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爺……” “我知道。” 周溯打斷老鄧的欲言又止,看著夜幕下的海麵。 這一晚,昨天晚上被乾脆的那群人並沒有卷土重來的跡象,海麵很安靜,隻有潮水拍岸的聲音,在單調地重復再重復。 也不知道是周溯確實地把他們都消滅乾凈了。 還是對方終於識得厲害,在積蓄到更強大的力量之前,放棄了輕舉妄動的念頭。 但老鄧提醒的意思很明顯: 危機隨時會來,這裡已經不安全了。 而且—— 周溯回頭瞅了一眼,其實這黑燈瞎火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但周溯對自家宅子的方位還是有個大概的。 不過說是宅子,其實讀作廢墟。 早上看到的時候,是連根豎著的柱子都沒有了。 這也意味著周溯他們一行人,今晚連個睡覺的棚都沒有。 當真就是大鳥朝天,快樂無邊。 “可我爹留了信,卻壓根沒說要去哪找誰當師傅。”周溯一臉惆悵地望著漆黑的海麵說道。 “哦,關於這個……”老鄧忽然想到了什麼,從衣祍裡取了一張紙出來,遞到周溯麵前。 周溯愣了一下,抖開信紙借著海岸邊的篝火看了兩眼。 『哦,對了,上次寫給你的信忘記說了,我給你找的師傅—— 周溯猛地瞪大了眼睛,這回頭去看向老鄧。 毫無疑問,這是他老爹的筆跡。 “老鄧,這信是從哪來的?” 周溯那一瞬間看向老鄧的眼神,就像是我們當中出了一個叛徒。 老鄧被周溯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然,訕笑道:“這是白天我在山裡埋坑的時候,老爺給我的。” 周溯的腦門上頓時冒出了無數個問號。 下一秒,他怒不可遏地喊道:“你的意思是我爹在這座島上!?” “不,也不是,老爺之前來過。” “現在呢?” 老鄧用手撓了撓下巴,學著周溯過去做過的動作聳了聳肩。 “……” 周溯覺得還好沒有高血壓,不然自己年紀輕輕就要飆升到3200。 他試圖深吸了一口,緩和了語氣語調:“他既然在,為啥不來見我。” 老鄧嘿嘿一樂,看向坐在篝火邊上的秦裳蓉:“老爺說他還沒準備好。” 周溯把嘴唇咬出了血。 看到這個模樣的周溯,老鄧不忘落井下石一句:“不過老爺說,下回見麵的時候他會提前把禮物準備好,而且他還托我帶話給少爺——” 老鄧咳嗽一下,抖擻了一下衣擺,然後學起了某人的模樣,沖周溯比了個大拇指:“眼光不錯!” 周溯眨巴眨巴了眼睛,然後抬頭看了好一會的天。 哪怕今天烏雲,月亮都沒露臉。 過了一會,他掏出老鄧交給他的那封信,繼續看了下去。 可以看得出,這封信寫的比較倉促,不僅沒有抬頭,連之前文縐縐的墨水都沒有了。 『我給你找了個墨家的師傅,你讓老鄧陪你去東墨,他知道怎麼去。 對了,楚人好酒,記得帶兩壇你珍藏的酒去拜師。』 落款一個父字。 周溯把信一收,問道:“這信你看了麼?” 老鄧搖頭,笑道:“不過老爺大抵把事情交代過了,要去的是東墨。東墨與老爺一直交誼匪淺,是故老鄧我曾多次替老爺跑腿去過,記得路。” “……” 周溯盯著海麵不語,被遠處篝火映紅的瞳光灼灼地跳躍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老鄧看了也不說話,就靜靜佇立在旁,等待著。 良久,周溯伸手去衣服裡掏出一塊白玉,用手指摩挲把玩著,說道:“老鄧,你知道刻舟求劍嗎?” 