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建聆花樓是一件震動京畿的大事。這座無比奢華的青樓動用了上萬名工匠,歷時十年方始建成。對於江離來說,聆花樓當然不隻是用來賺錢那樣簡單,它還擔當著整個蒼冥山莊的核心樞紐。因此,光富麗堂皇是遠遠不夠的,它還必須具有某些特殊的功能。基於這樣的原因,聆花樓的設計和建造任務自然而然便交由蒼冥山莊的另一位高手,有著鬼樞千機稱號的沈三爺來完成。 旋鰲的性命算是保住了,可是陸吾還是打錯了算盤。她本想假意投誠,等旋鰲解了燃心蠱的毒,傷勢再一好轉,憑他二人之力想要逃出江離的掌控是不難的。可是她根本沒想到,燃心蠱的毒是無法解的。當時從江離的瓷瓶中飛出的那數十個紅火的亮點,其實是千萬隻蠱蟲。它們一進入旋鰲的體內便以驚人的速度瘋狂繁育,不到十二個時辰便已經布滿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經絡。隻要江離施展“離火燃心咒”催動蠱蟲蘇醒——或者它們受到外界的擾動自己蘇醒,那麼每一隻毒蟲就立時成為一顆滾燙的火星。億萬隻毒蟲被同時喚醒的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如同億萬顆火星匯聚起來融進了旋鰲的血液裡,將周身之血瞬間變成了巖漿。所以一旦毒發,他立刻便如同烈火焚身,每一個瞬間都生不如死。 唯一能夠暫時鎮壓住旋鰲體內蠱蟲之物,就是江離給的紅色藥丸。可是江離的藥丸從不會輕易給出,隻有當陸吾完美地完成了任務,才會得他賞賜一顆。曾經的陸吾,如今的錦娘,從此便成了江離手中一把好用的工具——替他殺人、替他擴張蒼冥山莊的版圖和影響、替他實現一個又一個不為人知的籌算和陰謀。江離對這個下屬非常滿意,所以旋鰲體內的毒也便很少發作了。 最開始的時候,旋鰲想過一死了之。他死了,錦娘便再無所顧慮,何況對於無相宮的護法來說,能為護教而身死,隻有無上的榮譽。可是他畢竟嘗過了七情六欲,經歷了過九死一生,再求死之心本已不似先前強盛。而江離又將金銀所能買到的人間極樂盡數堆到他眼前,他又豈能不一心求生? 終於有一天,他提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來見江離,對他說:“新月賭坊的掌櫃我已經殺了,從此以後,我就是蒼冥山莊新月賭坊的掌櫃。” 江離聽了哈哈大笑,連聲道“自然自然,很是很是”,又說:“我就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隻要你和錦娘全心全意替我做事,我保證皇帝過得也沒有你們舒服。從今天起,‘旋鰲’這個名字棄了吧——” “從今天起,我叫‘青山’。”旋鰲打斷他。 起初,錦娘和青山二人都以為江離給的紅色藥丸是某種鎮壓毒性的藥物,可事實遠不止他們想得那樣簡單。原來,那些發作起來使人痛不欲生的燃心蠱蟲都是雄蠱,而江離給的紅色藥丸之所以能夠壓製住它們,是因為那藥丸裡包藏著數以萬計的雌蠱。藥丸被青山服下後,雌蠱大量湧出,與他體內的雄蠱肆意交配,這才使得那些躁動異常的雄蠱得以鎮靜。可是這樣一來,更多的蠱蟲便被繁育出來。雖然雌蠱繁育後代之後便會死亡,可是雄蠱的數量卻隨著每一次服藥而大量增加。因此,青山體內的劇毒每一次發作都比上一次要更加劇烈而痛苦,兩次發作的間隔也越來越短。