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還沒走?”藍欣問。 她心裡很矛盾,狼狽的樣子,不想讓外人看見,憐憫是她接受不來的。 “嗯,快了,等退了集資錢。”李明又一次誠懇地勸藍欣,“你應該下決心了吧?別再執迷不悟了,你都被發配到這裡了,還不死心?” 藍欣沒有回答,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家即是留戀的地方,也是她憎恨的地方,即使港灣,又是戰場。怎麼對他說,他能明白呢? “你都這樣了,還下不了決心?”李明看藍欣沒有回答,想了想說,“你先過去,你對象的工作再想辦法,找人幫幫忙應該不難。” “他和我不一樣,特別戀家。”藍欣看著天際飄動的雲彩,感嘆地說。與她相反,丈夫是個特別注重感情的人,更何況婆婆的糖尿病日益加重。 “月亮繞著地球轉,你走到哪裡他還不得跟著,機會難得,過去這個村,真的就沒有這個店了。在這裡你是小兵一個,去了那裡就成創始人,說不定還是合夥人呢。”李明繼續誘惑著藍欣,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沒有人抵擋住金錢地位的誘惑。 “嗬,我才沒有這麼大的野心。我就求一個穩定,好歹這個廠也建了幾十年了,一時半會不會垮。就憑你們幾個人也去建廠,能行嗎?聽說咱廠建的時候,技術力量都是BJ上海的大學生呢,現在他們都走了,但建立的體係都很完整。”藍欣不放心,畢竟做藥不是做食品,哪有想象的那麼容易。她相信,一個好的廠子,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來的,需要多少代人的努力,才能成長壯大。 看著藍欣執拗的樣子,李明不由的感慨萬千,女人就是女人,頭發長見識短。 “你挺聰明的一個人,這些年,在標準溶液室待傻了。你沒有聽順口溜都說,如今想來錢快,除了截道,就是造藥。現在就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老板說了,他們先做片劑,以後在發展別的。藥片裡除了澱粉糊精,最少的就是藥了,哪能不掙錢?要不人家說,壓片機一響,黃金萬兩。現在,到處都需要咱這樣的人,何必在一顆樹上吊死。” 李明苦口婆心地說著,拍著胸膛打包票,保證去了工資是四位數,竟說的藍欣動了心,心一狠說,“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決定冰釋前嫌離開這裡。 她剛要說出決定,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哎!你怎麼在這裡。” 藍欣錯愕,迅速地轉過頭,凝固表情被瞬間融化,綻放出晴朗的笑容。這麼多天來,她第一次開心的笑。 頭發花白,梳著麻花辮的老婦,上下大量著著藍欣,“咦,上班時間,怎麼在這裡?” 聞言,藍欣的笑容失去了燦爛,變的僵硬扭曲,就像受到委屈的孩子見到親人一樣,鼻子開始發酸。 “師傅我……”藍欣眼睛一熱紅了眼圈,握住老婦的手,唏噓著問,“師傅,您身體還好嗎?” “好,好著哩,你去的那天,我正好沒在家。”師傅晃動著頭,額前亂蓬蓬的白發晃動著,就像夕陽下北風吹過的蘆花,有點淒涼。師傅拉著藍欣的手疑惑地看著她,“怎麼,受人欺負了?” “誰能欺負我呀!”藍欣裝著不在乎的樣子,她不想讓師傅再為自己操心。 當年,是她手把手教自己乾活,細心叮嚀,耐心糾正。在師傅身上,她感受到了母親的溫暖。但一輩子嫉惡如仇,得罪不少人,最後在倉庫保管的位置上退休。 “好好上班,好好上班。”餘師傅接著開始嘮叨退休後的各種不習慣,“能上班多好啊!人不能閑著,要不老胳膊老腿就會銹住了,我除了回老家外,又找了一點事做。” “做什麼事?” 餘師傅眼神忽然暗淡,倔強如閃電逝去,眺望著遠處的山巒,沉思著沒有開口。藍欣開始擔心,雖然師傅外表隨和,內心卻如山石一樣堅硬,特別有重大決定的時候,心如磐石。 “師傅到底做什麼呀?”藍欣輕輕撫摸著師傅的肩膀,忘了自己的委屈。 餘念恩收回目光,蒼老的臉上浮起了笑,仿佛一切都在運籌帷幄之中。見藍欣還在看著自己,便故作玄虛地回答,“乾啥,以後你就知道了,發不了熱和光,做點小事。”說完從腋下掏出折疊的編織袋,呼啦,一下抖開,扔在腳下。 藍欣恍然大悟。 “師傅,這些蘿卜是您種的吧?我還以為,這地早就成了別人的了。” 師傅嘆了一口氣,傷感地嘟囔,“最後一年了,以後恐怕連大門都進不來了。唉!奮鬥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當年備戰備荒為人民,我們挖山遷墳,建了這個廠子,怎麼就成了私有財產。” “現在,就是這個形式,咱小小老百姓有什麼辦法。”藍欣仰頭看著一扇扇窗,雖然心裡有萬般感嘆,還是盡量的安慰師傅。因為,他們創業的這一代人,難以理解,何況是師傅。這個曾兩次把漲工資的名額讓給別人,至今過著簡樸日子的老工人,她崇尚的是集體主義。企業改製,無疑是否定了他們的堅持,讓逝去的青春,突然變的毫無意義。 她拔出一個蘿卜,把碧綠的櫻子擰掉,冒出的汁液濕了手,曠野的青香在秋風中擴散。忍不住抬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朝那個窗口看去。 那個熟悉的窗臺上,隱約看見那盆韭菜蓮,它會不會乾了?她打算讓小於去把它搬下來,養在動物室裡起碼不缺肥料。 忽然,她眼睛一花,看見窗被推開,一隻手伸了出來,但很快又縮了進去,窗戶被重新關上。她心裡猛然一疼,就像是被蜂子蟄了一下,疼很快彌漫全身。 回去的路沒有了,藍欣咬著嘴唇,不舍地看著那個存放過青春的窗口,一切都該結束了。 師傅的目光眷戀地在水泥墻上來回掃著,就像一個相機要把這一切都拍攝在心裡,嘴裡還在嘮叨,“那時候,冬天跳到水裡挖機井,沒有人叫苦叫累,來了例假也堅持乾,很多人都是那個時候做下了病。誰尋思,乾了這麼多年,蓋了高樓,建了全省最大的車間。哼,乾來乾去,還是給人家資本家乾的,這個世界是怎麼了?” “誰說不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我幫你收蘿卜。”藍欣蹲下身子,幫著師傅拔蘿卜。一隴蘿卜,雖然長得不算茂盛,卻已經所剩無幾,一個個蘿卜坑就像人臉上的麻子,難看地擺在那裡。 “真讓人不明白,我父親那一輩人舍了命……”師傅蹲在地上拔了一個蘿卜放進編織袋裡,目光迷茫地看著遠處高聳的煙筒,“越老了越想家,可是村裡沒有幾個認識人了,心裡沒根沒落的。” “您保重好身體,等我有時間了陪您回家。”藍欣不忍心看師傅潤濕的眼角,安慰著。師傅是孤兒,雖然很小就離開家鄉,但對家有著異於常人的眷戀。對於土地,也有著異乎尋常的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