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方圓是不願意灌李鴞酒的。 莫奈何,這小子藏著掖著死活不肯說先生的事。 至於他不願說自己的來歷,這一點方圓倒是無可置喙。 說不定他就是老許頭嘴裡的那種受了自家先生提點,不能說出師承來歷的人嘛。 於是勸酒愈發的勤了。 “李兄,來來來,難得掌櫃破例。” 其實自己醉意更多些。 李鴞酒量不錯,雖然有點頭重腳輕的飄飄然,但說話還有分寸,並沒有將自己知道的事情說出來。 倒是方圓,本就在城頭喝了許多酒,推杯換盞間又是一觥酒下肚,本就年少的他著實有些不勝酒力,灌酒的計劃自然成空。 他已經半趴在了酒桌之上。 腦海中不時想起初見婦人時她跪在地上捧錢過頭的場景,還有小女孩護著身後四個小蘿卜頭時的擔當,以及到了最後她對幾個弟弟妹妹的漠然。 方圓當然知道她在想什麼。 其實怪不得那幾個孩子的,他們最大的也不過四五歲,麵對那樣的情況又能做些什麼呢? 同樣,更怪不得小女孩,換做自己,未必就不會有怨念。 說到底,並不是誰的錯。 人間行路,條條不易罷了。 方圓眼底有些悵惘,接著趴在酒桌上沉沉的睡了過去。 夢裡說不準能見到母親,聽她講講這世間的事情,想來會好上很多,方圓沒有念書前一直是這麼過來的。 …… 李鴞紅著臉大著舌頭笑道:“掌櫃,方兄醉了,咱倆聊幾句?” 掌櫃看上去就好多了,麵色如恒,這點酒對他而言不是什麼大問題。 賣酒的嘛! “先生是心行城人?” 李鴞擺了擺手,大笑道:“掌櫃何出此言,心行城門高,在下不過是一介普通白衣,怕是攀不上這樣的高枝,不足為外人道也!” 掌櫃笑道:“先生此言似有怨氣,那我便不問了。” 李鴞暢快的端起酒杯,道:“掌櫃雅量汪涵,我敬你一觥!” 掌櫃兩根手指夾住觥壁,隨意地與他碰了碰,卻沒有喝下去。 “先生修的是濟世書吧。” 李鴞原本有些迷離的眼睛瞬間恢復清明,定定地望著麵前的中年人,忽然拱手道:“先生教我!” 掌櫃抿了口酒,道:“還是要北歸?” 李鴞點點頭,道:“是要回去的,先生不也說晚輩修的是濟世書,既然如此,這孤山寒梅便不敢多看了。” 掌櫃微微合掌,道:“不若留在且蘭,我為先生引薦?” 李鴞沉默了許久,還是拒絕了掌櫃的這份好意。 “先生有所不知,在下是魯人,雖則不受待見,可總要略盡綿薄之力,如此也可向恩師交代了。” 掌櫃拱手道:“顛倒貴賤,天下大忌,先生慎之。” 李鴞苦笑不已,頗有自嘲意味。 “先生果然看出來了,既然如此,先生可願為我一解?李鴞自幼修學,受盡冷眼,當真不知道在他人眼中李鴞是何人,更不知所修為何物了。” 掌櫃的手指輕輕點在睡著的方圓眉心,而後笑道:“那我便不揣冒昧了,若有言錯之處,先生多包涵。” 方圓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卻聽見掌櫃已經開始侃侃而談。 “先生所修,我以流寇為例……” “幾千來以來,諸國有流民,南北天下多匪盜,猶以枳子洲為甚,何也?枳子洲氏族林立,橘子洲則鮮有門閥割據。但不管南北,列國皆以軍力治之,治而不得,治而復生,如此治法,或收一時之效,卻無能根除之。究其原因,非兵士不精,非乾戈不利,實乃無製也。若列國納人口以冊,則何人為匪一目了然,若邢以峻,則庶民畏懼。” “然匪盜之事,究其根本,實乃氏族之累。氏族財貨海量,而無一絲與民,邦國進項為民賦,然亦入氏族府庫。長此以往,則氏族一斥千金不改色,民眾欲求飽暖而不得,豈能無匪盜也?” “若以製治國,嚴於氏族,寬以庶民,氏族重稅而民薄賦。以氏族之厚,重稅不足動其基;以庶民之貧,薄賦可以改其命。氏族則無暴民之憂,庶民可享小康之樂。國人齊心,貴賤同誌,國遂強矣。” “到了如今,北邊驚天變故,列國乾戈將起,先生一門該不會放棄這個機會,以圖將來可以做那大河砥柱,我說得可有錯?” 李鴞心悅誠服的道:“前輩厲害!” 掌櫃按住了他施禮的手,道:“出得我口,入得你耳,況且我並未修過此道,隻是道聽途說,胡謅幾句。即便說了,也不是說給先生聽的,可懂我意思?” 李鴞當然懂。 穿著白衣的他轉頭望向聽得滿頭霧水的方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站起身來,深深地鞠了一躬。 “方兄,李鴞欠你一個人情,以後若是你入魯地,李鴞必掃榻相迎!” 方圓被他這一頓感謝搞得不知所措,但也隻能起身還禮。 掌櫃倚靠在椅背上,自在極了。 李鴞舉起觥中酒,朝方圓舉酒大笑:“此次南下,得見方兄,一掃李鴞胸中鬱悶,這便要北上了,來日方長,你我再見!” 方圓訥訥的道:“李兄怎麼突然要走?” 李鴞反問道:“方兄為何要上玉劍山?” 方圓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卻大概懂得,他要做的將是與自己一樣的事情,甚至他要做的,是自己所不能想象的。 不由得肅然起敬。 “李兄什麼時候走,我送你。” 李鴞仰頭將消骨一飲而盡,大笑道:“今夜此時,風雪瀟瀟,正好北上!” “方兄不可送,若我再來,方兄來接,我亦如是,如何?” 方圓有些不明覺厲。 自己好像又結識了一個了不起的讀書人。 說得怪瀟灑! 於是方圓同樣端起酒觥,雖然醉意仍舊,但還是一飲而盡。 這種高深莫測的時候,最是慫不得! “李兄保重!” 李鴞大笑著推開木門,眨眼間便失去了蹤影。 …… 他可是記得,原本自己已經醉了,額頭上突然湧進一股清流,這才醒了過來。 方圓回頭看著掌櫃,使勁地眨巴著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