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二更天了,靖安侯府正房的燈卻還亮著。上官仁與夫人聶氏坐在燈前,誰也不說話。紗罩中的燭火不安地跳動著,它從沒聽過夫人這樣長久的啜泣,更沒聽過侯爺這樣頻繁的嘆息。 上官仁等聶氏的啜泣漸漸收住,才悄悄看了她一眼,開口嘆道:“夫人吶——”這是上官仁對妻子無計可施,卻仍然要試圖說服她時的慣用開場。聶氏平時對丈夫千依百順,這樣的時刻極少。但這樣極少的時刻一旦來臨,那就意味著“夫為妻綱”在二人之間徹底失效了,他隻能以這樣一句無可奈何的“夫人吶——”來開啟接下去的一段不容樂觀的軟磨硬泡。 “你以為我的心就是石頭做的嗎?”上官仁接著說,“殷九那孩子十幾歲就來到咱們家,我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我就舍得趕他走嗎?” 聶氏將身子擰過去,隻給丈夫一個後背,仍是吸著鼻子一言不發。 上官仁繞到聶氏麵前,兩手攤開來:“夫人哪裡知道朝堂之上的局勢變化?” “侯爺別欺負我是婦道人家就什麼都不懂,”聶氏終於開了口,“朝堂之事與殷九那孩子什麼相乾?!”她眼圈兀自紅著,語氣卻毫不相讓。聶氏原本不是胡攪蠻纏之人,也知道丈夫在朝中屢不順遂。可是一來,她久居深宅不能洞察時局;二來,她早已將殷九視作家中一員,處處私心偏袒。如今丈夫竟因為幾個道士找上門來就意欲將其趕走,於是她也就顧不上貞順之德,任性歪纏起來。 “夫人有沒有想過,殷九若真的與無相宮有關,那意味著什麼?” “我不管意味著什麼。我隻知道無論如何,殷九也絕不會做出對侯府,對你我、川兒、月兒不利的事!”聶氏將身子又擰了回去,始終不去看丈夫的臉。 上官仁雙手背在身後,腳下焦躁不安地來回兜著圈子:“夫人吶,你是怎麼了?當初不是你說殷九來歷不明,要處處提防著嗎?” “那是當初。”聶氏斬釘截鐵,“如今十幾年都過去了,那孩子對咱們家有沒有壞心難道還驗證不了嗎?” “婦人之見!”上官仁脫口而出,他從來沒對妻子說過這麼重的話,因此一語說畢,兩個人同時都怔住了。他心中自是悔愧難當,急忙去扶著聶氏的肩膀溫言哄道:“我不是那個意思。”說罷又是一聲長嘆,“無相宮被滅以後,《連山笈》下落不明,全天下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這本書?我自然相信殷九不會對咱們不利,可如果他真的與無相宮有關聯,讓他繼續留在府裡,那侯府上下還有寧日嗎?” 聶氏剛打算開口申辯,上官仁擺手製止了她,“若隻是江湖上的烏合之眾,我上官仁倒也不怕,可是朝堂之上的局勢卻容不得我不多想。如今國師瑤光在朝中隻手遮天,也唯有我靖安侯府尚能與之分庭抗禮。如今為夫雖已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但國師仍欲加以擁兵自重意圖謀反之罪名。饒是謠諑空穴來鳳,然王已見疑,試想,若是靖安侯府坐實了與無相宮有所牽連,又該當如何?” 聶氏眼中已現驚恐神色,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她心中已有千般猜測,隻口上不敢說。 上官仁正色替她說道:“那時王必疑心大作,而瑤光師出有名。上官家危矣!闔族性命休矣!” 聶氏不自覺驚呼一聲,掌中的茶盞脫手落下,應聲而碎。 殷九的腳緩緩撤出了窗紗投在廊簷地上的一小塊燭光,怕將它踩臟了似的。現在看來,所有的猶豫都不必了,侯爺的一番話讓他明白,已經到了非走不可的時候了。 其實在萬川成年以後,殷九每一天都暗下決心要帶著他一起離開侯府,可是每一天他都對自己食言。他一再跟虛空中的另一個自己辯論,他從來沒有忘記肩上背負的使命和仇恨。繼續留下隻是計劃中的一部分,跟那餐桌上其樂融融的談笑、侯爺和夫人冬天送來的銀炭、夏天送來的瓷枕,還有映月一望向自己便躲閃不及的眼睛統統毫無關聯。 這世上沒有比人間煙火更能消磨意誌的東西,他豈會不知? 