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縣是方圓百裡內的商貿重鎮,繁榮富庶遠超周邊。萬川感念殊同的一片忠心,所以尋遍全城,為他選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又在錢莊支領銀錢,購置了一處依山傍水的墓地,風風光光將他厚葬了。殊同的後事辦完,殷九本打算帶著他繼續南下,可萬川一路羈旅艱苦,難得見到這繁華市鎮,哪肯輕易離開。殷九被他磨不過,隻好一再推遲啟程的日期。 萬川跟著不歸山的兩個道士吃了不少苦頭。師父不在時,他尚能咬牙堅持,隻因那二人神情嚴肅,又兼有考核之權,因此也不敢隨便抱怨。可是師父一來,他就馬上變了個人,連月累積的苦楚委屈哪裡還能再忍得片刻?於是成日價叫苦連天,大抱其怨。 殷九一路暗中跟著隻不現身,其實也是想要磨一磨萬川的性子。他與不歸山仇深似海,卻不曾隨手取那兩名道士的性命。一來是因為心裡瞧他們不上,根本不屑出手;二來卻也有幾分贊成他們的做法。所以即便知道萬川跟著他二人風餐露宿,他也把心一狠,始終忍著沒有現身。但此時一看,原本一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現在竟然落拓得像是個乞兒一般,心中也暗暗自責。又想,此情此景若被侯爺和夫人瞧見,不知得要如何心疼;若是被映月知道,也定要責怪自己沒有好好照顧川兒。所以打發了錦娘以後,殷九便帶著萬川把鎮上能逛的地方先都逛了一遍,住最好的客棧,吃最好的館子,又給他添置新衣新鞋,足休整了半個多月方才啟程繼續趕路。 師徒二人出了永平,經瀛洲、過江陵,取水道一路南下。其時正值早春,北方尚自春寒料峭,而江南已有了盎然的春色。越往南行,越發覺沿途明山翠微,秀水澄瑩;是處鵑啼蝶舞,花光柳影。二人置身於這旖旎風光之中,都覺得胸中酣然舒爽。見入泮之期也並不甚緊迫,師徒倆便索性放慢腳步,邊行路邊遊玩,又走了兩個月方才到了雲夢墟。 入雲夢墟首先要經過槐蔭縣。這日,師徒二人在槐蔭縣的一個酒家用飯,殷九在飯桌上對萬川說:“雲夢墟最高的一座山峰便是不歸山的主峰,找不到也沒關係,沿途定有山上弟子前來相迎,你隨他們上山便是。” 萬川一愣,說道:“師父不送我上山嗎?” “我不去。”殷九說,“我就在這裡等你。” 萬川怪音怪調地“啊?”了一聲,問:“為什麼呀?” “哪裡來的為什麼。”殷九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快吃,吃完隨我去個地方,我有話同你講。” 二人用過午飯,殷九帶著萬川去到了城郊的一條小河邊。這裡遠離鬧市,人煙稀少,而且四下無遮無擋,不必提防有人跟蹤偷聽。殷九拉著萬川在河灘邊的石頭上坐了,對他說:“把你脖上掛著的那枚骨哨交給我。” 萬川不明白師父是何用意,但還是提起脖頸上的紅繩,從領口拽出了一枚雪白的骨哨。自從六歲那年,他得殷九贈送了這枚骨哨以後,便一直戴在身上。那年,萬川誤闖麓水寒塘的山洞,遇上風雷玉虎,險些喪生虎口,幸虧這枚骨哨救了他一命。他隻知道哨子一吹,兇猛的玉虎便像貓咪一樣服帖乖順,卻不知是何道理。殷九從沒跟他說過哨子的真正來歷,他自然也便不會知曉,這看似不起眼的小玩意兒便是能夠號令百獸的昆侖哨。萬川彼時乃孩童心性,見它通體雪白又小巧玲瓏,模樣甚是可愛,便讓吳官家在哨子末端鉆了個孔,又穿了條紅繩,從那以後便當成個護身符一樣貼身戴著。 殷九捏起哨子,眼睛湊上去盯著那穿了紅繩的孔洞瞧了半晌,眉毛皺著,顯見是哭笑不得。他將骨哨收起來,萬川馬上“咦”了一聲。殷九並不理他,而是從懷中摸出一枚瑩潤剔透的方形玉牌。他說:“在不歸山上,這玉牌比骨哨有用。” 