老鄧搖了搖頭。 “其典出自《呂氏春秋》,而摘錄於先秦,諷刺的是一個楚人乘舟涉江,其劍落於水中,便契其舟,以求之後能夠把落水的劍打撈起來。” 說著,周溯掄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用盡氣力地把手中的那塊家傳寶玉直接朝著漆黑如墨的海麵上丟了出去。 老鄧神情一窒,就要去救那丟出的玉,卻被周溯的一個眼神釘在了原地。 末了,兩人都聽到了一個噗通落水的聲音。 老鄧皺著眉頭看向周溯,而周溯則似有所感地把手伸進自己的衣祍裡一摸,然後愣住了。 “大少爺,你這是……” 老鄧以為這純粹是熱愛自由,放達不羈的少爺對老爺的安排不滿。 但當他看到周溯掏出衣祍的手裡握住的東西,不禁也是一怔。 “這……” 周溯認真地端詳手中那枚還帶著海水濕潤和溫度的白玉,半晌才道: “或許這真是天意。” --- 翌日,周溯一行收拾好行囊,盤纏,用備用的船隻離了島。 按照老鄧的說法,他們此行的目標在會稽郡,也就是如今江浙一帶。 因為秦裳蓉是第一次拜訪墨家,墨家雖然如今輾轉蟄伏,但好歹也是曾經風靡天下的當世顯學。 對於陰陽家學派的她來說,等於是小門小派要去五嶽劍派拜山頭,故覺得必須鄭重,所以沿途話多了不少,不過都是在向老鄧請教的,讓周溯頗有些不爽。 他拔出嘴裡叼著的狗尾巴草,甩了甩道:“這有什麼,問我我也知道。不就是墨家嗎,他們吃住都在山洞裡,如果往後兩千年,這些人都被叫做野人。” “大少爺,野人是指住在城市外的山野民夫,而墨家那個則叫作避世,嚴格來說,咱們一家也算是避世海外,遠離中原紛爭。”老鄧牽著馬繩笑道。 他們坐的這輛馬車跟皇帝比起來,肯定是差了十萬八千裡。 一匹矮小卻很算敦實的母馬拉著一輛木棚車,不過沒窗子,沒有頂,周溯就這麼擱著個腿,跟秦裳蓉在後邊對坐著。 雖然他們走的這條是馳道,但跟後世的公路可同樣沒有可比性,搖搖晃晃,車架子磬磬哐哐地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震個不停。 “其實我心裡還是比較敬重墨家的。”周溯撥弄著手裡的狗尾巴草道:“在我看來,他們是一群真君子,道德標桿很高的一群人。” “墨家俠義可不是說說的。”老鄧唏噓道:“當初墨子的故國麵對強大的楚國進攻,求援墨子的時候,他單槍匹馬翻山越嶺,共計徒步五百裡,耗時十天,趕在宋楚交鋒之前,獨步進入楚軍大營阻止對方。” 雖然很想吐槽他為何不騎馬,但周溯知道這個故事。 起因是楚國的楚惠王任命了公輸班,也就是著名的工匠魯班替他開發一種能夠越過對方城墻攻城的武器——雲梯。 就像所有拿到心愛玩具的男生那樣,楚惠王得到的第一時間也是想找個地方練練手。 但你找像秦國,齊國這樣的,一不小心可能有翻車的風險,事後也不好收場,所以他就找了當時周邊孱弱的宋國,也就是墨子墨翟的國家動手。 當時墨子四十多歲快五十歲,已經是一方大家,名聲在外了。 宋國的意思肯定也就是說,想借他的名望來勸諫楚王:大王啊,咱這個地方窮鄉僻壤一個,您打下來不僅撈不到好處,而且還要自掏腰包補貼當地財政,您求啥呀? 但做為一個君王肯定不這樣,他想著肯定是:不管大的小的,我全都要! 而且他還要試武器呢,所以他也預感到墨子要來說服自己,但他的方針就是不聽不聽王八念經,你說什麼都當你是放屁。 最後,墨子就跟他手下得意大匠公輸班Battle了。 結果十戰全勝。 