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都隻是道長的推測。”上官仁將手輕輕放在殷九後背上拍了拍,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他感到殷九緊繃的身體漸漸鬆懈下來,才接著說:“道長說那黑衣人鬥篷裡藏的是斷臂便是斷臂?老夫若說那鬥篷裡藏的是六指、是駝背又當如何?” 眾人明知道上官仁在巧言詭辯,可說到底他們的推測確實沒有真憑實據,因此一時竟被對方堵得啞口無言。 洛雲凝心中焦急萬分,此番已經打草驚蛇,若不能將他們一網成擒,賊人有了防備,日後再想捉拿恐怕就更難了。他沉思不語,瞧著上官仁的神色,似乎不像是知道殷九來歷的樣子,而他言語和態度仿佛也在兩邊試探。侯府雖大,可是眼目眾多,想要藏下一個受了重傷的大活人而又不被發現,確實絕非易事—— 雲凝的思緒猛地停在了這裡,頭腦中猶如驟然劃過一道焰火,將一片混沌照得雪亮。“無妨!”眾人見他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又聽他朗聲接著說道,“真相是什麼很快便能見分曉,隻要侯爺允許我等搜上一搜……” “放肆!”上官仁沒等他說完便勃然大怒,可是心中卻越來越踏實。他不怕把事情鬧大,隻有事情鬧大,官家的威嚴才有用武之地。對方的無理要求恰恰說明他們已經無計可施了,而隻要他們無計可施,他靖安候的手段可多著呢。 “老夫念在不歸山與王室頗有淵源,今日已多番忍讓。沒想到卻讓各位得寸進尺,誤以為可以在這裡撒野!眾位道長不妨回去問問自己的師尊,饒是不歸山掌門今日站在這裡,敢不敢說出搜我靖安侯府這等妄言?!” 眾人見上官仁動了真怒,氣勢馬上矮了一截。萬川早早就看這群道士不順眼,先前見父親和師父被他們咄咄相逼,心中也自悶著一口氣。如今見父親拿出官家威儀,一番話說得字句鏗鏘,精神立時為之一振。 沒想到洛雲凝卻換了副麵孔,一改先前倨傲,好脾氣地賠笑說:“侯爺請先別動怒,容在下把話說完。不知侯爺有否聽說,無相宮有一門妖術名叫做‘子虛幻境’,施咒者可以憑空打開一個現實以外的相獨立空間。在下以為,如侯爺這般明察秋毫,若府上真藏匿了賊人,必逃不過侯爺的法眼,以侯爺的身份也斷然不會包庇。可若是有人利用那‘子虛幻境’弄鬼作怪可就不好說了。” 萬川和映月聽到“子虛幻境”四個字,登時猶如五雷轟頂。洛雲凝口口聲聲說的妖術,正是萬川跟殷九平日練功所進入的夢境。萬川記得小時候自己總是纏著師父問,夢中之物究竟是真是假。可是師父從不正麵回答,每次一被問起,他都隻說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仁者心動,無謂風幡。意隨心定,何真何幻?後來師父傳授出入夢境和造夢之法,並說依照此法所造之夢就叫做“子虛幻境”。 姐弟倆驚懼交加,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又聽洛雲凝說:“侯爺請放心,我等哪也不去,隻請求在這堂廳內打坐片刻,一切定能水落石出。可若侯爺另有顧慮,執意不允,我與眾師兄弟自然也不敢勉強,那就隻能回山稟明掌門後再另做計較了。” 上官仁聽得出對方是在將自己的軍,怒火更盛。可他宦海浮沉半生,對官場中的信號始終保持著高度警覺。不歸山畢竟與王室關聯密切,少不得要將此事放在更復雜的格局中權衡利弊。自從王稱病以來,朝野全由國師把持,他靖安侯府在朝堂之上日漸式微。如若此時開罪不歸山,不僅在上腹背受敵,在下還會被潑上包庇魔教的臟水,一番思前想後,心中猶是躊躇不決。 殷九沒想到洛雲凝雖然年紀不大,卻也知道子虛幻境。早知如此,幾日前他不該帶著旋鰲潛入侯府藏身。隻因那時旋鰲身中的離火燃心咒發作,須得以陰寒之氣護體。可是現在時值仲夏,陽氣鼎盛,哪裡去尋找陰寒之氣?殷九一時無措,卻霍然想到侯府冰窖內終年藏冰,以供夏日消暑使用,所以決定帶旋鰲入府。可是府上耳目眾多,此時又正是下人們頻繁出入取冰的時節,因此也不敢直接將他藏在冰窖,於是使用子虛幻境的咒法,借著冰窖寒氣,製造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所在容旋鰲藏身。 既然洛雲凝識得子虛幻境,又揚言要在堂廳內打坐,恐怕也必學會了施展太乙星占陣法尋找幻境的入口。其實殷九把旋鰲帶進侯府之後便留心提防著,還在侯府四周布下了結界,任何施咒都會被擋在結界之外。可是他沒有想到,這群道士竟然堂而皇之地進府要人。更沒有想到的是,布下結界其實是個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蠢主意,反而引起了洛雲凝等人的注意,這才招致了今日的禍端。 殷九眼見上官仁左右為難,甚是不忍。況且有三名不歸山弟子那日死在了自己手上,今天若是沒個結果,他們一定不肯善罷甘休,甚至整個侯府從此都再無寧日。於是他心中打定主意,待陣法開啟,便在暗中施咒周旋以見機行事。此著實屬下策,那太乙星占陣法何其玄妙,縱然明裡相爭,亦需上乘咒術應對,暗中周旋何來勝算?