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明月道心 一紙妄語 6770 字 2024-03-16

寒風似刀,大雪如嘔。   這本是一個平凡的雪夜,可人們賦予了它另外一個名字——除夕夜,於是它便有了與眾不同的意義。   對李大牛一家而言,這個雪夜還有另外一個意義,一個新生命將要在這個夜晚到來,為李家再添一丁。   一家人跟著產婆忙裡往外,除舊迎新的鞭炮聲響過後,一家人的腳步也跟著急促了起來。   “哇——哇——哇——”幾聲淒厲的烏鴉叫聲在漆黑的雪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一個婦女的臉在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她咒罵道:“我還當是大牛家孩子生下來了呢,這破老鴉,大過年的叫魂啊!”老鴉是這邊的方言叫法,也就是俗稱的烏鴉。   不同於往日,今夜的祠堂格外熱鬧,祠堂正中間是一個巨大的火堆,火焰足有半人高,周圍坐著的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青年。除夕夜在祠堂燒火,是這邊的傳統,除夕夜的火,元宵節的燈,必須徹夜通明,各自有其寓意。   “大牛那娃還沒足月吧?又挑上這麼一個凍死個人的後半夜,隻怕……”另外一個婦女縮了縮身體說。即便是對著半人高的火堆,背後的涼意依然一絲絲地透進棉襖裡。   “閉上你的老鴉嘴吧!”另一個老者打斷道。   “我又沒說啥,你看產婆過去了幾個鐘頭了,還一點動靜都沒呢。”   烏鴉又叫喚了幾聲,眾人聽著,不免覺得更冷了。   “哇——”一聲洪亮的嬰兒哭聲傳來。   眾人的麵色一變。“生了!”不知是誰說了一聲。   “聽這聲響,像是個男娃哩!”   “這是大牛的第六個男娃了吧?”   另一邊,李大牛聽著這一聲響,心裡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下來。可是這一聲響過後,哭聲變得有些沙啞,聲音也越來越低,幾聲過後輕若遊絲。   李大牛也沒顧上太多,沖進房裡,見產婆手裡的嬰兒瘦弱得像一隻初生的耗子似的。嬰兒還未睜眼,張著嘴巴,有氣無力地乾哭。   “大牛,你去村南頭請張師傅來看看吧。”產婆見李大牛進來,也沒有責備,麵色有些擔憂。   李大牛聞言,轉頭帶上鬥笠,往村外走去。不多時,就見李大牛領了一個老者過來。昏暗的燈下看不清老者麵容,隻見他一身披雪,進屋後先是在火爐旁稍作停留,挨近火爐,抖落了身上的雪,又將手和臉烤了烤。祛了寒氣。進了房間門後,看了看嬰兒,接著俯下身聽了聽嬰兒的心跳,問道:“這娃娃還不足月吧?”   “嗯。八個多月”   “他這是先天不足,好在性命沒什麼大礙。我醫術不精,隻懂點皮毛,想要治好,得請個好大夫。”   “你是說,他沒什麼事?”李大牛聽不太懂這些文縐縐的話,但猜出個大概。   “暫時沒什麼危險,但是他底子太弱了,恐怕沒那麼好養活。”老先生解釋說。   “養不活那也是他的命吶。”李大牛嘆了口氣,在當時,小孩夭折不算稀罕事,別說先天帶病的,好多身體好好的,都能下地乾活了,也是說沒就沒了。   “我給你找幾服養身體的藥,孩子太小,小心著些,千萬別讓他受寒。初十邊上(接近初十)你來找我拿。”   “好。我送送你。”   “別送了。”張師傅轉身往外走。李大牛連忙把鬥笠交到他手上,剛剛光顧著著急,竟沒有留意張師傅是頂著大雪來的。張師傅接過鬥笠,走進風雪中。   “大牛,你快去看看,你家牛棚塌了!”張師傅剛走不久,李大牛就聽一個人在院裡喊道。   李大牛連忙出去,過了許久,麵色鐵青地回來,怔怔地望著產婦那個屋說道:“這娃娃,許是來討債的哩。”   過了初三,李大牛把牛肉給各家分了些,見張師傅沒來,他叫來家裡老大,差他給張師傅送去。   後來聽張師傅說,也算巧合,李家媳婦吃得好了,奶水足,家裡的小兒子總算是度過了一劫。劫雖過去了,可是他身體仍弱得像一張竹紙,一點外寒內飲,就能讓他病上好一陣子。