二人明白過來時已經太晚了,因為青山已經徹底離不開了那藥丸,除了繼續飲鴆止渴以外,再無別的辦法。 隨著青山中毒越來越深,江離賜藥的條件也變得越來越嚴苛,交辦的任務也越來越難。江離素來喜怒無常,隻要事情辦得稍不合他心意,他便勃然大怒,那麼青山的藥自然也就斷了。可是錦娘總是能夠為他按時討來藥丸,隻因為她發現了江離的一個怪異的癖好。 這個怪癖她是聽吟盞和桃夭說的。她們告訴錦娘,在江離發怒的時候,不反抗,那麼他是有求必應的。 聆花樓告竣以後,錦娘將青山安置在了頂樓。她命人從極北苦寒之地百丈深淵之下采來無數塊至陰致寒的堅冰,將整層樓填成了一個巨大的冰窖。青山藏身在這冰窖之中,體內蠱蟲為寒氣所鎮,便不那麼容易發作了。 聆花樓上下一共七層,江湖上人人都知曉這裡向來以層高區分客人的尊卑,能夠在越高的樓層上宴飲,表明客人的身份就越尊貴。可是沒有誰見到過有哪位大人物曾被請上過第七樓,饒是權傾朝野的國師也隻登上過六樓。是故人人猜測,莫非定是要皇帝老兒親臨才能登頂用宴?莫非那聆花樓的第七樓比皇宮還要奢華?可誰又能想到,這古怪的規矩不過是老板娘為了保護自己的丈夫而設的。而聆花樓的頂層更是除了堅冰什麼也沒有。 錦娘從沒有見過江離的真麵目,也不知道那個漆黑詭異、聳立著兩排神像的大殿究竟是什麼地方。她從來不能主動求見自己的主子,而隻能等待江離召見她。當錦娘在某些不起眼的地方——枕頭旁、首飾匣或者繡鞋裡——發現一張黃色符紙的時候,她便知道,那就是江離的詔令。她將符紙燒掉,一陣猛烈的颶風瞬間破窗而入將她纏住。在一陣短暫的窒息和暈厥過後,意識重新恢復時,她便發現自己又已經站在了那個懸浮著濃稠黑暗的大殿裡。接著,江離捉摸不透的縹緲聲音便如影隨行:“你來了?” 江離從不會同時召兩名下屬覲見,這是因為他除了自己以外誰也不相信。所以每個下屬都隻知道自己的任務,隻有他自己才掌握著通盤的計劃。錦娘和青山從不會私下交換自己的任務,因為這是被江離明令禁止的。也不要妄想能夠瞞住他,因為他總是有辦法知道他想知道的任何事情。 可是這天,當錦娘再次被召進大殿的時候,卻發現青山也在。她微微一怔,沒有跟他說話。江離帶著笑意的聲音從高臺的帳幔中傳出來:“你們二人平日在聆花樓朝夕相對,怎麼來了我這倒像誰也不認識誰似的?” 錦娘心神一慌,將青山安置在聆花樓一事本是她自作主張,莫非江離此時便要追究?可江離接下去卻說:“今天叫你們兩個來,是有件事情要你們去做。”錦娘悄悄鬆了口氣,頷首道了聲“是。” 就在此時,百十道疾光突然從高臺上俯射而下,匯聚到青山和錦娘麵前,成了一個圓桌大小的發光球體。這球的邊緣光芒耀目,而球的裡麵卻漸漸浮現出一個畫麵。錦娘和青山對了個眼色,他們識得這是“懸塵之鏡”,是一門能夠短暫呈現施咒者記憶的上乘咒術。 二人凝神去看鏡中的畫麵,畫麵中是一位官派老爺打扮的中年男人,右手領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肩膀上騎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三人有說有笑,似乎是在逛花燈節。 “看見了什麼?”江離問 青山和錦娘麵麵相覷,錦娘回道:“屬下不懂。” “仔細去看那男孩脖子上掛著什麼。” 經過江離的提醒,二人再凝神去看時,幾乎同時驚呼了一聲。他們當然認得男孩脖子上掛著的物什,那正是“昆侖哨”。 “他怎麼會……”青山難以置信地看著錦娘,發現對方也在用同一種眼神看著自己。 江離道:“我記得你們說過,當年都將自己隨身的武器給了大護法燭龍。” “但他絕不是燭龍。”青山說。 “我可沒說他是燭龍。”江離道,“但是他脖子上的‘昆侖哨’又是從何而來?總不見得是撿的吧?” 大殿裡一片死寂,二人表麵不動聲色,心裡卻海沸江翻。他們早就聽說燭龍在垂雲峰的雁去臺上被各大門派逼得走投無路,縱入了泥犁鬼門。那泥犁鬼門之中怨靈無數,兇險至極,便是大羅神仙也萬難死裡逃生。可若燭龍已死,那孩子脖上的昆侖哨又是從何而來?莫非他還活著?那麼他們這兩個無相宮的叛徒還能繼續活著嗎…… 二人正驚疑交加時,又聽見江離接著說:“這個男孩是當今靖安候的公子,名叫上官萬川。你們看到的,正是十年前他與父親、姐姐逛花燈時的畫麵。” “十年前?”錦娘驚道。 “不錯。”江離說,“十年前我便發現‘昆侖哨’出現在了王城,可是這幾年我派了很多人去調查,卻始終難有進展,而且派出去的人一個也沒有回來。” 錦娘和青山雙雙不語,因為這實在太過蹊蹺。以蒼冥山莊的實力,要想調查什麼人什麼事,一個月的時間已經算慢了。何以調查一個孩子竟至數年無果,更折損了那麼多高手。錦娘又想,自己和青山入江離麾下也已經有十幾年了,而“昆侖哨”在王城出現、山莊又秘密派人多番打探等諸事,他二人竟被瞞得一無所知。想來若不是江離眼下無人可用,也斷然不會讓他們知曉此事。於是她問:“主上是懷疑……” “我懷疑什麼你並不需要知道。”江離打斷她,“這麼多年調查下來,雖說收效甚微,但也並非毫無進展。自燭龍墜入泥犁鬼門後,《連山笈》的線索就徹底斷了,無相宮也在江湖上銷聲匿跡。而‘昆侖哨’是你們無相宮護法的東西,它突然出現在王城,很難不引起人們的注意。有人甚至不惜用那孩子的性命來試圖引出‘昆侖哨’真正的主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進而想借機順藤摸瓜,找出《連山笈》的下落。” 光球中的畫麵隨著江離的聲音開始變換,正中央出現了一名斷了左臂的少年。江離接著說:“上官萬川曾在元宵節的燈會上被一群西域來的舞娘下了劇毒,紫霄鈴。” “紫霄鈴?”錦娘不由得驚呼一聲,“那不是白夜城的……” “不錯。”江離說,“紫霄鈴之毒非下毒者不可解,而當今世上還懂得使用紫霄鈴之毒的就隻有西域白夜城了。上官萬川中毒以後,畫麵裡的這名斷臂少年,曾在數日之間穿越大漠,闖進白夜城,又逼著城主薛鶴飛交出了解藥。這是何等的本事?” “可他也不是燭龍。”青山說。 “不忙。”江離說,“對於一個咒術師來說,改變容貌也不是什麼難事。” “可是他斷了條手臂。” “那又如何?” 青山笑道:“主上可知道青麟神使燭龍最厲害的招數是什麼?” 江離沒有說話,用沉默催促著他的下文。 “三世麟魂甲。”青山接著說,“那是一種異獸的鱗片,有傳說是三百年現世一次的麒麟的鱗片。這些鱗片從小被種在燭龍的身上,以其自身精血和靈賦喂養,早已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一旦他的身體遭受到兵刃的攻擊,這些鱗片便會像本能一樣立即出現,成為刀槍不入的護甲。” “這世上竟還有此等玄奇的寶物,有意思。”江離贊賞道,“所以你是說——” “有麟魂甲護體的燭龍是不可能少一條手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