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方圓施施然從房裡走了出來,酒鋪掌櫃險些跌破了眼鏡。 他昨夜親眼見得這個讀書人的慘狀,換了普通人,隻怕這輩子身上都會落下舊疾,可他隻是一夜功夫,竟然完全恢復了。 掌櫃自嘲一笑。 也是,能跟那些個神仙走到一塊去的,可不就是神仙人物嘛。 如此一來,反而是順理成章了。 方圓拱手道:“多謝掌櫃。” 一睜開眼,他便發現了自己手上的夾板和藥膏,若非掌櫃的伸出援手,即便自身恢復力驚人,也不會好得這麼快。 掌櫃慚愧擺手,道:“小先生救命之恩,說這話就太折煞小人了。” 方圓望著一地的碎酒缸,笑道:“掌櫃是要開個新鋪子了?” 掌櫃臉色微紅的搓搓手,道:“小先生是讀書人,能不能給我題個字,我想換個招牌,算是換個新氣象。” 方圓的字寫得很一般,但還是欣然應允。 雖然自己寫的字還登不得大雅之堂,但掛在這個小鎮的一間酒鋪子上想來是夠的。 掌櫃很快捧來筆墨。 方圓略微沉吟,腦海裡想了很多詩句與聖賢書文,讀來讀去總還是覺得多少有一些言不由衷,於是抓起鼠毫筆,在木板上正正楷楷的寫下了兩個大字。 良心。 這是方圓覺得最滿意的名字。 “掌櫃,守住這兩個字,定然不會有錯的。” 掌櫃欣喜地捧起木板看了又看,讀了又讀,臉上忽然一片苦澀,道:“小先生,小人的信譽不好,隻怕很難。” 方圓嗬嗬一笑,道:“隻要拾回良心,總有一天別人會知道的,我要走了,祝掌櫃財源廣進。” 掌櫃忽然想起了青衣少年的囑托,道:“昨夜那位小劍客托我帶話,她有事回家了,讓小先生下次請他喝好酒,咳咳……不要再用小人以前的酒糊弄他。” 方圓微微點頭,背起大酒葫蘆,腰挎長劍,踏上古道。 掌櫃的送上了一包吃食,道:“小先生救命之恩,小人沒有可以報答的,若是路過,請小先生來喝上兩杯水酒。” “好!” 方圓大笑而去。 掌櫃在後麵遙遙揮手。 …… 清風鎮東向八十裡有座五華山。 山上有座小山莊。 據說莊子裡住著五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 方圓一邊快步走著劍樁,一邊聽著古道行人的議論。 有人說這五個美人不是人,是五個妖精化作了女人樣子,專門引誘過路的行人吃掉,說得煞有其事,仿佛親眼所見一般。 還有的人說這五個美人雖然是妖精,但心地極好,遇上有難的旅人甚至還會搭一把手。 眾說紛紜。 方圓嘴裡是聖賢文章,手中是劍仙所贈,心裡有不少道理,腳下踩著讀書人教的劍樁。 蕓蕓世界,大可去得嘛! 方圓剛從清風鎮踏上古道時,便發現自己的劍樁比之前走起來快了不少,也圓融了不少。 或許是因為領教了真正的劍客手段的緣故,方圓對劍樁有了些不一樣的認知,手裡握著少年遊也更加如魚得水了一些。 不論是自己走得一塌糊塗的七步劍樁,或者是徐十九的劍氣,再或者先生的劍透雲天,其實說白了,都是劍術嘛。 哪兒有什麼高下之分? 方圓覺得,即便先生踩著教給自己的七步劍樁,也能輕易戰勝兼非城的徐十九,這就是個劍術高下的差別,和招式反而沒有太大的關係。 先生說隻要能將七步劍樁走到圓融如意,便教給自己真正的劍術。 說實話,方圓讀了些書,也懂了些道理,但對於劍術這種山上手段仍舊一竅不通,他並不是不好奇,也不是不羨慕。 梅遇春,徐十九,王滄海,他們個個都有神仙一般的手段,方圓親眼所見。 可他沒問。 七步劍樁何嘗不是頂好的劍術? 書裡說的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很有劍仙氣質,方圓覺得自己應該學不來那份瀟灑。這種天地華彩的風流該屬於年輕時的老頭頭兒和現在的先生,或者未來的王滄海他們。 自己嘛,走上劍樁,見到不平事能講上幾句道理就不錯,就是不大對得起手裡這把兼非城劍客見了都要流哈喇子的少年遊。 可少年遊舉世之間隻有這一把。 老頭頭兒世間僅此一人。 方圓嘿然一笑,覺得自己胸中也頗有幾分先生說的那種浩然氣了。 少年掛劍直刺,再虛步架劍…… 一步一步向東去。 在桃映鎮和清風鎮耽擱了好幾天,還要趕上陳青姐姐他們的腳步,方圓這才將劍樁走得極快。 走到那座五華山時已經入夜很久了。 一天走了八十裡路,劍樁估摸著又練了好幾千遍。 