輸了的公輸班就很不服氣啊,在邊上小聲嗶嗶:你墨子不是很吊嗎,我知道怎麼贏你,但我傲嬌我就不說。 墨子也是跟著輕笑一聲,說道:“欸,巧了,我也預判了你預判我的預判,但我也不說。” 兩個套娃高手彼此陰陽怪氣地吹胡子瞪眼,讓在邊上看著的楚惠王,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地方好像隻有自己的智商最低,他怎麼聽不懂啊。 這不乾了啊,哪個領導會承認自己的智商低? 他嚴重覺得這倆貨是在他們麵前裝逼,所以逼著他們說。 公輸班覺得不光彩還是不願說,而墨子則替他說道:“公輸兄的意思是,隻要殺了我,那宋國自然沒有能替他們防守的人了,而剛才十盤博弈,自然就是公輸兄贏了,因為跟他競爭的對手已經死在了這裡。” 楚惠王一聽反應了過來,小眼珠子轉一圈便神色不善地盯著墨子,那心裡肯定是在盤活開了:是啊,殺了這貨不就完事了嗎? 這傻叉是一個人來的,智商跟宋襄公差不多。 就讓他楚惠王就學習老祖宗的傳統藝能,來送他一程吧。 結果墨子不屑地看著楚惠王,把脖子一伸,大笑道:“大好的頭顱盡管拿去,但我已經命弟子禽滑厘等人傳我矩子令,鎮守楚國各處。我固然可以一死,天下不過少了一個平民,但大王以後走夜路的時候最好小心一點。” 當時的墨家聲勢已經非常浩大了,三千弟子估計不是一個虛數。 楚惠王覺得眼前這貨連命都敢不要,斟酌再三還是退兵了。 但楚惠王表示,絕對不是因為自己擔心走夜路不安全,而是被墨翟的這種舍己奉公的精神感動了。 周溯這般在車上一邊甩著狗尾巴草,一邊得意地把故事說完。 說著,還故意將狗尾巴草的毛,朝聽得認真的秦裳蓉臉上刮了一下,立馬被人白眼嫌棄了。 “大少爺,你這故事從哪聽說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編的挺不錯的。”老鄧邊駕車邊說。 自詡博學的周溯笑容僵在臉上,因為他聽不清老鄧後麵的話了,句裡行間都圍繞在一個字上:“編?” 而秦裳蓉則道:“世人都知道,墨子退楚這個故事裡,是當世劍道第一人的初代矩子帶領三十名真傳弟子,堵在楚國十萬大軍的行進路上。 “因為不忍看到血流成河,徒傷無辜,並且墨子是來勸戰的,所以他們約定,對方出十人,墨子一人戰十場。最終,墨子以一條左臂的代價,連贏十戰,並在最終一戰中贏下當時跟墨家機關術分庭抗禮的工家代表公輸班大家,至此,楚王退兵。” “……” 在這之後,抱住自己膝蓋蜷縮在座位上的周溯,聽著什麼『當世第一劍』,『老爺說過初代矩子那才是真正的劍聖』,『工家和墨家機關術之爭』的討論,再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一路車馬也不知行了多久。 忽然聽駕車的老鄧用馬鞭指著前方道:“大少爺,秦姑娘,前麵就是沐陽縣了。” 這句話,讓一直沒有精神,懨懨躺著的周溯忽然來了精神,引頭一看。 隻見山川盡頭,河渠歸處,出了一座城池現蹤影。 周溯哂笑地對秦裳蓉問道:“你累不累?” 秦裳蓉搖了搖頭,她是個能吃苦的妹子。 周溯點了點頭,把頭靠在了她的肩上:“我累了,坐這玩意給我屁股都坐麻了,替我捶捶腿。” “……” 在老鄧的笑聲中,小車緩緩地駛向了這座叫做沐陽的縣城。
第39章.刻舟求劍(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