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鎮比起桃映鎮可大多了。 鎮上大概有千餘戶人家,是這附近最大的鎮子。 鎮東的王家是最富庶的,清風鎮近乎一半的鋪子都屬於王家,據說是王家上兩輩有人被郡城的高人看上了,成了那山上修道的神仙,王家越來越富裕也證實了這一點。 王家最近幾天都很熱鬧。 武陵人家嫁女要在前一天過子夜後才能披紅掛彩,但迎娶卻是提前三天便開始廣邀客人,王家尤其如此。 王家這一代全是女娃,隻有一個男孩。 他叫王滄海。 王滄海七歲時就被那位傳說中神通廣大的叔公帶走了,有的人說山上的仙人也看上了他,把他帶上去就是為了傳下仙法。 這是王滄海十年來第一次回清風鎮,接著王家便去了隔壁鎮子求親,然後傳出了王滄海娶親的消息。 王滄海今年十七歲,年紀不大,但卻生得劍眉星目,鼻若懸膽,是個清秀的少年郎。 他穿青衣,腰間挎劍。 王滄海初回清風鎮時,幾乎吸引了清風鎮所有少女的目光,就連已經嫁出去的婦人們也對他拋來媚眼。 修道的劍客美少年嘛,誰不喜歡? 王滄海皆視之為無物。 年輕的青衣劍客從未卸下過腰間的劍,山上山下皆如是。 直到桃映鎮桃映山莊答應求親。 從三天前開始,青衣劍客便穿著大紅袍服站在王家莊門口負手西望。 腰間沒劍,因為會折了喜氣。 負手西望,因為那裡是桃映鎮。 王滄海親自鋪設了十裡紅妝,從王家莊開始,古道兩旁的樹上向西而去,皆是一束束大紅布條,這個排場也隻有王家擺得出來。 清風鎮的大姑娘小媳婦兒這三天幾乎傷透了心。 為啥子? 心儀的郎君莫得嘍! 方圓從半路開始就見到了兩邊樹上的紅布。 看樣子,這王家的公子倒還是個癡情種子。 方圓斟酌著開了口。 “李姑娘,其實這個王家公子不錯的,你看,對你如此重視。” 少女嘻嘻笑道:“當然不錯啦,聽說長得很俊俏,還是個青衣劍客,有本事極了。” 方圓直直點頭,道:“就是就是!” 少女翻了個白眼,道:“就是什麼呀!小時候就是個鼻涕娃兒,連路都找不到,蠢死了!” 方圓搖頭道:“姑娘,不可如此講,先生說英雄不問出處,我看這位王公子絕不會負了你的!” 少女揚起馬鞭,就是抽錯了,一鞭子抽在了方圓的小腿上。 “嗷!” 方圓怒道:“乾什麼!” 少女回頭楚楚可憐的道:“不好意思啊小哭包,天冷,手凍僵了。” 方圓悻悻的住了口。 天確實冷,可以理解。 少女笑道:“小哭包,我剛才跟你說了,那人可是個青衣劍客,七歲就被接到山上去了,你不怕嗎?” 方圓搖頭道:“不怕的,這位王公子若是不講道理,怕也沒用,若是講道理那就更不用怕了。再說了,既然是穿青衣的劍客,我相信他是個講道理的人。” …… 王家莊近了。 莊子門口的一道紅袍身影若隱若現。 少女眨了眨眼睛,壞笑道:“小哭包,就是他了,你要去砍他嗎?我給你加油鼓勁兒!” 方圓乾咳了幾聲,道:“誰跟你說砍人的,我來講道理!” 少女笑道:“講道理可是搶不著媳婦兒的。” 方圓嚇得鬆開了少女腰間的手,道:“誰搶媳婦兒了?我這是幫你悔婚,別亂講話啊!” 少女哈哈大笑起來,在冬夜裡傳出去很遠很遠,直到莊子門口紅袍身影的耳中。 “刀還在不在?” “啊?” “我的解衣刀!” “哦哦哦,在的在的。” 下一刻,紅袍四分五裂的炸開,變成了一襲青衣。 少女緊緊抓著韁繩,道:“小哭包,抱緊了!” 方圓吃過一次虧,這會兒趕緊將手環了上去。 駿馬飛馳而去,直到青衣身前。 十丈,九丈,八丈……直至一拳之隔。 少女勒住駿馬,馬頭高高昂起,馬蹄貼著青衣的臉抬起再落下。 青衣巋然不動。 少女拍了拍腰間的手,喊了一聲:“小哭包,快下去搶媳婦兒了!” 方圓訕訕的收回手,跳下馬來,注視著眼前的青衣。 青衣望著白衣。 兩兩無言。 少女打破了寂靜。 “王滄海,他要搶你媳婦兒,你怎麼說?” 方圓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而後拱手道:“王兄,在下方圓,為李姑娘與你的婚事而來。” 青衣還是沉默。 但卻死死的盯著方圓腰間的生鐵匕首。 方圓再次道:“王兄?” 青衣動了。 他右手成劍指,遙遙點在少女的眉心。 少女昏迷過去,伏在馬上。 方圓被嚇了一跳,這個青衣劍客哪裡是劍客?這種神鬼莫測的手段,分明是劍仙嘛! 不過看他樣子,應該是個講道理的人。 方圓道:“王兄,可否進莊與令尊令堂一敘?” 青衣默默搖頭,道:“進去你就再也出不來了,就在這裡說吧,這件事我自己能做主。” 