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聶氏眼見上官仁帶領千軍萬馬闖進宮來,內心焦急,暗怪他行事魯莽。可是一看見丈夫的身影,她的心也就安定了下來。尤其是見他為救自己和女兒奮不顧身,心頭更是一暖。如此深情厚誼,怎能不讓她生出無限繾綣之情。可她並不知曉,此時眼中所見到的丈夫、女兒,以及數以萬計的銀甲騎兵全是“伏魂之陣”裡的幻象。按說,聶氏既然咒術高強,自然也深諳道家洗心滌慮之法,原不該如此輕易便墮入冥迷之中。隻是她對自己的一雙兒女向來切切懸心,自從萬川、映月雙雙離家以後,她更加無日無刻不牽掛著姐弟二人,終日念茲在茲便隻有一家團聚而已,時間一長,也便成了心結。而瑤光這“伏魂之陣”專擅放大被困者內心的執念,從而幻化出諸般臆象困擾心神。聶氏牽掛子女的念頭本就甚強,今日又專為救女而來,關心則亂,思之成疾,於是心結變心病,心病成心魔,終究令她陷溺其中難以脫身。這時,她忽然聽上官仁喊道:“心柔,還在猶豫什麼?!快帶著女兒跟我走!” 聽了這句話,她原本已經伸出去的手突然縮了回來,渾身驟然一顫,隻覺頭腦中嗡嗡作響。“心柔,你怎麼了?趕快跟我快走啊!”上官仁一疊聲地催促,可聶心柔卻搖頭道:“你不是侯爺,你到底是誰?”“怎麼了心柔,難道你連我也不認識了嗎?”上官仁急搶上幾步,可聶心柔卻連連後退,一麵說道:“你不是侯爺。侯爺從不會叫我‘心柔’,你到底是誰?!”上官仁惶急的神情瞬間凝固在臉上,接下去,整張臉突然變得冷若冰霜,隻聽他陰惻惻地說道:“你自己看看我到底是誰?”聶心柔聽他說話突然變成了個少年的聲音,當下心頭大震。再去看時,發現上官仁的五官開始挪移變形,最終竟變成了萬川的臉。“川兒!”聶心柔忍不住脫口便喊。所謂兒行千裡母擔憂,萬川已經離家半年之久,又是去到千裡之外的不歸山,做母親的哪能不朝思暮想。這時猝不及防地看見了兒子的臉,眼淚再難抑製得住,如決堤般滾滾而下。上官仁變成上官萬川,相貌陡變隻在轉瞬之間,可他那滿身披掛的金甲赤袍卻兀自沒變。聶心柔見兒子單薄的身軀罩在他父親寬大沉重的金甲之中,獅麵頭盔晃晃蕩蕩地扣在他頭上,如同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將軍,心中不禁大起憐意,恍如真要與兒子在戰場上訣別一般。這時又聽見萬川痛徹心扉地喊了一聲:“娘!”聶心柔說什麼也再難忍住,神魂顛倒之下,張開懷抱逕向兒子擁去。 便在此時,雜遝的馬蹄聲自她背後動地而來,馬蹄聲中夾著一聲高過一聲的吼叫:“柔兒!不可!不可!”聶心柔猛一回身,隻見丈夫身穿素日的長袍,手持長刀,從另一方向策馬疾馳而來。在他身後,跟著百十號騎兵,也都是輕甲披掛,顯然是臨時抽調的侯府親兵。 聶心柔此時看到的並非幻覺,而確確實實就是自己的丈夫。他在府中惴惴不安地等了一整天,雖然心裡如煎如熬,但始終牢記妻子臨行的叮囑,不敢輕舉妄動。可是直等到晚上,青山隻將女兒帶回了府裡,卻不見妻子回家。上官仁再也等不下去,連夜便要進宮去找國師要人。他手中雖握有天下兵馬,但倉促之下一時也難以籌調,隻得將守衛侯府的親兵集合起來先行進宮,一麵著親信執符節前往四麵屯兵之處遍傳軍令。 聶心柔對這些情況自是全然無知,她之所以能夠短暫地擺脫幻象看到真實的丈夫,全憑那一聲“柔兒”。這兩個字是他們年輕之時上官仁對她的愛稱。此後二十多年,兩人雖已為人父母兼且韶華漸逝,但夫妻倆每每私下說話時,上官仁依舊用二十年前的稱呼來喚她。適才她在幻境中所說:“侯爺從不會叫我‘心柔’”便是為此,因為“心柔”終究不是“柔兒”。這兩個字是聶心柔一生當中所享有的全部幸福歡樂的總和,於她而言意義非凡,因此甫一喊出,便刺激了她極短暫地蘇醒過來。