即便是病痛,這娃娃也不哭不鬧,當然也可能隻是沒有哭鬧的力氣吧。   家裡唯一的耕牛死了,媳婦落了病又不能下田,家裡的勞動力一下子少了兩個,春耕時節,本就身體不好的老爺子隻好也跟著下田,要不然一大家子人就得喝西北風了。這一來二去,老爺子的身體更不好了。   這李家六娃雖然身子弱,但算早慧,不足周歲便開口說話,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爺爺便一病不起,很快就撒手人寰,這讓原本拮據的李家雪上加霜。   不久後,村裡傳開了一個說法,說這六娃就是烏鴉轉世,是來討債的。恰巧“六娃”這個稱呼跟方言的“老鴉”非常接近,村子裡的孩童便編了段順口溜“老鴉叫,黴運到;老鴉看誰,誰倒黴;李家生了個小老鴉,叫死耕牛叫死爺。”   自那以後,六娃便像變成了一個啞巴。夫婦二人出門乾活時,就把他抱在簡陋的嬰兒車裡坐著,由於長久的病痛,他的雙腳虛浮無力,站立都困難,更不用說學走路了。   一晃到了三歲多,六娃仍然走路都困難,需要扶著東西才能走動,他的語言能力似乎也退化了,雖然可以開口,但是很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都是需要想半天,才能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來。他仍受著病魔的折磨,經常一躺就是半個多月,但家裡又拿不出錢來買藥,隻能靠他自己硬扛著挺過來。   病好些的時候,他就坐在門頭的石凳上,癡傻地望著門前的溪水發呆。時不時會有村裡的孩童經過,有些隻是看一眼,就連忙跑開,有些則是成群結隊地唱著那段順口溜“老鴉叫,黴運到……”六娃頭也不抬,也不作聲,隻當作沒聽到。   “小娃娃,你叫什麼名字?”他聽到一個老者的聲音,沒當是在叫他,直到腳步聲走近,又問了一聲,他才抬起頭,看了來人一眼,隨即又把目光轉向水麵。老者見他不作聲,蹲下身來,看了他身後的屋子一眼,又問:“你是大牛家的孩子嗎?”   男孩依舊沒有作聲。   “哦,我想起來了,你是大牛家最小那個娃娃吧?”   男孩沒有回答,也沒抬頭他,隻是轉身扶著院墻走進了院子裡。這時就聽到不遠處李大牛扛著鋤頭走過來打招呼:“張師傅,這是出遠門剛回來啊?”   “嗯,剛剛那是你家那個最小的娃娃嗎?”   “是啊,我家六娃。”   “一晃眼都長這麼大了。”張師傅感嘆了一句。   “你還沒吃飯呢吧,你要不嫌棄,在我家將就一口吧?這六娃的事,我還想聽你說道說道呢。”   張師傅略一思索,說:“也好,省得我回去做了。”   吃飯的時候,張師傅見六娃沒在,問道:“你那個娃還吃不了飯嗎?”他隻當是因為他身子弱,還隻能喝流食。   “吃得,他怕生,估計是在廚房,要麼就是在院子裡吃呢。”李大牛說。   “他叫什麼名字?”   “就叫六娃。”   “我問大名。”   “大名就叫六娃。”   “六娃怎麼能當大名呢,他以後要是長大了,讓別人怎麼叫他?”   “我就是擔心,他長不大喲!今天叫你過來,就是想讓你給他算算。”   “我算命的規矩……”   “我都知道。這鄉裡鄉親的,這麼多年了,我能不知道嘛。”   “那好,你把他帶進來吧。”   不多時,李大牛就抱著娃進來了。   “他過了年頭就滿三歲了吧?”張師傅問道。“還不能自己走嗎?”   “該滿四歲咯,不光不能自己走,話也說不好,半天憋不出一句屁來。今年病了五六回了,最長的那一次躺了一個多月,這幾天剛好點,又跑去吹風!”說著打了娃娃屁股一巴掌。   “哎!沒輕沒重的!六娃本來身子就弱,你再一巴掌打壞了。”這時李母跑過來抱起六娃。張師傅看了六娃一眼,見六娃也在用圓溜溜的眼睛看著自己,全然沒在意剛剛挨了一巴掌。   “把手伸出來。”張師傅對他說了一句。   男孩伸出一隻手   “伸左手。”   男孩立馬換了一隻手伸出來。   張師傅一笑,說道:“這娃娃哪裡是怕生了?他怕的,是別的東西。”   “別的東西,什麼東西?”   張師傅沒有回答,拿起小男孩的手看了起來,又起身摸了摸他的頭骨,麵露驚疑之色。他又看了看男孩,男孩不躲不閃,睜著圓圓的眼睛,目光跟隨著他。   “說一個字。”