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煙火散盡。 堂屋門口的右邊,擺了一張供桌,兩隻蠟燭在風中天跳動,香爐插著一閃一閃的線香。 在道士沒有做法事之前,骨灰不能進去。 廚房裡,大舅母冷霞將最後一碗飯菜端上桌,拍了拍手,“好了大家吃飯吧。” 眾人才開始動筷子,晚飯很豐盛,牛肉,排骨,豆角,小龍蝦,麻辣兔頭…… 吃著吃著,大舅蘇橡楊問:“你母親什麼時候走的?” 程鹿回答道:“今年年初,可能開春沒多久吧,她的身體一直不太好,但也沒想到會突然離開。我在那邊處理後事,再加上一些其他的事情……” 他將事情的經過告訴大舅,中間刪減一些不方便告訴的事情。 就這麼一邊吃,一邊聽,蘇橡楊喝著酒泣不成聲。 對蘇橡楊而言,這個小自己十多歲的小妹,幾乎等同於自己的女兒,蘇橡楊一把屎一把尿將其撫養長大,眼看著白發人送黑發人,如何不心痛。 “好了別再哭了,這麼大的人了,讓小妹看到說不定還笑話你呢。”大舅母冷霞拍了拍丈夫的手。 “那丫頭肯定是怪我當初因為那件事扇了她一巴掌……” “她知道你用心的,不會怪你的,況且……” 飯桌上,兩個孩子離開回到房間裡去,剩下客廳裡四人。 門外傳來一陣摩托的轟鳴。 一個大嗓門的女人走了進來,“老大!老大。” 大舅母和大舅對視一眼,知道是三妹蘇紅雲趕來了。 進門入座。 程鹿才看清眼前這個中年婦女的樣子,一張普普通通的臉,小眼睛,皮膚不白,穿著一件臃腫的連衣裙,下巴尖銳。 “這就是小妹的兒子? 長得倒是像她,也不知道是什麼鬼心思把她迷住了,非要把他生下來,白白葬送了大好的前途,早知如此這個大學還不如讓我去上! 她上了大學有什麼用,還不是在外麵被野男人騙上了床。 跑到國外,十幾年沒個消息,現在人死了就知道回來了?當初就應該多扇她幾巴掌,把她打醒!” 蘇紅雲小眼睛審視般看向程鹿,語氣冷漠尖銳,很符合市井小市民的氣質。 二十年前,高考剛重新開設不久。 二哥蘇沅峰率先考上一個公費師範生,紅旗大隊的頭一個,大隊書記獎勵了五十塊錢。 而蘇紅雲則在幾年後和小妹一同考上的大學,隻不過她考的大專,而小妹考的是頂尖美院國美。 一家三個大學生,在當時的社會風氣看來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但當時蘇家一家五口靠著大哥蘇橡楊在造紙廠的工作養活,供養一個二哥就吃力無比,現在把牙花子搓沒了,摟緊褲腰帶過日子,也隻供得起一個。 於是當時蘇橡楊結合蘇沅峰在大學裡的見識,決定供養小妹蘇蜀葵讀大學,自然而然蘇紅雲這個大專上不成,在縣城裡草草嫁人結婚。 啪! 大舅猛的一拍桌子,吼道:“你當著孩子說話注意點,能不能別提這件事,當初你自己也是同意了的!” “哼!” 三姨蘇紅雲冷哼一聲,尖銳的下巴揚起,神色頗為不虞。 麵對大哥的嗬斥她的心中還是犯嘀咕,這一大家子能有現在都是大哥辛苦操勞的結果,沒有大哥,就沒有現在的她。 她恨的是大哥如此偏心,同樣是妹妹,憑什麼事情都順著小妹! 程鹿在一旁默然無語,這一大家子人,人情來往太復雜了,自己還是回魔都瀟灑快活去算了。 “小鹿,去洗個澡睡覺去,你媽媽的事情有大人做主呢,你一個小孩兒操什麼心,快去。”大舅母手掌在圍裙上擦了擦,看著程鹿那張神似的臉,柔聲道。 程鹿搖了搖頭,表示自己還要聽聽看。 “這次找你來也是商量商量蜀葵的喪事怎麼辦,按我想的來,找個道士招魂做法事,請廚子擺酒席,挖墳造墓立碑一樣也不能少。” 大舅蘇橡楊大馬金刀的坐著,麵龐通紅,指尖夾著的香煙雲霧繚繞。 “不管怎麼說小妹的喪事大哥你自己看著辦,再怎麼說她都是我妹妹,我送兩千塊錢禮就是了。” 蘇紅雲找了個碗吃了起來,毫不在意的樣子。 開玩笑,這一通下來,沒個兩三萬下不了地,她老娘老爹走的時候都沒這個待遇。 兩千塊? 蘇橡楊氣得渾身打顫,眼珠子盯著蘇紅雲,“這句話你敢當著她的骨灰去說?啊?這是你說得出的出來的話?” “怎麼說不出來,我晚上還抱著她的骨灰睡覺呢。”蘇紅雲笑著說,十幾年沒見麵了,自己連小妹的樣子都忘的一乾二凈了,再親的人這麼多年不見也會像生人一樣冷漠。 況且兩千的隨禮不少了,甚至很多。 今年村裡書記死的時候大部分人隨的還是一碟黃紙呢,隨錢的也就五十。 “那就不必了,我怕我媽看到伱被嚇到了。” 