可是她的心神終究已經迷失得太深,早就難以分清現實和虛幻,這短暫的一瞬間稍縱即逝,隨後立即便復又墮入了冥迷。 上官仁策馬奔至近前,馬匹尚未站穩,便慌忙滾將下來,急要將妻子擁入懷內。可他一瞧見妻子的臉,頓時被嚇得魂飛魄散。那是一張枯槁如同死灰的臉,所有鮮活的神情蕩然無存。原本一雙神采飛揚的美目此時布滿了白翳,甚是駭人。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一樣都是她的,可又似乎都不屬於她,而仿佛是來自於一具照著她模樣精雕細琢的恐怖蠟像。上官仁大聲呼喚愛妻的名字,不住地晃動她的身體,可是對方除了尚未發冷僵硬以外,整個人便如死去多時的屍體一般全無任何反應。他並不知道妻子隻是心神受困,隻以為她死了,萬分悲痛之下不由得放聲大哭。可無論他如何哭喊,喚上多少句“柔兒”,這一回愛妻也是聽不見的了。 聶心柔並沒有死,可她的智識卻在飛速地喪失。她的感官已盡數去卻,唯有一個接一個的幻象瘋狂地湧入腦海。她剛剛蘇醒那一瞬間所看見的畫麵,這時候也成了她幻象裡的一部分碎片。 在她的封閉世界中,丈夫既沒有哭喊也並不慌亂。她看見上官仁帶領府兵沖殺進宮,雖然無片甲覆身,但橫刀立馬依舊不失當年的英武。隻是她不明白,為何丈夫遠遠就停了下來,也並不下馬,隻是用一種訣別的眼神看著自己。聶心柔哭著向他跑去,可她與丈夫之間似乎有一段永無止境的距離,無論她怎樣奔跑,始終跑不到丈夫跟前。忽然,一人一騎馳出了隊伍,聶心柔認得,那是府上的親兵首領。隻見他翻身下馬,跪在上官仁麵前,手指向身後,憤然道:“末將並數百弟兄今日因闖宮而獲死罪,皆是此婦人之禍。乞侯爺以大局為重,速速引兵回府,誅戮妖婦,以全上官家忠良之名!”聶心柔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心驚肉跳,從沒想過,馬嵬驛兵變唐明皇賜死楊貴妃的戲文今日便要應在自己身上。其實她這時所聽所見,皆是由心中執念生出。象由心生,亦隨心變,當下是何心境,便會經歷何種幻覺。聶心柔最擔心的事情便是丈夫為了營救自己而帶兵闖宮,以至令上官家背負謀逆罪名。剛剛那一瞬間的清醒,雖然極其短暫,卻讓聶心柔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這一幕,心中於是悔愧無已,自責之極,深覺成了上官家的罪人,恨不得以死謝罪。這種強烈的自責霎時鋪天蓋地般襲來,頃刻間蓋過了一切,因此萬川和映月的幻象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則看到了府兵首領向丈夫苦諫,要他處死自己的一幕。 聶心柔用乞求的神情注釋著丈夫,希望他看在往日夫妻情分上能夠饒了她性命。可她不知道的是,此時幻覺中的奮力求生不過是一種意識的偽裝,用來遮掩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求死之誌。她想,隻有她死了,才不會成為丈夫的累贅,上官家的困局或許能夠迎刃而解。可是她同時也明白,自己的死必定會給丈夫帶來無與倫比的傷痛。聶心柔對丈夫的深愛已然成癡成魔,她不僅要解他現實的困,更要解他心中的困,所以她強大的心念才製造出了一個冷酷無情的上官仁。冷酷無情不是壞事,若它能徹底斷了丈夫的念想,反而是成全她情意的天大好事。 上官仁在馬背上兀自沉默著、猶豫著,臉色既悲哀又痛苦地陰沉著。聶心柔從未有一刻懷疑過丈夫對自己的感情,所以即便犯下滔天罪孽,她也依舊是他的“柔兒”。就在這時,所有的騎兵紛紛下馬,齊刷刷地跪在上官仁麵前,請求他們的侯爺以大局為重,立刻處死妖婦。“殺!殺!殺!”