殷九的臉漸漸沒入了陰影裡,房內夫妻二人的對話還在絮絮地傳來,可是他什麼都不必再聽了。他在心裡對自己蒼涼地一笑:怎麼了?你本不就是來辭行的嗎?白天想得多好,怕侯爺夫妻二人不好開口,於是主動前來告辭,多麼深明大義?可是現在卻又這樣不磊落地隱隱期待著什麼?等著人家挽留你?跟你說一家人就應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可你又算哪門子的一家人? 殷九懸在半空中的手終究還是沒有敲下去。他緩緩退出了角門,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心事上,卻根本不知道另有一雙眼睛在耳房的轉角處看著他。那是一雙隻有在暗處才能勇敢起來的眼睛,隻有在暗處那目光才不用躲閃,才可以放心大膽地在他身上隨處停落。殷九若是知道他一向引以為傲的警覺和機敏喪失得如此徹底,恐怕會對自己失望透頂,因為剛剛他在廊簷下站了多久,那眼睛就看了他多久。 映月跑回自己的房間時,沒有被任何人發現。她用後背緊緊抵著房門,兩行眼淚刷刷地就流了下來。房裡沒有掌燈,今晚也無月,這房間此刻看上去竟是無邊無際的大和空。 她不知道自己靠著門站了多久,像是執著於某種迷信,就好像隻有那樣站著才叫做等,又好像隻要她肯等,被等待的人就會出現,並且以她設想的方式給這份等待一些回報。她不貪心,更沒有狂妄到認為自己可以扭轉乾坤,影響誰的去留。她問自己在等什麼?回答是等一個告別——或許連告別也不是,隻是一個確認,確認自己在對方心中是個配得上告別的人。 街上這時響起了三聲鑼鳴,隨後更夫的唱誦隱隱傳來:“諸事安和,長夜太平。三更天嘞。” 映月的眼淚被這三聲鑼鳴喚得更加兇猛,她甚至忘了自己所等的人是個頂尖高手,而頂尖高手來和去都是沒有聲息的。即便僅隔著薄薄的一道門,即便那推門的手無數次抬起又放下,即便心神亂作一團、柔腸千回百轉,甚至是奪路而逃,都是可以不發出一點聲音的。 到了這時,他來沒來過,她知不知道,也已經不再重要了。 這一夜裡,隻有萬川睡得深沉,那顆不諳世事的心,隻能裝下幾兩芝麻綠豆,反而因此邪祟不侵。他被一陣輕微的搖晃撼醒,眼前模模糊糊一個熟悉的影子。 “師父,今晚練功麼?”他揉著眼睛,口吃不清地問。 那影子在他床邊坐下來,好像搖了搖頭。“師父要走了,以後你自己練功。” 萬川一下子清醒了,猛地爬起來,“走?去哪?!” “去辦一件事。”殷九回答,“你留在這裡。” 萬川又聽不懂他的話了,他不留在這裡還能去哪裡呢?不過他對此已經很習慣,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殷九經常會說出一兩句他聽不懂的話,去細問時,他又不說了。 “那還回來麼?” “嗯,回。”殷九像小時候一樣捋了捋萬川額前的碎發,囑咐說:“你記著,以後除了練功的時候,不許再在人前使用咒術。你的靈賦不足,遇到強手會吃大虧的。今天在麓水寒塘公然施展子虛幻境,你知不知道這很危險?” 萬川“啊”地輕聲驚呼道,“師父你都知道了,是不是姐姐告訴你的?” “誰也沒告訴我。”殷九的聲音帶著笑意,“不過那調虎離山的主意肯定是你姐姐想的。你自知靈賦不足,卻懂得借用風雷玉虎的靈賦,這也算是活學活用了。” 萬川沒搭話,他心想,這也是姐姐的主意。 “也幸虧你們幫我把那群道士引開,否則……”殷九似乎說了不該說的,於是突然停住,過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川兒,你是不是覺得師父有的時候很奇怪,你……還有你姐姐,是不是也覺得我有事情瞞著你們?” 萬川仍然沒說話,他想了半天,用力點了點頭。這下兩個人都沒話說了。 黑暗掩護著沉默,夜往更深的深處推進。萬川突然輕輕地問:“師父,你喜歡我姐姐麼?”話一出口,他明顯感覺到自己麵前的那個影子馬上僵在了暗夜中,房間裡的沉默此刻都在微微發燙。 “你不說我也知道。”萬川惡作劇似的一笑,“你看我姐的眼神都不一樣。” 