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茫然地抬起頭。 乾枯的眼中血絲遍布,加上眼眶裡透著烏青的眼白,看上去憔悴極了。 她的神態看上去很穩定,起碼沒有尋常孩子失去雙親的無助。 可越是這樣,方圓就越不是滋味兒。 他也曾是個孤兒,即便有了父母親,但那種無根浮萍的飄零之感仍會在午夜夢回時將他驚醒。 現在的小女孩,卻是實實在在的孤家寡人。 “你幫我娘下葬吧,家裡麵沒有別的親人,也沒朋友,她就認得你一個人,換了其他人來,她會害怕的……” 她頓了頓,繼續低聲道:“我知道那個胡子大將軍是好人,但……” 方圓重重點頭,道:“沒事,我來吧,你娘的事也有我的原因,這是應該的。” 小女孩搖搖頭,卻沒有說什麼。 方圓隻得苦笑。 到現在為止,他甚至還不知道小姑娘的名字,隻知道她姓李,因為她爹叫李江良。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以後也好有個稱呼。” 小女孩低頭道:“我叫浣娘,娘就是這麼叫的,你以後也這麼叫吧。” 浣娘,李浣娘。 名字很樸實,卻又有些許不一樣的味道。 方圓默默地念了兩聲,才道:“小浣娘,起來睡一覺吧,我替你燒紙錢,你娘不會怪你的,你的身體快支撐不住了。” 李浣娘點點頭,剛要站起來,卻歪倒在地上。 原來是跪得太久,兩條腿早已僵硬。 方圓將她抱了起來,低頭一看,她膝蓋上已經滲出了點點暗紅血跡,這是因為後院的地有許多小石子,跪得久了難免會嵌進膝蓋之中。 李浣娘的臉上沒有一絲痛楚之色,她死死的盯著方圓的側臉,不知在想些什麼。 方圓抱著她走進房門,放到床上,又將身上外穿的的儒家白衣蓋在她小小的身子上,才笑道:“睡吧,明天送你娘的時候我叫你起來……” 還沒等說完,方圓啞然失笑。 原來床上的小浣娘幾天沒閉眼,已經昏睡了過去。 但她從進來到睡下,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過四個弟弟妹妹一眼,就像他們壓根不在屋中一樣。 方圓轉過頭,苦笑道:“許兄,怎麼樣?這幾個孩子你可有看得入眼的?” 白衣許由站起身,道:“方圓,我可以收下他們,但有個條件。” “你說。” 白衣許由沉聲道:“我若收他們做弟子,將來不管我要他們做什麼,你都不得過問,若是答應,我便收下了。若是不答應,你就另請高明吧。” 方圓有些犯愁。 白衣許由要做的是什麼事他很清楚,因為他親眼見證了王玄圭的一生,金馬玉堂之中不知掩藏了多少醜惡。 跟在這樣的人身邊做事,未必就好。 他想了想,道:“等他們懂事,可否給他們一次自己選擇的機會?” 白衣許由點點頭,道:“這是自然,他們每人十歲時就差不多了,屆時他們若要走跟我不一樣的路,我也不會強求。” 方圓欣然點頭,轉頭望向四個小蘿卜頭,道:“這位先生名叫許由,是一位了不起的讀書人,也是我的朋友,你們願不願意拜他為師,識字念書?” 出乎方圓意料的是,在自己出去這短短的時間裡,許由不知道跟他們說了些什麼,幾個孩子竟然都齊刷刷的點頭。 他並沒有多問。 因為魯冠已經言明,自己不得過問,隻要這幾個孩子還有一次自己選擇的餘地,就夠了。 方圓朝著白衣許由輕輕點頭,而後回到小院中,就這麼坐在棺槨前、火盆前,給婦人一點點填上紙錢,口中也開始碎碎叨叨,跟婦人交代自己對於這幾個孩子的安排。 原本他的打算是將他們一起帶回梵星村,跟著村裡的孩子們去先生的青衣書塾裡念書,但小浣娘與他們之間的問題迫使他不得不放棄了這個想法。 而在小浣娘與四個小蘿卜頭之間,他選擇了前者,也隻能選擇前者。 盆中火隨風。 …… 一天的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便到了第二天。 昨夜,方圓領著四個小蘿卜頭們在婦人的棺材前做了一遍祭祀,之後便任由魯冠將他們帶走了。 白衣許由說他要去找一座宅子作為安身之所,後麵再到借月館來找他,幾個孩子已經是他的弟子,自然要隨同前去。 方圓沒有阻攔的理由,這樣也好,他們與小浣娘隔開些日子,等他們長大到自己這個年紀,想來就會明白很多事情。 方圓記下了他們每個人的名字和樣子。 兩男兩女。 林冬兒,王虎,於湛,於澄。 四個人走的時候,在許由的授意下向方圓行了個大禮。 方圓對林冬兒最熟悉,是那個喜歡哇哇哭的小女娃,長得挺可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其餘三個孩子則是記了下來,後麵有機會再到魯冠的府上去看他們。 自己雖不能過問他們的前程之事,但就當去看看弟弟妹妹,許由想必也不能說什麼。 瓦罐巷中便隻剩下了小浣娘和方圓兩個人。 方圓一夜沒睡,替小浣娘為她的母親守靈,也是為自己。 不知不覺間,天就亮了。 直到日頭高升,方圓才起身去前頭買了些清粥小菜,還租借了一架牛車,回來時,小浣娘已經醒了。 她搬了那張小板凳到院子裡,繼續往火盆裡添紙錢。 方圓托著吃的,笑道:“吃點東西吧,吃完了我們一起送你娘走,就跟你爹葬在一起,怎麼樣?” 小浣娘睡了一整天,氣色看上去才好些。 這幾日他們怎麼吃東西,當然了,以前也吃不上什麼好東西,方圓並沒有給她補補的打算。 這樣的情況下,清粥小菜反而更能入口。 小浣娘在缸裡舀了一瓢冰涼的水淋在凍瘡遍布的手上,連眉頭也沒有皺上一皺,看得方圓一陣無言。 她回過頭,道:“我知道我爹的墳在哪裡,不遠的,一會兒我給你帶路。” 方圓露出笑臉,道:“好!” 屋子裡。 兩人坐在婦人以前縫縫補補的桌麵上。 桌上就兩小碗白粥,一碟鹹菜。 小浣娘夾起一根鹹菜絲,塞進嘴裡,眼淚忽如江河決堤。 她的娘親受盡欺淩,所為的…… 他們喝稀粥時,有這樣一碟鹹菜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