張師傅對著男孩說,見男孩麵露疑惑之色,又補充道:“就說個‘堂’字吧。”   “堂。”稚氣的聲音雖然中氣不足,咬字卻清晰準確。   “不得了!你家祖墳冒青煙了,出了個文曲星呢!這娃娃要是放到古時候,是要當狀元的!”   “你說什麼星?”李大牛問道,狀元他是聽戲裡說過的,可是這文曲星卻沒聽過。   “你也別管什麼星了,總之呀,你就好好培養他讀書,以後他會給你們李家掙大光。”   聽到這裡,李大牛高興的表情轉瞬即逝,隨即表現得憂心忡忡。他麵露難堪地說:“我家這狀況你也看到了,兩個人養著八張嘴呢,給他看病的錢都拿不出來,拿什麼送他去縣城讀書?還能指望思誠那個半吊子老師教出個狀元不成?”   張師傅也清楚,村裡也就一所小學,沒有分年級,兩個老師帶著大大小小幾十號學生,村裡大多數孩子上個幾年,能認幾個字,會算簡單的加減乘除就回家種地了,家庭好一些的,都送到縣城去上學去了,他這個情況自然是不可能送去縣城讀書的,沉思了一下他便說:“你看要不這樣,我一輩子沒兒女命,兩個孩子都在逃難的時候死了,膝下無兒無女,香火都斷了,你要是不嫌棄,把這娃娃過繼給我做孫子,他還是姓李,但要入我張家族譜,以後他要是出息了,也算是我對得起列祖列宗了。我讀過些書,教他認字是沒問題的。等他再長大些,再送他去上學,你看行不行?”   “哎呀!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你要肯教他,我們求還來不及呢,六娃跟著你,肯定比在那學堂裡強多了。”李母連忙道。她知道,方圓幾十裡,最有學問的就是這個張師傅了,隻不過他平時獨來獨往,很少與人深交。   “是啊,是啊,六娃能跟著你讀書,是他的福氣。”李大牛也跟著附和道。   “那這事就這麼定了,他滿十八歲的時候,讓他去我老家認祖,天上的祖宗都看著呢,你們可不能反悔。”   “那哪能反悔啊,你要不信,我現在就當著我家祖宗發誓。”   “發誓就不用了,你以後記得告訴他這事就行。”接著,他想了想說:“既然以後要上學的,就得有個像樣的名字,六娃這名字,終究上不得臺麵。”   “你學問高,現在又是他爺了,你給他取個大名吧?”李大牛順著他的話說。   “我得好好想想。”說著張師傅閉上眼,思索了起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李父見狀,叫大兒子去拿紙筆。過了半晌,張師傅睜開眼,在紙上寫下四個字,說道:“就叫李儒墨,名抱一。”說著滿意地點點頭。李氏夫婦都不識字,隻認得一個“一”字。也不明白“名抱一”是什麼意思,隻是知道,六娃從此有了大名,叫李儒墨。   “來,六娃,快叫爺爺。”李母反應過來,把李儒墨抱近些,哄著他叫人。   男孩隻是一臉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老人,沒有叫出口。   “抱一呀,,爺爺教你讀書,認字,教你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以後就再也不會被人看不起了,你願意嗎?”   男孩點了點頭。   張師傅一笑,心想自己果然沒有看錯,又問道:“那你願意叫我爺爺嗎?”   男孩遲疑了一會,看了看周圍的家人期許的目光,細聲喊道:“爺爺。”   “哎!”張師傅臉上樂開了花,應道。又向眾人說:“你們看,這孩子跟我有緣。”   “是欸,你瞧他,我讓他叫人,他偏不叫,你一問他,他就叫人了。這孩子!”李母也笑著說。   “爺爺帶你去認個門,你以後想學認字了就來找爺爺,好嗎?”張師傅接著說。   李儒墨看了一眼母親,又看了一眼父親,沒有動。   “我抱過去吧,”李母見狀說:“這孩子走不了那麼遠。”   “你是我見過最堅強的孩子,那麼厲害的病你都挺過來了,這麼幾步路你可以自己走過去的對嗎”說著,他牽起李儒墨,見他雖然腳步虛浮,眼裡卻是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堅毅和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