聶心柔聽著著沸反盈天的吼聲,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上官仁兀自將妻子抱在懷中,口中還在一聲聲地喚著“柔兒”,卻不知為何,忽見她臉上浮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上官仁大喜,隻道妻子便要轉醒過來,更抓起她的手來貼在自己心口不住地揉搓。豈料聶心柔猛地掙脫開來,並起食指與中指朝脖子上一抹,當即乾脆利落地割開了自己的喉嚨。上官仁前一刻還在盼望妻子醒來,對這突發的變故當真毫無準備,立時覺得胸口猛然劇痛,堪比萬箭穿心,接著便聽見自己本能地發出了一聲非人的嗥叫。可那一聲嗥叫之後,便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他整張臉早已漲成了醬色,兩隻眼珠恐怖地凸起,紅得似要滴出血來,虯結的青筋和血管讓他的脖子比平時粗了數倍。這是暴斃之人才有的慘狀,可此時卻出現在他這個活人身上。 “老爺……”聶心柔懨懨地喊了他一聲。上官仁渾身一震,恍如大夢初醒,伏在妻子的身上失聲痛哭。聶心柔眼中的白翳已經褪去,當她用“神女飛梭”的劍氣割開自己喉嚨的那一瞬間,便已經從幻境中醒來了。她看見丈夫的長袍被鮮血泡透了一大片,臉上和手上也都是血,驚慌之下忙要開口去問他傷在了哪裡。可她一開口,卻發現喉嚨裡隻發出了一些“噝噝”的雜亂氣聲,又一摸自己的脖頸,立即明白了,原來那些都是自己的血,反而放下心來。她沖著丈夫有氣無力地一笑,費力地說道:“老爺……我做了……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啊……” 上官仁悲痛欲絕,一麵慌亂地用手去堵妻子的傷口,一麵顫聲哭道:“柔兒,柔兒,你先別說話……我這就找人救你……找人救你……”可那傷口卻哪裡堵的住,他隻覺得一股股熱流在自己的掌心下、指縫間不安份地湧動。每一次那熱流觸抵自己的手掌,他的心都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中墮入無止境的深淵。 聶心柔上翻著眼睛,竭盡全力想要把每個字都說清楚。她問:“月兒……回……回家了嗎?” 上官仁聲噎氣堵,說不出話來,隻好拚命地點頭。聶心柔疲倦地笑了笑,似乎牽動一下嘴角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似的。隻聽她氣息奄奄地又問:“川兒……也回家了嗎?”上官仁心中猛地一凜,猶如被人驟然推下萬丈懸崖。再去看妻子一眼,果然見她雙瞳已經開始擴散。這時她早已不在幻境之中,隻是彌留之際仍放心不下兒子,心中渴盼兒子回家,因此意識渙散之後已分不清願望和現實。上官仁情知已無力回天,心中雖仍舊萬分悲痛,卻反而平靜了許多。他摸到了地上的一把刀,悄悄攥在了手裡,慘然地微笑著答應道:“回了,回了。川兒月兒都回家了,都在家裡等著娘了。”說到“等著娘了”早已泣不成聲。上官仁這時突然感到手背襲來一陣刺骨的冰冷,冷到他幾乎握不住那把刀。他看見妻子染滿鮮血的手無力地覆在自己的手背上,手指艱難地屈伸,如同稚嫩的孩童頑固地硬要從大人手裡搶奪一件玩物。 上官仁知道什麼都瞞不過妻子,隻得遂了她最後的心願,於是將刀一丟,緊緊抱著愛妻的身體,臉貼著她冰冷的額頭,淚如雨下。聶心柔細若遊絲的氣息搔著他的頸窩,氣息之中夾著她時斷時續的叮囑:“別做……傻事……照顧……” 上官仁終究沒有等到“照顧”的下文,他知道妻子已經撒手去了。 朝陽已經升了起來,王宮的殿宇樓閣在晨曦的輝映之下越發顯得凜不可犯,今日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上官仁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死死抱著妻子的屍體,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麵前的地磚,時不時詭異地笑一下,每一笑眼裡都滾出一串淚來。