方圓深深吸了一口氣,道:“王兄,李姑娘的婚約事先李老莊主並沒有與她商量過,她不願嫁你,可否行個方便?” 青衣點頭,道:“她若是不願嫁,那便不嫁就是,說一聲即可。” 方圓鬆了一口氣,道:“王兄果然是講道理之人,多謝王兄,那我便……” 青衣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劍,壓在方圓肩頭。 “你要給我個說法。” 方圓點點頭,道:“應該的,怎麼給?” 青衣收回劍,挎在腰間。 “看你。” 方圓吐出一口濁氣,拔出腰間的匕首,道:“王兄,這是李姑娘的解衣刀,我借來一用,算是代她向你賠罪。” 方圓緊握匕首,刀尖朝自己的左邊大腿狠狠地刺了下去。 就是沒刺到。 青衣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方圓奇怪的看著他。 青衣收回手,而後拔出了自己腰間的劍,遞給方圓道:“解衣刀不能見血,用這個。” 方圓苦笑著接過長劍,將匕首重新別在腰間,一劍刺了下去,劍尖從腿後麵穿出,鮮血汩汩。 方圓拔出劍,遞給麵前神色淡漠的青衣。 “不夠。” 方圓點點頭,道:“好的。” 第二劍,右腿。 第三劍,左臂。 三刀六洞。 腳下的雪被染成一片鮮紅。 方圓再次遞回長劍,道:“夠了嗎?” 青衣這次接過了劍,插回劍鞘中,道:“你什麼時候娶她?我送你一把好劍,她喜歡走江湖,但估計會惹禍,你用得上的。” 方圓搖搖頭,道:“我與李姑娘是初相識,她先前說著玩的,我氣病了他父親,必須要來走這一遭,講道理嘛。而且……我有劍的。” 青衣默然良久。 方圓齜牙咧嘴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包紮一下傷口,卻隻有一隻手可用,隻得望向麵前的青衣。 “王兄,搭把手。” 青衣蹲下身,撿起地上的紅袍碎片,慢慢為他包紮著。 “你是讀書人?” 方圓的嘴唇因為流血過多顯得頗為蒼白,道:“可不是嘛,要不是讀書人誰來你這兒,早就帶著李姑娘跑了,也就是讀書人要講道理,莫得辦法。” 青衣微微頷首,他的包紮手法很嫻熟,很快便將方圓的兩條腿和一條臂膀包了起來。 “你不錯,我見過的讀書人裡很少有你這樣的,以後好好對她。” 方圓無奈的道:“我真剛認識李姑娘。” 青衣劍指再次點向馬上的少女,不置可否的進了大門。 馬上的少女醒了。 她跳下馬,看到了地上坐著的方圓。 少女重重的拍了拍他的左邊肩膀,道:“小哭包,你怎麼坐地上了?真不愛乾凈!咦?王滄海人呢?” 方圓疼的長吸了一口涼氣。 嘶! 少女輕輕抽動著鼻子,狐疑的道:“怎麼有一股血腥味兒?” 方圓虛弱的翻了個白眼。 “哎呀!小哭包,你怎麼流了這麼多血,還有這腿上,還有手上,怎麼回事兒?” 方圓伸出右手,道:“拉我起來,回去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王兄答應了。” 少女將他拉了起來,而後將他的右手架在自己肩上,氣憤地道:“是不是王滄海砍的?” 沒等方圓回話,少女朝著莊裡大喊:“王滄海,出來!” 大門依舊緊閉。 方圓一把捂住了少女的嘴,道:“好了,王兄是個講道理的人,這傷是我自己刺的,走吧。” 少女惡狠狠地瞪了莊子一眼,這才沒好氣的道:“你看看你,搶個媳婦兒都搶得這麼窩囊,氣死我了,活該!” 方圓流了太多血,已經沒力氣跟她鬥嘴了,隻能苦笑著任她數落。 …… 莊子門樓之上,青衣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凝視前方。 眼底有些迷蒙。 青衣小時候並不聰明,甚至有些魯鈍,有一回跟母親來桃映趕大年集,街上人山人海,一時沒注意走散了。 梳著羊角辮的小娃嘴角掛著鼻涕,躺在路邊嚎啕大哭,沒一個人管他,因為身上給踩得稀爛又骯臟的雪泥糊的不像樣。 小姑娘把他拉了起來,然後給他擦乾凈臉,一直陪他等到母親找過來。 小姑娘其實比他還要小一歲。 在回去的馬車上,他回頭望去,小姑娘正蹦蹦跳跳的朝他揮手,偶然露出的襖子裡綁著一把小匕首。 馬車裡的小男孩傻嗬嗬的笑了起來,身旁正數落著他的母親更加恨鐵不成鋼了。 …… 青衣默默的望著攙扶白衣上馬的少女。 片刻後,他朝著白衣躬身拱手,自嘲一笑,縱劍北上。 此去者,首陽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