程鹿忽然開口說道,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一家子給他的感覺和母親話中相差不大。 “也行,反正是要有人守夜的,外麵蠟燭和香不能斷。” 蘇紅雲看著程鹿的臉,有些恍然的笑了起來,幽幽呢喃道:“真像啊……” “什麼?”程鹿沒聽清。 蘇紅雲搖了搖頭,說沒什麼,沉默半響說:“沒什麼,我是說晚上有雨,待會兒我讓你姨夫叫人把鐵棚搭一下。” 程鹿則仔細揣摩著女人的話,一般來說,無論是白事還是紅事,主家為了防止下雨都會找人在家門口安置一個大鐵棚子,頂上還帶燈泡的那種,一天二百。 棚子下麵就是擺酒席桌子的地方,一般來說這兩個行業合二為一,做家宴一般都有。 “行,你慢慢吃,總之你二哥晚上的飛機到崇欽,明天商量也不遲。”大舅點了點頭,這件事情算是告一段落,起身到屋外去,路過程鹿時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先去洗了睡。 “走吧!小鹿~” 大舅母笑嗬嗬的摟著少年肩膀,看樣子十分喜歡他。 院子的角落裡就是洗手間浴室,院子裡鵝卵石布置好的小路,古聲古色。 天上掛著一輪彎月,幾朵烏雲飄浮在空中,涼風在院子裡穿過,令程鹿有些打顫,山裡靈活的氣溫多變,到了晚上可能就十幾度。 陡然墻角的一株生機寡淡的梅樹引起了程鹿的注意,腳步頓了頓。 “怎麼了?”大舅母冷霞詫異的問,隨著少年的目光看去,“那個啊,恐怕你不知道,這株梅花樹是你媽媽小時候種下的,快有二十年歷史了吧?就是好久沒開花了。” “梅樹……” 程鹿心中了然,看來自己與梅樹有緣,便問舅母,“家裡有筆墨宣紙嗎?我有點用。” “有啊,你媽媽十幾年前畫畫的文房四寶都在,你大舅舅保存的可好了,就在待會兒你睡的房間裡,他啊,一生最後悔的就是因為你媽媽要生下你,而打了她一巴掌,結果你媽媽去國外十幾年不回,他後悔得要死,現在人也不在呢,這個心坎算是過不去了。” 舅母墊著腳摸了摸程鹿的頭,臉上帶著哀傷的笑。 “早就原諒他了,也是母親讓我回來找大舅的。”程鹿搖了搖頭,母親心軟,哪裡會有什麼記仇的想法,之所以不回來,隻是愧疚,很簡單的愧疚。 “好了!快去睡吧,你也坐了一天的車了,晚上守夜有你大舅在呢。”舅母有些粗糙的雙手將程鹿推到浴室。 洗完澡,舅母帶著去一個小小的房間,熟悉的氣息在鼻尖回蕩,陡然令程鹿鼻頭一酸,是她的味道。 “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打掃,被子衣服,枕頭,床單墊絮都是你媽媽原來用的,一直以來也沒人住。” 舅母解釋道。 狹小的屋子裡擠下了一張大書桌,一個衣櫃,一張木床。 墻上掛著一張張畫,看落款都是母親畫的。 桌上的筆架掛著幾根已經開裂的毛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用到一半的墨條,還有用大鵝暖石做的硯臺,令程鹿失笑。 書桌對著窗戶,窗戶外正好看到那棵梅樹在月光下綽約的身姿,溫婉動人。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想來就是這般感觸了。 “物是人非啊。” 程鹿隨手挑起一張泛黃的宣紙,手指在上麵細細的摩挲。 倒水,磨墨,潤筆…… “你……小鹿你也會畫畫?” 看到程鹿嫻熟流暢的動作舅母眼中滿是驚訝,“也是了,畢竟是小妹的孩子,不過你走的不會也是她那條路吧?” “那倒沒有,我還在上學。” 程鹿默默在心中補充一句,下個月變成學渣的身份,國內中學生的內卷程度不是國外能想象的,以他的成績到了復禮中學搞不好成了倒數第一。 提筆,大寫意的感悟在心頭繚繞。 程鹿大手一揮,刷刷刷的在紙上落筆,頗有徐師的恢弘氣勢,但筆觸粗糙,下筆生澀。 此前程鹿從未學習過國畫,再加上油畫思維的限製,即便在畫境中練習一年,但虛幻的就是虛幻的,真真落到現實,處處有阻礙。 好在他畫的東西不難,一株梅樹出現在紙上。 舅母在身後打量,說,“好看,我拿去給你大舅看看?” “隨意。” 程鹿被自己的國畫技拉垮的水平,笑到了,隨後躺在床上睡著了。 那邊 大舅看著手上的梅圖,欣慰不已。 “蜀葵後繼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