萬川接過來細看,見這玉牌渾體通透,膩滑有如羊脂,表麵略無雜瑕,以極精細的雕工浮刻著一隻有著三個身子的怪鳥,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裝飾。整塊玉牌拿在手中,似乎若隱若現籠罩著一層茸茸的白光,端的是靈氣逼人。 萬川翻來覆去地把玩著玉牌,越看越是喜歡,於是厚著臉皮開口央道:“師父的寶貝真多,這個也舍我罷。”說著,抬頭朝殷九嘿嘿一笑,依舊是小時候死皮賴臉的模樣。 殷九卻沒有笑,神情甚是凝重,他說:“既拿了出來,自然就是要給你的……”他停下,目光往河對岸伸了出去,嘴裡的話又斷了。萬川早已發覺了師父近日來的反常,話總是開了個頭就沒了下文,或者叮囑了一句莫名其妙或缺少前因後果的話,又不準自己詢問原因。這些反常,都是在遭遇了錦娘之後才頻繁出現的,可是當萬川問到錦娘究竟是什麼人,又為什麼追殺自己等諸般疑惑的時候,師父又總是諱莫如深,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萬川從小便對很多事情都不上心,因為他本就不必對任何事情上心,身邊自有很多人替他打點安排好一切。所以殷九不說,他也就丟開不理了。與師父同行的這兩個多月來,他隻管遊山玩水,根本不知道殷九心中經歷了怎樣一番艱難的思量。他將每一個抉擇都在頭腦中預演出結果,想方設法要將萬川隔絕於危險之外。他在途中數度反悔讓萬川前往不歸山,可終於還是決定送他來,因為眼下不歸山或許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殷九卻不能送萬川上山,甚至連雲夢墟都無法踏入。自從進了槐蔭縣,他便隱約覺得這裡似乎彌漫著某種力量,在試圖捕捉自己靈賦的細微湧動。而越是接近雲夢墟,這種感受就越是強烈。 咒術師之間是可以通過彼此感應靈賦的湧動來確定對方存在的。這就好像動物之間可以根據氣味來追捕獵物或者躲避天敵一樣。具有較高修為的咒術師,對於靈賦的控製已經達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對敵之時,可以有如汪洋一瀉,滔滔不絕;而在平日,靈賦的波動卻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以殷九的修為,便是在施展咒術之時,也能將靈賦隱藏得滴水不漏,更何況在平時?可奇怪的是,一到了槐蔭縣,他卻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某種不尋常的力量總是圍繞在自己周圍,試圖捕捉著什麼,有時他精神稍加鬆懈,險些就被它探到。 這裡是不歸山的地界,這股力量的出處顯而易見。可此處距離不歸山尚有很遠的一段距離,中間還隔著廣袤的雲夢墟。若是有哪位高手的感知範疇能夠覆蓋這麼遼闊的區域,那麼此人就真的太可怕了。殷九沒有把握進了雲夢墟之後還能繼續隱藏自身而不被發現,因此他隻能駐足於此。他不知道被發現的後果是什麼,隻知道那人的修為極高,絕不可小覷。不歸山上有數千名弟子,那便是數千名咒術師,便有數千股靈賦交錯湧動,纏雜不清。若此人在如此復雜的環境中還能將自己分辨出來,那麼他的咒術應比自己高出倍蓰不止,倘若被其識穿自己修行的路數和門派,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了。不歸山如今的掌門名叫譚殊,殷九曾和他交過手,所以心裡很清楚,譚殊是沒有這個本事的。先前的掌門玄陽真人或許有這樣的修為,可他早已在當年的戰鬥中與尊主同歸於盡了。這樣看來,剩下的就隻有無極崖上那三個不知是神是鬼的老東西了。殷九想到這裡,不免心中暗嘆,有這三個老東西坐鎮不歸山,要想救出少主,報滅宮大仇,終究是千難萬難。 