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岐山的涼亭冬天其實很冷,畢竟是涼亭嘛,納涼所用,再加上沒有掛上風簾,就更冷了。 儒家君子還好,他的浩然氣深厚,即便再冷上幾倍也不會受到什麼影響。 但老王爺卻不行,他本就不是修行之人,加上即將作古,身體如江河日下,茶畢竟不如酒暖身,些微的寒風就會激起一陣劇烈的咳嗽,時斷時續間透著暮氣沉沉。 儒家君子看得一陣心驚膽戰。 畢竟眼前的老人看上去下一刻便要命喪黃泉一般。 “王爺,避避風?” 梅允常打開一個紅泥小罐,一口氣將打腦殼的罐子燒盡數喝下,難看的臉色才有些紅潤。 儒家君子有些默然。 眼前的老王爺體內的戰創已經到了用烈酒才能稍稍壓住的地步了,對於這個老人而言,這樣子活著想必已經是莫大的折磨。 哪一個曾金戈鐵馬的將軍願意這樣茍延? 梅允常卷起袖子擦了一把咳到嘴角的酒水,抬頭笑道:“多謝城主好意,本王就這麼些時間了,能吹吹狐岐的冬風乃是莫大的享受,以後吹不著嘍。” 儒家君子點點頭,道:“那便由得王爺,我險些忘了,寒梅該於數九寒天盛放才是,王爺莫要見怪。” 梅允常嗬嗬一笑,道:“城主,你這就問完了?若是城主不打算問了,本王還有些瑣事要與城主講。” 儒家君子搖搖頭。 他是儒家心行城的君子,橘子洲西南當然需要一個統一的且蘭,但又非是隻有且蘭不可。站在他的立場上,不聽最好。 梅允常皺起眉頭,道:“城主,這等情勢下,難道還要拘泥成法?” 儒家君子歉然道:“我欠了人家十年時間,即便有心也不得脫身,對不住。” 梅允常沒有去問,隻是黯然嘆息。 儒家君子重諾,若非如此,自己與方杞子也算計不到他。也正是因此,他也幫不了自己。 儒家君子囁嚅了許久,不知道該不該將自己的事兒告訴他,思來想去,總還是字斟字酌透露了半分。 “王爺,薑不器在此處,不如在別處……” 梅允常眼中大亮。 “善!” 其實他不知道儒家君子話裡的別處指的是哪裡,但隻要做的是同一件事,何處不是狐岐? 就像五百年前的那位好酒的前輩的話。 梅允常有些自己的理解,隻要懷北向開關之心,行北向開關之事,何人不是羊祜? 斬樓之事何等艱難? 若不能做到便要一棒子打死,南北天下沒怕沒幾個能抬起頭走路的人嘍! 又是一陣寒風襲來,或許是先前那罐罐子燒的勁兒已經過去了,老王爺又咳嗽起來,他滿不在意的用長袖擦了一把,望著將袖口邊的金絲梅花繡樣浸成暗紅的血跡,灑然一笑。 對於梅氏的老王爺而言,生死之事實在算不得什麼。 方死方生,方生方死。 人之一生嘛,清潔溜溜得來,衣冠楚楚的去,有的人甚至做不到衣冠楚楚。碌碌一生,實在沒什麼新鮮的。 梅允常自忖不是個讀書人,也不算個徹頭徹尾的將軍,更非懂得修行之法的山上人,其實難明。 他愛極了道德城的聖人的一句話: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 這就講得很好嘛! 雖然梅允常做不到這般瀟灑大氣魄,卻仍舊心向往之。 南北天下這些年來列國之中其實不乏這樣的文人。 隔壁的雲夢這些年不是還出了一位“天地棟宇、屋室褲衣”的狂士嗎? 雖然老王爺對這樣醉生夢死的文人不太看得起,但卻不得不說,他們比自己活得可是自在多了。 可惜他姓梅,便不能如餘子碌碌般曠達疏懶。 他的一生早已在降生之時定下了基調,就算是這最後兩個月,仍要掰著手指頭過下去,還有太多的事情沒做完,還有不少人不放心。 奈何天不假年…… 於是,與儒家君子這位有數的好友的匆匆會麵,便隻能到此為止, 他卷起袖子,笑道:“城主,我可要逐客了。” 儒家君子翻了個白眼。 藏什麼藏? “那可不行,還有最後一件事,我給我弟子準備了一點東西,但是不好直接給他,便隻能借王爺之手了。” 梅允常笑道:“什麼都不用做便能賣個人情,本王自然不會推辭。” 好嘛! 確實也是。 儒家君子沒好氣的從發冠中取出一卷竹簡,毫不客氣的拍在桌上,而後起身道:“便宜你了,我走了。” 梅允常含笑望著儒家君子下山。 在別人眼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其實性格冷僻,一輩子也沒交到幾個朋友,這想必就是自己死前見到的最後一個朋友了。 至於還要來上一趟的麻衣老人,其實算不上朋友,更像對手。 兩人聯合著做了一輩子的局,卻也在幕後鬥了一輩子。 莫得辦法,姓梅的不顧及梅姓,姓方的倒是死死牽掛著,實在是奇哉怪也! 可惜自己棋力還是差了些,往往是贏少輸多。 雖然最後的輸贏還未知,但即便是輸了也無妨,梅氏或可全身,想必也是件不錯的事情。 他站起身,吃力地撿起橫在桌邊的長戈,深深地望著麵前的無字墓碑。 狐岐的風聲小了許多。 梅允常若有所感的望向山腳,點頭致意。 罷了,朋友要給擋擋風,那便避一避也是可以的。 山腳下,儒家君子盤坐在地,滿頭大汗,對他而言,阻住狐岐滿城風也並不輕鬆,最多半個時辰便要支持不住了。 這點時間,算是留給山頂那個老人聊發少年狂? 管他呢! 反正自己風已經擋了。 山頂,雪中有位老將軍持戈而舞,如龍蛇,如虎蛟。 昔日曾飽飲鮮血的戰戈帶起寒光徹徹,幾乎照亮了昏暗的涼亭,半晌方畢。 穿著遠遊冠服的老人滿身大汗,甚至連發梢都冒著熱氣,這是因為許多年不曾練戈了,寒冬中尤其費勁兒。 老人將戈插在雪中,走進亭子裡,蹲在墓碑前,喝起紅泥小罐裡的酒來。 臉上湛然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