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萬川一大早便起來沐浴梳頭,又換上了一身簇新的鴉青色直裰。用過早飯後,他辭別殷九,獨自一人往雲夢墟去了。 萬川出了槐蔭縣,一路向南走,城鎮的喧囂一點點退去,如詩如畫的自然景致漸漸推入眼簾。他行至一高處,但見千嶂嵯峨,沃野廣闊,與書中描繪“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之氣象一般無二,頓覺精神一振。又見其間霧靄迷蒙,祥雲繚繞,不禁心為之折,一股浩然正氣由內而發。於是他便知道,自己已身處雲夢墟之中了。 萬川按照殷九的囑咐,去尋找最高的一座山峰。可是這裡到處是崇山峻嶺,無不是上接霄漢,又加之雲牽霧繞,他在群山中胡亂轉了一陣,早已失了方向,更分不清楚哪座山高哪座山低。他心中有氣,暗怪不歸山的道士們也忒失禮數,既然有客拜山,怎不派人前來迎候迎候,難道全天下的人都理所應當要知曉他不歸山的所在嗎?其實他一時忘了,不歸山本是派了人親自前往府上迎接的,隻是迎接萬川的兩名道士死在了錦娘的手裡。而且通往雲夢墟的主道上,也是有弟子往來迎送的,不過萬川無頭蒼蠅似的亂轉,已經轉到了人跡罕至的偏僻小路上,當然是越走越蕭疏荒涼。 他鉆密林、蹚溪澗,又翻山又越嶺,終於聽見了人聲,這才漸漸找回了大路。此時他臉也臟了,新衣服也皺了,兩隻銀色靴子上箍滿了黃泥,比這山裡耕田砍柴的農夫樵夫還不如。 萬川遠遠看見大路上有一支隊伍,幾個人抬著一部轎輦,另有幾個人在側隨行,於是忙連喊帶叫地跟上。跑到近處一瞧,立刻便知這是哪位官家的少爺,而且官階還不小。雖然隨行的儀仗已極盡從儉,可是萬川還是看出那轎輦小窗的帷幔絕不是尋常織物,而是某種上用內造的羅紗。 轎內的人聽見外麵有人叫喊,便喝令隨從停下,聽上去是個尖聲尖氣的男人的聲音。萬川來到轎前,畢恭畢敬地一揖,然後自報了家門和希望同行的意圖。轎簾被掀了起來,從小窗裡探出一張堆滿橫肉的臉。萬川見了他的長相,在心裡慘叫一聲,暗道:早知如此,倒不如我自己一個人走了。 “原來是靖安候的公子,失禮失禮。”那人尖聲厲氣地說,同時雙手隨意一拱,神色甚是倨傲。他用自己的兩粒鼠眼從上到下打量萬川,又故意四下瞧了瞧,道:“上官兄怎的如此狼狽?難道令尊沒有派些家丁隨從跟著來麼?” 這時跟在轎輦旁邊的一個白白凈凈眉清目秀的小廝開了口:“我家公子不與人隨行,上官公子請便。”此人衣著不俗,與其他小廝明顯不同,而且說話也頗無忌憚,想來應該是轎中之人的貼身侍從。萬川剛要說話,那個肥頭大耳的轎中人便尖細地“欸——”了一聲,隨後道:“不得無禮。”他的話雖是斥責,語氣卻飽含寵慣。那小廝沖轎中人頷首一笑,便退了下去。轎中人道:“我隻聽家父說令尊在朝野上頗不順遂,卻不知上官家……”他十分適時地掩住了口,自責說錯了話似的又是一笑,“哎呦,罷了罷了,既然遇上,那就一起走吧。” 此人便是振威將軍葛通的兒子,葛雄。葛通原本是靖安候上官仁的部下,官拜從一品。從前在軍中,這位葛將軍也是一名驍勇善戰、治下嚴明的大將。後來靖安候在朝堂式微,國師瑤光於是對其既打壓又拉攏,不久之後他便投靠在了國師的麾下。國師早有預謀要逐步撼動靖安候的兵權,因此對投靠己方的軍中之人無不大肆優縱。這葛通便趁此勢,扶搖直上,平步青雲。雖然振威將軍的官階尚遠遠低於靖安候,但其在朝堂上的聲勢卻已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葛家雖係鐘鼎之家,卻怎奈支庶不盛。葛通在年近天命之時方得一子,取名葛雄。葛雄乃是家中唯一的男孩,闔族上下無不極盡寵慣溺愛之能事,終將一個好好的孩子養得是腦滿腸肥,性情乖戾囂張,小小的年紀便倚仗家勢在京中為所欲為。如今長大成年,便更加的跋扈自恣,無法無天。 萬川早便聽說這位葛霸王素有龍陽之癖,如今見他與那貼身小廝眉來眼去,心中早已大不自在。又聽他言語之中旁敲側擊,對父親乃至上官家甚是不敬,內心便更添了幾分敵意,隻是礙於體統和身份不便發作。何況,是自己要求與其同行在先,又是前往同一個目的地,如今若是另辟蹊徑自行離去,恐怕是大大的失禮。於是萬川隻好耐著性子,跟著他們的隊伍緩緩而行。 依禮來說,若有客人在側,轎輦夠大應邀客人同乘;若是不夠大,應讓與客人乘坐。最次最次,也應下轎陪同。可那葛雄兀自舒舒服服地坐在轎輦裡,也不相讓,也不下轎,奚落完萬川那幾句話以後,便把轎簾一放,再沒跟他說過一句話,就好像從來沒有這麼個人一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萬川氣呼呼地跟在轎夫後麵,身上的衣服既臟且破,同在隊伍當中的其他隨從都離他遠遠的。葛雄的手從轎窗裡伸出來,時不時用他那蹄尖一樣短粗的手指去搔弄剛剛那小廝脖頸後麵的碎發。那小廝被搔得癢了,便脖子一縮,回頭沖著轎窗明眸皓齒地一笑。那轎窗被帷幔堵得嚴嚴實實,可他仍兢兢業業地笑給窗子看。萬川眼睛撞到這一幕,忙忙別過臉去,可是其他人卻似見怪不怪。 萬川突然想起,此前來侯府迎接自己上路的那兩名道士說過,體驗羈旅辛勞也是此次修行的一部分。還有什麼無論父輩官職大小,每位公子隻能攜一名仆從雲雲。怎的這葛雄卻可以舒舒服服地坐轎子,又有這麼多人隨行伺候?他當下氣不打一處來,一眼看見隊伍前首有兩名不歸山的道士領路,心裡暗罵,什麼狗屁名門正派,還不是一樣的見人下菜碟?於是揚起嗓門將心中疑惑毫不客氣地問了。 兩名道士聽見萬川這樣一問,臉上登時一紅。這規矩的確在給各家送去的請帖上寫得清清楚楚,二人支吾半天,竟答不上話來。這時,葛雄在轎子裡哼哼唧唧地笑了起來,說:“是有這麼個規矩來著,可是我爹就是想讓我舒舒服服地來。振威將軍想乾的事情,有誰敢說個‘不’字兒?” 萬川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既囂張又可笑,又見前麵那兩個道士隻管低頭趕路,話也不敢接一句。心道罷了,既然都已經走到了這裡,還計較這些做什麼。還是早日上山,幫師父找到忘執塔要緊。思慮及此,胸中也便釋然,於是陪笑兩聲,沒再多做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