殷九將目光重新收回來時,萬川已經連叫了他好幾聲。 “川兒”,殷九語氣端重地說,“明日你上山,有幾件事你要答應師父。” 萬川見師父神色肅然,也不敢再嬉笑玩鬧,畢恭畢敬地應了聲:“是。” 殷九點頭說道:“以前我不許你跟旁人說自己曾學過咒術,可你卻告訴了姐姐,師父那時沒有罰你。”他停下,頗為嚴厲地看了萬川一眼,接著說,“但是明天上山以後,你若再對旁人說起半個字,師父可要重重地罰了。” 萬川舌頭一吐,低頭喃喃說:“川兒知錯了,川兒不說就是。” “不僅學過咒術的事不能說,連尋常的拳腳功夫也不能露。” 萬川抬起頭,疑惑道:“這是為何?” 殷九眉頭一蹙,板起臉說:“師父怎麼說你就怎麼做,再有那麼多‘為何’,你信不信我——”他一麵說,一麵做勢揚起彈指。這是師徒二人從小玩慣的遊戲,每當萬川不好好練功或者胡鬧闖禍的時候,殷九便伸出彈指朝他腦門兒上重重一彈。 萬川脖子一縮,悄悄做了鬼臉,拖著長音又應了聲“是。” “另外還有一事,師父想要你去辦……”殷九話到了嘴邊,又陷入猶豫,心中好生為難。可此事若不交給萬川,自己又無法踏入雲夢墟,以後恐怕再難有這樣的機會。斟酌半晌,終於又繼續說下去:“如果山上管得並不很嚴,你尋個名目在山上四處逛逛,幫師父去找一個名叫‘忘執塔’的地方。” 萬川小聲將這三個字在嘴裡重復了幾次,殷九又把字在他掌心中寫了。 “放心!”萬川把胸脯一挺,重重拍了幾下,“包在我身上。可是,師父你找這個塔做什麼?” 萬川見殷九眉毛一豎,正要開口罵人,於是立刻搶過話嚷道:“知道啦知道啦!不能問。”隨後垂頭喪氣地說,“以前師父什麼事情都跟川兒講的,現在什麼事都瞞著川兒……” 殷九心軟了一下,神色稍稍緩和下來,笑道:“不是師父不告訴你,等你該知道的時候自然就跟你說了,到那時你想不聽都不行。” 萬川仍是怏怏的,眼睛一抬,問:“那找到‘忘執塔’以後呢?” “找到之後,就用你手上這枚玉牌和我聯係。”這枚玉牌便是當年無相宮第二護法的隨身之物“飛鳶令”。殷九思量再三,還是沒有把名字告訴萬川,隻說:“這玉牌是上古的器物,傳說裡麵封印著古書上記載的一種神獸——‘鴟’的魂魄,執此玉牌便可以號令百鳥。” 萬川聽師父說得神奇,兩眼早已精光大放,又聽見“號令百鳥”四個字,便更加躍躍欲試。他瞪著一雙興致勃勃的眼睛,一疊聲央求殷九教他如何使用。 殷九說:“若使用它號令百鳥,需得以咒術催動,這個等以後入夢時再慢慢教你。眼下倒有個現成的使法,你拿來就可以用。”殷九說著,從萬川手中取回玉牌,然後將手掌展開,讓玉牌直迎著太陽。隻見一道耀眼的光柱直射而下,又如水流一般注入到了玉牌之中。原本就籠罩著一層茸茸白光的玉牌,得了這一截陽光之後變得更加熠熠生輝。而表麵有著三個身子的怪鳥浮雕,其紋理逐漸發出燦然金光,如同被描了金邊一樣輝煌奪目。 萬川長著嘴巴,早已經目眩神迷,正待驚呼之時,突然聽見遠方遙遙傳來一聲尖銳的啼叫。那啼叫一共響了三聲,第一聲似乎遠在天際,第二聲已相去無幾,而第三聲啼叫,竟似就響在耳畔。萬川一驚,心道:這是什麼鳥兒,來得好快!再轉眼看去時,見一隻大鳥已經落在了眼前。這大鳥長得好生奇怪,它外形酷似野雁,但卻比野雁大上數倍。雙翅一揮,帶起一陣勁風。更加奇怪的是,它身上竟然覆蓋著一層鱗片,那鱗片密密實實,似綠非綠,似黑非黑,迎著陽光不斷變換著色澤。 殷九不待萬川開口問,便說:“此鳥名喚‘鱗鴻’,一日之內便可飛行萬裡之遙,窮天極地,無遠弗屆。” 萬川登時心為之動,連聲道妙,剛想伸手去撫摸一下鳥兒的頭,沒想到那鱗鴻立時沖他發出一聲長嘯,它嘴巴大大張開,尖牙利齒畢露無遺,模樣甚是兇狠可怖,唬得萬川汗毛倒豎,也跟著大叫一聲連忙後退好幾步。 殷九沖那鱗鴻大喝一聲:“作死的畜生,見到主子還不拜麼?”