聽陳山大叔說起過這五華山。 他們跟上山的五位山鬼打過交道,或許這次就又上山討過水酒,或者休息一夜。 方圓覺得可以上去看看,說不準就能得知他們的行蹤。 天上月兒很明亮,加上白雪茫茫,一片曠然,其實能看得見附近的事物的。 五華山不高也不大。 最起碼,方圓沒有看出山鬼府邸的氣象來。 要是按照村裡的老人說的,那些山鬼精魅都會把自己的山頭搞得有聲有色,估計且蘭國的皇宮也不過如此了。 山上種滿了梅樹。 現在是一九天,武陵這邊的梅花算是開得早的,但也還沒到日子。 五華山漫山寒梅卻淩寒而放。 方圓嗅了一口傳來的清冽香氣。 好嘛! 有些山鬼府邸的氣象了。 先生說不論是人還是山鬼,去別人的地方做客最好挎上劍,要是遇上善的,這樣顯得講禮,要是遇上了惡的,看上去也底氣足些,膽子小的說不定就不敢招惹了。 為啥子誒? 一看就是山上的高人噻! 方圓倒有些不一樣的見解,其實無論是人還是山鬼,也不管人家是善是惡,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嘛! 扛著劍進去算怎麼回事? 做法是一樣的,隻是初衷卻不一樣。 方圓與先生辯了好久,誰也說服不了誰。 先生是個極好的先生,他不像方圓以往曾在鎮上見到的教書夫子,那些個夫子教授蒙童向來是說一不二的,若是有半點異議,還要掏出竹戒尺打手心。 先生卻要方圓自己想,若是與他講的不一樣,則要與他一起辯,對不對的不說,起碼方圓學到的道理,都是自己認為沒錯的。 當然了,若是遇到先生弟子辯不清說不明的,就暫且擱下,等方圓多走幾趟江湖,等先生多修幾遍浩然氣,算是改日再戰。 方圓目前覺得自己沒錯。 五華山約有個百來丈高,方圓沒多久就從梅林小徑走到了山頂。 山頂有座青石砌來的莊子。 莊子前頭紮著五株窈窈窕窕的梅樹,一株紅梅,四株白梅。 月色下,梅花點點, 方圓不由得嘖嘖贊嘆。 “山有嘉卉,侯栗侯梅。” 這是方圓從書裡讀到的句子,方圓覺得美極了,於此時恰好合襯。 先生也說了嘛。 隻要思無邪,送句合適的詩就是最好的拜門子了。 至於送給陳青姐姐的那個……不算! 一陣嚴風颯颯後,幾株白梅簌簌的抖動起來,還有一個如山泉叮咚的女子聲音。 “大姐,今兒來了個會念詩的少年郎哩!” 方圓拱手行了個儒家讀書人的禮數,道:“幾位姐姐,方圓打攪了。” 幾株梅樹輕輕晃動。 這是個聽上去更成熟更具風致的聲音。 “白衣小哥兒,上山來有何事嗎?” 方圓目不斜視,笑著道:“聽說幾位姐姐與陳青姐姐認識,我想請問她們這幾日可曾來過這裡?” 居中的紅梅枝頭落下一朵梅花,輕飄飄的飛到方圓手心。 方圓凝目一看,紅梅化作粉末,寫成五個簪花小楷。 東去三十裡。 方圓笑著鞠躬道:“多謝姐姐。” 那個頗具風韻女聲再度傳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白衣小哥兒,你的寶劍氣勢太盛,我們姐妹不能出來跟你見麵,請恕失禮了。” 方圓手搭在劍囊上,歉然道:“我並不知道,下次若有機會再來,我會收起劍的。” 先前那個山泉般的女聲響了起來。 “少年郎莫急,我們姐妹這麼多年都在山上,還沒遇到過會念詩的讀書人哩,我想向你再求一句詩。” 方圓臉色微微漲紅。 倒不是不願意,而是自己也就讀到過這麼一篇寫梅花的詩句。 “姐姐,方圓除了這一句便不會了,對不起。” 白梅微微弇動。 “少年郎是讀書人,作一句可好?” 方圓臉色更紅了。 念詩尚且是個半吊子本事,作詩就更不會了。 唔…… 好在方圓認識一位朋友,他叫梅遇春。 這個名字很好,比方圓聽起來可有韻味兒太多了。 “我其實不會作詩的,有一句:梅遇春,挑兮達兮,在樹下兮。梅遇春是我的一個朋友,想起來便串用了進去,姐姐莫要見怪。” 五株梅樹花枝晃動不止。 許久都沒有聲音。 方圓再次躬身退下山去。 他走後,那株紅梅消失不見。 雪地上多出來一個紅妝女子,鳳目長眉,赤裸玉足,紅紗蔽身,頭上插了一支紅玉梅花步搖,額間是一枚小巧可愛的朱砂小印。 女子對著山下盈盈一拜。 她身後的四株白梅花間隱有嗚咽。 五華山的梅花更加清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