拿著根竹竿,哆哆嗦嗦地在一塊麻布上比劃著什麼。那根竹竿末端沒有什麼筆,隻是一截光溜溜的竹子。季鴻是在重復著畫著一朵花,而那花的花瓣應當是圓潤的,既不是櫻花,也不是桃花,更不是菊花。   肖淩峰盯了一陣,慢慢猜出季鴻應當是在畫一朵梅花。那竹尖抖得依然有些厲害,那麻布上什麼也沒有,但季鴻畫得很認真,好像真的能看到那布上的梅花一樣,一筆一劃都有種虔誠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