隨行而來的府兵團團跪在夫妻二人身旁,誰也不敢上前勸慰。不光因為他們深知侯爺對夫人的感情非比尋常,勸也無用,更因為他們自己心中實則也悲傷至極。這些府兵雖然從不進侯府內院,極難見到夫人的麵,卻無人沒受過夫人的體恤關照。隆冬驅寒的銀碳,三伏解暑的甜湯,聶心柔總是早早就讓人備下,每每按時給他們送來。東西倒在其次,隻是這些下人們都是寒微出身,向來自覺低人一等,連自己都將自身性命看得賤如草芥,不意在侯府之中竟能承蒙一等候夫人記掛冷暖,心中如何不感恩戴德?上官仁昨晚調集兵眾意欲闖宮救人,眾人豈不知擅闖宮門是何等大罪?可一來,他們身為士兵,軍令既出,便是刀山油鍋亦不能辭;二來,他們聽得說是要去救夫人,更是人人熱血沸騰,均抱必死之誌。如今,眼見夫人已猝然仙逝,眾人心中莫不悲痛萬分,人群之中啜泣之聲此起彼伏。 便在這時,數以千計的禁軍從四麵八方湧來,將夫婦二人並跪在其身邊的百十名府兵密密實實地圍住。這些禁軍披戴嚴整,各執刀牌,與先前的尋常侍衛們大不相同。府兵隊長首先站起身來,接著其餘府兵也都站了起來,紛紛拔出腰間佩刀。為首的禁軍首領禮節性地抱拳一拱,神色甚是倨傲,朗聲說道:“侯爺未得宣召私自帶兵入宮,下官奉國師之命,請侯爺前去問話。”那府兵隊長將上官仁夫婦擋在身後,扭頭說道:“侯爺帶夫人先走,這裡我們來應付。”可是上官仁如同沒聽見一樣,仍是抱著聶心柔的屍身一動不動。隻聽那隊長又催促道:“侯爺快走,郡主還在府中等著您呢!”上官仁這才如夢初醒,想起他的柔兒臨終之時所說的最後那兩個字:“照顧……”,鼻腔不免又泛起一陣酸楚,同時在心中憤怒地質問自己道:上官仁啊上官仁,你口口聲聲說要保護柔兒一生一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現在卻眼睜睜看著她死在你麵前而無能為力。你是該死,可是柔兒不許你死。她按住了你的手,不就是想要提醒你,還有川兒和月兒沒人照顧嗎?難道你連她最後的心願也要辜負嗎?你的柔兒不管什麼時候都為你想得周到,可你卻隻想著自己一了百了,好結束失去愛妻的痛苦,難道兒子和女兒就通通不管不顧了嗎?!糊塗啊上官仁!真是越老越糊塗!你應該活著,不僅是為了完成柔兒的遺願,更是要用每時每刻的痛苦懲罰自己來贖罪!想到這裡,他眼裡精光忽盛,猛地揚手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然後勉強打起精神,終於把頭抬了起來。然而這一抬頭,他目光正對向包圍在自己麵前的禁軍,臉色一瞬間變得猙獰恐怖,整個人如借屍還魂一般沖向了人群,因為他看見瑤光的臉在禁軍隊伍之中若隱若現。上官仁這時早就失去了理智,自己家破人亡全拜這此人所賜,當下隻恨不得生啖其肉,哪裡還有心智去細細思索眼前的諸多可疑之處。比如,他如何這樣順利便長驅直入進宮門,一路竟暢通無阻?又比如,禁軍籌調亦需要時間,為何今日禁軍卻來得如此迅速,像是早早準備好就等著隨時緝拿他們一樣…… 上官仁悲傷過度,兼具怒火攻心,還沒搶出幾步便頓時覺得氣血猛然沖上額頭。腳下一空,眼前瞬間黑了下去。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個瞬間,他腦海中飛速閃過了妻子從與他初見,到嫁他為妻,又到如今做了母親等等各時的麵孔,這些麵孔都是那樣幸福洋溢地笑著,於是他也笑了。可這些笑臉一晃即逝,接下去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