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這一日家家戶門緊閉,人人躲在家中不敢出門,因為城中的大街小巷都被禁軍占領了。生活在天子腳下的百姓們一向過的都是安居樂業的日子,誰也沒見過這樣多的禁軍在街上橫沖直撞。茶樓酒肆、米行醫館等一應店鋪這一日紛紛掛起了“止歇”的牌子,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前一天還繁華熱鬧的王城竟然在一夜之間進入了戰時狀態。有些膽子大的,順著門窗朝街上探頭探腦,他們看見那些禁軍浩浩蕩蕩似乎往同一個方向進發,那是昔日王城最熱鬧的一條街道,靖安街。靖安候的府邸就在那條街上。 偌大一個靖安侯府此時空空蕩蕩,守府的親兵已經盡數被調入了宮中,隻剩下日常服侍的丫鬟和小廝們惶惶不安地聚集在院中,等候吳管家的發落。他們今早突然聽說,有好幾十個上了年紀的婆子已經被打發出了府,有的被送回了鄉,有的被送去了外地。眾人正不明所以,接著又聽吳管家差人傳下話來,說讓他們也各自收拾細軟來後院集合,瞧這樣子像是要把府上所有的下人都分批遣散。他們正在小聲議論,這時堂屋的後門開了,映月走了出來,她眼圈紅得可怕,淚痕將臉上的皮膚皴得不成樣子。吳管家跟在她身邊,同樣紅腫著眼泡,神色淒惶凝重,手中還抱著一個大包裹。丫鬟小廝們馬上意識到,府上怕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可是誰也不敢多嘴去問,人群立刻安靜下來。映月讓吳管家把包裹裡的銀子給大家分了,又吩咐他安排車馬將他們妥善送走。人們越發確信府上定是出了大事,各自斂聲屏氣麵麵相覷,卻誰也不去伸手接吳管家遞來的銀子。一個背著草帽束著綁腿的中年男人,就在這時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映月認得,他是替父親趕車的車夫,姓關,府裡人都叫他關伯。關伯常在外跑,或許早已聽到了什麼風聲,神情顯得甚是激動。隻聽他說:“我老關不走!老關走了,誰替老爺夫人還有小姐趕車?!” 映月此時自然早已經知道了母親罹難,而父親生死未卜,又聽見關伯提到“老爺夫人”,於是難以自持地又滾滾落下淚來。眾人見小姐如此神色,想起昨夜見到無數火把魚龍般經過窗外,又聽到鏗鏗鏘鏘的腳步聲響,便已猜到了八九分。吳管家把孫伯強拉起來,將銀子往他手上一塞,顫聲道:“小姐給的,你就拿著!現在家裡有事,都聽小姐的,就別再惹她難受了。”孫伯躊躇半晌,終於重重地嘆了一聲,眼淚跟著劈裡啪啦地掉下來。 一陣猛烈的砸門聲就是在這個時候忽然響起。一個小廝慌慌張張地從後院邊門搶了進來,指著正大門的方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外麵……外麵……”吳管家一把揪起他的衣領,急催促道:“把氣喘勻了再說!外麵到底怎麼了?!” “外麵……外麵來了好多兵!”那小廝急得滿臉是汗,袖子在臉上胡亂一揩,又道:“咱們府上被他們圍起來了!”他話音剛落,又是一連串“咚咚咚”的砸門聲,比之先前更重、更急,顯得敲門之人甚不耐煩。 吳管家忙指了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子,叫他們不管怎樣死死把門堵住,然後又對映月說道:“老奴瞧這些兵來得不善,恐怕……恐怕就是為了‘那件事’來的。”他說到“那件事”這三個字時,舌頭像被燙著一樣,聲音陡然一顫,接下去渾濁的眼睛裡湧滿了淚水。映月感激地看了老管家一眼,難為他費心找到了這三個字,大大降低了母親遭難、父親被捕、自己被通緝、侯府被查抄這好幾件大禍事的烈度,使之尚能宣之於口。又聽吳管家接著道:“府上秋梧別院的下房有道暗門,直通長林街的一家店鋪,那裡是老奴置的一處產業,本想著留著養老用……嗐,瞧我老糊塗了,這當口還說這些沒用的……”他說著用乾枯的手掌揩了一把臉,然後看著映月和站在她身旁的青山、錦娘,又續道:“一會兒我讓小六子帶小姐還有您二位過去,那個門隱蔽,他們搜不到……” 映月立刻聽明白了老管家的話,一把拽住他袖子,說道:“吳伯,你現在就去收拾東西,大家一起走!” 老管家慈厚地笑了笑,將袖子輕輕抽了出來:“小姐打小兒就聰明,這麼這會兒倒犯起糊塗了。倘若我在,尚有跟他們周旋的餘地。那些兵在這裡找不到人,自會以為你們逃去了別處,便也不會怎樣糾纏。