可是眼見已經沒有別的辦法,隻盼他們學藝不精,無法使出陣中的精髓。 他對上官仁欠身說道:“侯爺,道長既已這樣說,想來不顯一番神通是不肯罷手的了。咱們府上一清二白,不怕他們查驗。”又想好一下下之策,假如事情真的敗露,就讓他們一個也別想活著離開侯府。隻是不歸山的弟子死在這裡,侯府日後必然遭劫,到了那時也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上官仁以為殷九這樣說想是已有應對之法,暫時放下心來。他雖對這些不速之客全無好感,卻仍命人從祠堂裡拿來幾個蒲團給他們坐了,又備下茶點,一應禮數不可謂不周。 太乙星占陣是不歸山一門極上乘的咒術,其根基乃是太乙七術,即,臨津問道、獅子反擲、白雲卷空、猛虎相拒、雷公入水、白雲得龍、回車無言。而在這七術之上,又涉及三奇、八門、九星、十二辰等諸多推演占測的學問,施咒過程更是繁復無儔。 當年在無相宮的垂雲峰上,殷九曾經親眼見過當時還是不歸山掌教大弟子的譚殊率眾人施展過此陣。陣法一啟,天地色變。殷九當年隻有六歲,又身受重傷,不敢與之較量。今日復又見到此陣,當年各大門派屠戮無相宮的情景又歷歷浮現於眼前,心中的仇恨再度熊熊燃起。現下,他真想拋開一切顧慮,將這群道士通通斃了。縱然以他們的年紀來看,多數人應該沒參與過當年的戰役。可是入了不歸山的門,他們的身上便已是帶著洗不清贖不盡的罪孽了。 堂廳上風平浪靜,六名道士盤膝闔眼端坐在蒲團上。他們的周圍漸漸憑空起了層層褶皺,隨後變成了似風非風的透明氣流。那些氣流源源不斷地從他們周圍生出,又圍繞著眾人無章則地環繞遊移,最終四逸散開,消失於無形。 上官仁雖然知道咒術之奇,卻也隻是在萬川幼年中毒時見殷九施展過一次。他素來不信鬼神之說,但今日親眼見這六個道士用咒,卻以為他們放出了什麼精怪遊魂,當即嚇得膽戰心驚。 殷九上來扶住他的胳膊,低聲安慰說:“侯爺莫怕,他們隻是在尋探方位,不傷人的。” 上官仁緊緊抿著嘴唇,鼻腔中嘆出如風一般長長的氣息。這一口氣讓他整個胸腔憋了下去,背也駝了,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很多。無論如何,他上官仁今日是站了隊了,是在後果都來不及細想的情況下就選擇幫親不幫理了。殷九對侯府、對川兒的確有恩不假,但倘若他真的是無相宮的人——或者藏了無相宮的人,有誰會相信侯府容留殷九棲居十幾年是為了報恩呢?在外人的眼睛裡,那便叫與魔教勢力勾結,更還有“意圖不軌”四個字緊相連屬。朝堂之上,國師早已經屢屢向王進讒,說他靖安侯擁兵自重。而王久病糊塗,聽信讒言,對上官家又見疑已久。今日若真露出什麼蛛絲馬跡來,他上官仁等於是搭上闔族的氣運來報恩了。 上官仁將袖子往回一扯掙脫了殷九的手,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看。那是一雙慈眉善目,當然也可以是一對橫眉冷眼。但隻要是在府裡,隻要是麵對著自己家裡的人——無論主仆,那雙眉目永遠都是慈和善。殷九知道這個家對於上官仁意味著什麼,正是因為知道,所以他才不敢去看那雙眼睛。那眼裡已經糅進了很復雜的含義:質問、失望、猜疑,甚至是少許的敵意……無論哪一種,都是比任何咒術更具有殺傷力的東西。 殷九分了心,心內咒訣旋即大亂,待要重新凝神聚氣已然來不及了。六名道士就是在這個時候同時收了陣法,洛雲凝的眼睛猛地睜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目光如同鷹隼般鋒銳。殷九見他意氣揚揚,顯然已有所獲,由是胸口猛然一悸,心下暗叫:“不好!” 隻見坐在最後方的一名道士拿著羅盤來到洛雲凝身邊,悄聲說:“開門,奎宿乾位;休門,昴宿坎位;生門,畢宿艮位。天輔四木,神之應宮。” 洛雲凝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反而現出疑惑的神色,他低語問道:“確定沒占錯?怎的依這方位看來竟然不在府裡?可那府外的結界明明……” 黎師兄這時突然拉住了雲凝的手腕,“既然得知方位,我們速去看看要緊。”雲凝會意,當即住了口。他來不及周全禮數,隻向上官仁道了幾聲“叨擾”、“得罪”等話,又朝殷九瞪了一眼,便不管不顧地攜眾人匆匆離去了。 一番有驚無險,上官仁當下鬆了口氣。但他心知絕不能麵露喜色,於是幾步趕將出去,抖腕指著早已不見人影的空空庭院破口罵道:“世風日下至此,真是眼見一代不如一代。無禮!無禮!” 殷九疑惑更甚,他剛剛都已經做好了出手的準備,卻聽那道士所說的方位與旋鰲藏身之地大相徑庭。縱然他暗中與其抗衡,不斷改換那幻境的入口,可是這樣一來,應該是要麼他們推算不出,就此作罷;要麼自己抗衡不過,被其發現。怎會無端端地占出這樣一個離譜的方位? “奎宿乾,昴宿坎,畢宿艮。天輔四木,神之應宮……”殷九反復沉吟,又暗自推算半晌。“麓水寒塘!”他忍不住驚呼一聲,眼睛立刻盯在了銜接內外廳堂的隔扇之上。 他猛地醒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