那鳥兒似乎聽得懂殷九的話,得了這一聲訓斥,立刻變得馴服乖順,如同做錯事一般將頭低低地貼在萬川的腳邊,可是萬川卻不敢再去碰它了。 “川兒莫怕,這鱗鴻乃是上古奇禽,頗具靈性,隻受飛鳶……”殷九險些失言,連忙住了口。 萬川疑惑道:“飛什麼?” “沒什麼。”殷九接著說,“我的意思是,這鱗鴻隻受我手上這枚玉牌的召喚,所以從沒見過生人。起先它不認識你才會對你吼叫,現在它已經知道了你是它的主子,那麼要它生還是要它死,都隻是你一句話的事了。” 萬川聽師父如此說,才敢又哆哆嗦嗦地將手伸出去,還沒等碰到它,那鱗鴻的頭便湊了上來,“嗚嗚咕咕”地叫著蹭他的手心,模樣甚是親昵。 殷九看著萬川與它玩了一陣,才又說:“召喚鱗鴻的方法很簡單,不用施展任何咒術,隻要將玉牌對著陽光或者月光,待到玉牌上的光輝漸盛,鱗鴻便自會循著這光輝前來。” 萬川隨口答應著,一麵指揮鱗鴻在岸邊跑來跳去,覺得甚是有趣。他想,野雁一般捕魚作食,這鱗鴻雖是上古奇禽,但鳥兒們的天性總是相通的,於是淌進河裡想要尋些小魚小蝦來喂。沒想到他前腳剛踏進河裡,那鱗鴻便如箭矢一般射如水中。水麵浪花知輕輕一翻,再去看時,哪裡還有鳥兒的影子。 過不多時,鱗鴻又沖出水麵,帶出河中無數魚蝦。萬川還沒反應過來,數以千計的活魚活蝦便如雨點一般從天而降,搞得師徒二人躲閃不及。 殷九笑道:“這鱗鴻一旦認定了主子,便是忠心耿耿。它見你去河裡撈魚,隻道你要吃魚,於是便沖入水裡幫你把整條河的魚蝦都打出來了。” 萬川恍然大悟,難怪鱗鴻的身體上覆蓋著鱗片,原來它在水中也是暢遊無阻,心中更甚贊嘆不已。 殷九說:“你找到‘忘執塔’以後,就用玉牌召喚出鱗鴻,把塔的具體位置告訴它。” “告訴它?!”萬川難以置信。 “對,告訴它。”殷九接著說,“鱗鴻非是凡鳥,雖不能語,卻悉通人言。你將塔的位置告知於它,它自會前來向我報信。” 萬川又問:“它既不能語,師父又如何知曉它報的是什麼信?” “要想聽懂鱗鴻傳來的消息,不能用耳朵,而是要用這裡——”殷九手指點了點萬川的胸口,又笑道:“鱗鴻以前能夠被我們選做傳遞情報的信使,最重要的原因就在於這裡。普通的鴿子傳信需夾帶紙箋,一旦被敵人截獲,情報也便泄露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可是鱗鴻不同,它飛行的速度極快而且蹤跡難尋,一般的人連看都看它不見,遑論追捕。更何況,鱗鴻對主人十分忠心,便是捕到也毫無用處。因為隻要它發現自己落入了敵人手中,立時便會用利喙啄穿自己的肚子一死了之,絕不泄露半句機密。” 萬川聽見鱗鴻竟以如此悲壯慘烈的方式去保守主人的秘密,心中頓感憮然若失。又回想剛剛殷九的話:“……被‘我們’選做傳遞情報的信使”,便想起一年前幾名不歸山的道士來府上氣勢洶洶地質問師父,說什麼“無相宮”、“大護法”雲雲,於是心中對這個“我們”究竟所指為何早又確信了幾分,當下忍住不問,兀自沉默不語。 殷九見萬川隻是一味發呆,便問:“什麼事?” “沒什麼。”萬川抿了抿嘴,又問:“師父,我可以用鱗鴻給家裡捎信嗎?出來好幾個月了,爹、娘還有姐姐肯定很擔心我。” “可是他們不通法門,難以聽懂鱗鴻的叫聲,隻會以為是嘔啞嘲哳。”殷九沉吟片刻,說:“這樣吧,你還是手寫一封信,讓鱗鴻捎回去便是。”他想到這神鳥有朝一日竟然大材小用被當成信鴿來傳遞家書,不禁暗暗覺得好笑。又囑道:“等你到了不歸山上,召喚鱗鴻時可得背著旁人。” 萬川悄悄將眼睛一翻,心裡暗想:這也不能說,那也背著人,我是學藝去了還是做賊去了。 接下去,殷九便將如何對鱗鴻口授消息以及如何聽懂其叫聲等一乾法門,盡數教給了萬川。師徒二人在河邊教習演練,轉眼日落星垂,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