可如果我們都走了,他們必會先將府上搜個底朝天,萬一搜到那扇暗門,咱們一個也逃不掉。” 映月隻不肯依,定要吳管家一同前往避難。這時又聽撞門砸門之聲夾著士兵無禮的叫喊陣陣傳來,吳管家凜然道:“老奴在上官家呆了一輩子,說什麼也是不會走的。老奴從小跟在侯爺身邊,更是看著小姐和少爺長大,雖是侯府的下人,但也畢竟一把年紀,難道小姐定要讓老奴跪下來求你嗎?!” 映月一頭撲在吳管家懷裡,哭道:“月兒何曾把吳伯當過下人?”吳管家老淚縱橫,拍了拍映月的背,一聲聲催促她快走。映月深知他對上官家一腔死忠,要想勸動他離開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的。然而眼下情勢緊迫,顧不得反復拉扯,於是拭了淚,轉向錦娘說道:“能不能請姑姑留下來護吳伯周全。”映月此刻尚不知錦娘在“伏魂陣”中拋下母親獨自逃生之事,隻道是母親叫她先行回府保護自己,因此言語中甚是恭敬。 錦娘尚未開口答話,吳管家便接口說道:“不必了。兩位與上官家並無淵源,沒必要留下冒險。況且,國師知道小姐身旁有身懷異能之人護衛,必不會隻派些尋常禁軍搜尋追捕,二位還是保護好小姐才是。” 錦娘冷冷一笑,正要說話,吳管家突然板起麵孔,道:“老朽蒙老爺夫人信任,對二位所求之事也略知一二。殷大爺與上官家淵源頗深,對小姐更有傾慕之心,如今他正陪同小侯爺在雲夢墟不歸山求學。老朽請求二位將小姐送到殷大爺身邊,若您兩位果真有求與他,待得見了麵,由小姐親自替二位開口求懇,所求之事或能如願。可倘若一路上有何差池,非但二位心願落空,殷大爺那邊恐怕也交代不過。”映月在心中暗自嘆息,老管家想得如此周到,生怕青山和錦娘不能盡心保護,故意出言相激。可聽到他說殷九對自己有傾慕之心時,仍不免臉上一紅。 青山當下陰沉沉地開了口,說道:“老丈不用言語相激,我二人也自會保護好映月小姐。當年在下身受重傷藏身在侯府之時,小姐和小侯爺曾引開不歸山的道士救了在下一命,就是這份恩情,青山也是不得不報的。”映月霍然想起幾年前不歸山的道士前來侯府要人,她和萬川在麓水寒塘布置子虛幻境調虎離山,原來救的便是他。 錦娘望了映月一眼,心想:姓吳的老家夥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如今聶心柔已死,上官仁又被抓了起來,能夠說服殷九替青山解燃心蠱的人,恐怕也就隻有映月了。眾人正說話間,忽然聽到前門傳來數聲慘呼。接著,腳步雜遝並呼喝之聲漸漸逼近後院,奉命查抄侯府的禁軍終於還是闖了進來。這些禁軍與上官家本無仇怨,隻是在王宮當差,從來隻有被呼來喝去的份兒。如今奉了國師的命令來查抄靖安侯府,乃是人生當中第一次有機會將貴戚權門踩在腳下,如何不趁勢作一番威福?加之剛剛在門外被堵了許久,更耐不住心中的火氣,故而一旦破了府門,見人就殺。派去守門的小廝盡數被砍斃於刀下,竟無一人幸免。 吳管家忙將映月朝青山一推,映月的肩膀瞬間被青山的手如鐵鉗一般鉗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動彈不得。她正想開口哭喊,又一隻手突然從後麵伸來,緊緊捂住了她的嘴巴。接著,她看見吳管家頭也不回地朝前院走去了。 小六子走了過來,先給映月跪下磕了個頭,然後站起身來帶著哭腔道:“師傅也是沒辦法,委屈小姐先忍忍。”然後又對青山和錦娘說:“麻煩兩位大俠帶著小姐跟我從後門走。”說著轉身去領路。映月知道吳管家這一去必定有死無生,心中大是悲痛,可青山錦娘鉗得自己甚緊,徒勞掙紮,隻得以腳頓地,鏗鏗有聲,可吳管家卻始終沒有回一回頭。 那秋梧別院,出了後門再穿過一個小園子便到了,可映月卻覺得今天這條路無比漫長。她聽見自己剛剛撤出的後院當中,隱約傳來幾聲粗魯的叫罵,接著是一個男人揚起的嗓門:“你一個家奴而已,還真拿自己當上官家的人了?我勸你還是識相一點,別為了個罪臣之女白白搭上自己的老命。” “老朽是上官家的家奴,將軍也不過是國師的走狗,誰又比誰高貴了?” …… 那是映月此生最後一次聽見吳管家的聲音,似乎那聲音與素日也並沒什麼不同,一樣的蒼老沙啞、平穩得有些單調:“小姐,夫人那邊擺飯了,喊您呢。”“小姐,車備好了,隨時能走。”“小姐,把傘帶著,看下雨。”“小姐,廟會人多,留神吶。”“小姐……”“小姐……”“小姐……” 長林街的鋪子裡空空如也,老管家盤下了鋪子卻還沒來得及添置一件家具。上官映月扶著光禿禿的墻壁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