殷九拿出平日嚴肅的口氣:“小屁孩懂什麼喜歡不喜歡的……” “怎麼不懂?我都已經成年了!”萬川下巴一撇,為看穿了大人的秘密而得意洋洋似的。“師父,”他語氣驀地鄭重起來,“你就留在這兒,跟姐姐,還有爹爹、娘親和我,咱們一家人在一塊不好嗎?” 殷九聽了這話胸口一陣發悶,心中被“一家人”那三個字小小地蟄了一下。“好啊,怎麼不好?”他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又輕鬆又愉快,“等我辦完了事就回來,要是回來看到你咒術荒疏了,可是要罰的。” “那拉鉤!” “是誰剛剛說自己已經成年了的?”殷九這次真的被逗笑了,“張嘴閉嘴還是孩子話,害臊不害臊?” “拉一個拉一個,就一個。”其實萬川早就不信什麼拉鉤上吊了,他現在隻是開心——或者說是放了心。師父從來沒有騙過他,他說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他的確成年了,身體和心智都已經成年了。可是他絕不想讓成年這件事,變成爹、娘、姐姐還有師父可以輕易離他而去的理由。萬川死皮賴臉地拉過殷九的手,從五隻手指中挑出小拇指來勾在自己的小拇指上,一邊搖一邊唱:“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師徒倆都笑了。 第二天一早,上官仁照例讓吳管家去瀾山院請殷先生來用飯。吳管家去了一會兒,卻是自己一個人回來的。他快步走到老爺近前,在他耳畔低聲說了句什麼。上官仁聽了,仿佛是鬆了一口氣,又像是悵然若失,連嘆了數聲。 聶氏如同什麼也沒瞧見沒聽見,話也不說一句。丫鬟把巾帕遞到她手上,她就擦一擦手;夾了菜到她碟子裡,她就吃一小口。 上官仁再去看兩個孩子,也像沒事人似的,也都不說話。這家裡從來都是五個人一起吃飯,可今天突然少了一個,他們卻連問都不問一句。人人都跟自己盤子裡的吃食較勁,卻都對那個空出來的座位視而不見。丫鬟婆子們照例在席間忙碌:擺菜、夾菜、遞茶盂、撤殘盤,可是一頓飯吃完,主人比下人們還累。 這天晚上,萬川來敲映月的房門。房門一開,映月馬上轉身走到床邊去,展展被麵,又墊墊枕頭。萬川知道,姐姐這樣毫無必要地返工丫鬟們的差事,是為了藏起自己那雙紅紅的眼睛。他走過去,拉起映月的手,把她拉到桌前坐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映月偏著臉,眼睛隻不看他。 “姐。”萬川小聲地喚道,“你別難過,師父還會回來的。” 映月知道此時裝強不是明智之舉,也很感激弟弟的寬慰,隻得輕輕點了點頭。 “姐,”萬川抬起屁股,把凳子往映月麵前挪了挪,賊賊地一笑,“我幫你問了。” “什麼幫我問了?”映月不解。 “我問師父喜不喜歡你。” 還沒等他說完,映月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她此刻本就心煩意亂,聽了弟弟竟在這樁事上莽撞胡鬧,皺眉說道:“你乾麼多事?!” 萬川素知姐姐聰明又率性,做事從來都不拖泥帶水,就唯獨這一件總是縮手縮腳,讓他看著著急。“你不想知道師父怎麼說?”萬川故意逗她,可映月就隻板著紅通通的一張臉不發一言。 萬川怕姐姐真惱了,便說:“師父說他喜歡你呢。”他心想,他這可不是在撒謊,昨天已經問過師父了,他沒有否認那就是承認了,再說他那神情和反應不是承認又是什麼? 映月蚊子似的小聲嗬斥一句:“你別瞎說。” 萬川樂了,“我騙你乾嘛?!”然後便將殷九昨晚來找自己的事情對姐姐說了,隻是在說到“喜歡不喜歡”的時候自作主張,替他那個犯同樣毛病的師父將沉默和窘態通通譯成了明明白白的肯定回答。 這一晚映月睡得很安穩,什麼朝堂、江湖、陰謀、秘密,通通進不了一個少女的夢裡。隻有他的臉,他的聲音,還有那句明明白白的回答才值得她用夢去還原和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