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三年,十月二十辰時,未央宮前殿宣室內,氣氛有些壓抑,內官奴婢,噤若寒蟬。 大漢帝國的皇帝劉徹,剛剛用過早膳,正端坐在皇榻上讀書。 他手中的那卷《公羊傳》,是這幾年來,讀得最多的一部書。 竹簡上的墨跡還算新鮮,看著這熟悉的字,劉徹自然而然想起了獻書的儒生——董仲舒。 劉徹即位六七年了,但是仍然沒有完全掌握朝堂的局麵。 即位之初,更是要事事都向自己的祖母竇太皇太後上奏,然後才能得以施行。 太皇太後活得實在太久了,竟是呂後為孝文皇帝選的妃後,每次想到此處關節,劉徹都會不寒而栗。 何止是“老而不死是為賊”,簡直是“老而不死是為妖”! 太皇太後是“舊人”,秉持著“無為而治”的治國理念。 不限製民間朝臣,反而限製劉徹這個天子直接治國理政。 劉徹胸中有壯誌,所以他不想無為而治,他要積極入世。 為了能入世,他將視線投到了儒家的身上:他開始棄用黃老道學的擁躉,反而重用儒生。 建元元年(前140年),劉徹在朝堂上掀起了一場風波,進行了第一次嘗試。 他罷免了毫無建樹的丞相衛綰和禦史大夫直不疑,任命了一大批儒生出身的朝臣。 魏其侯竇嬰任丞相、武安侯田蚡太尉、趙綰為禦史大夫,王臧郎中令…… 當劉徹準備在這些儒生的輔佐之下建功立業的時候,竇太皇太後出手了。 這個風燭殘年的婦人為了維護“無為而治”的國策,以迅雷之勢對劉徹方興未艾的新政進行了打壓。 次年,趙綰奏請天子不再向太皇太後奏請,後者聞之,大怒!斥責趙綰又是一個裝神弄鬼的“新垣平”。 而後,竇太皇太後在朝議上公布了提前準備好的趙綰、王臧等人非法牟利的罪證。 並逼迫劉徹將趙、王二人下獄治罪,最終,趙綰和王臧都死於獄中,丞相竇嬰、太尉田蚡也被罷免。 崇尚黃老道學的許昌、莊青翟之流位列三公。還未來得及實行的儒家禮製也被徹底廢棄。 就連劉徹這個天子都險些被廢! 幸虧他的姑媽兼嶽母館陶公主出麵捭闔,才讓他保住了帝位。 歷經此難,不到二十歲的劉徹看到了朝堂鬥爭的復雜,明白了皇帝並非無所不能的道理。 他想要當一個無所不能的皇帝,但是時機尚未成熟,他必須要韜光養晦。 後來,竇太皇太後死了,信奉黃老道學的朝臣們也垂垂老矣,逐漸凋零。 但是,朝堂卻並沒有平靜,新舊勢力輪流登場,爭權奪利。 竇太皇太後的弟弟魏其侯竇嬰、王太後和她的弟弟田蚡、館陶公主和陳阿嬌,還有黃老道學的遺孓…… 他們捉對廝殺,連橫合縱,劉徹這個天子竟然成了個夾縫裡生存的孱孫! 劉徹能直接插手的朝政不多,隻能曲線迂回,另起爐灶。 搜尋許久之後,他仍然把目光轉到了儒學上,他要借助儒學“禮”的理念,來塑造天子在帝國中無上的權威。 元光元年,劉徹下詔,令天下推薦賢良文學入宮對策,六十多歲的博士官董仲舒來了。 在這宣室殿裡,董仲舒獻上了自己親手抄錄出來的《春秋公羊傳》。 劉徹對這個老儒留意許久了,所以他隻是拿起此書翻開了片刻,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董仲舒就是那個能幫他樹立天子權威的人。 之後,劉徹連續三次對董仲舒進行策問,收獲頗豐。 “君權天授”“獨尊儒術,罷黜百家”“大一統”“天人感應”“陰陽災異”“以德治國”“春秋決獄”…… 每一種理念,都像是一塊巨石,可以拚湊成一道石階,幫助劉徹登上人間的頂峰,成為掌握實權的皇帝。 於是,劉徹罷各家博士,立五經博士,並以儒經取士,推行儒家禮製服侍,明確君臣等級差異…… 竇嬰和田蚡等人在爭奪權力,而劉徹卻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改變人心。 如今兩年過去了,有為而治的儒學在大漢的人心裡冉冉上升,無為而治的道學江河日下。 潛移默化中,朝臣黔首越來越認可天子的權威,劉徹開始嘗試著建功立業。 去年的馬邑之圍,就是劉徹的一次嘗試。 雖然最終無功而返,卻並沒有讓他氣餒,反而讓他看清了一件事情:要在外建功,先要在內掌權。 於是,劉徹重新開始蟄伏起來,等待著這樣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將朝堂各方勢力一掃而空的機會。 隻是這個機會一直沒有出現,一年將近,一事無成,這讓劉徹有些苦悶。 若是董仲舒在宮裡,一定可以為自己出謀劃策。 可惜啊,這麼一個聰明人犯了糊塗,已經被劉徹罷官趕走了。 念及這種種往事,劉徹有些疲憊,他將這卷《公羊春秋傳》放在了案上,閉目養神了起來。 昨日是太後的壽誕,劉徹一整天都呆在長樂宮裡。 太皇太後不在了,但是太後還健在。 對於自己這個母親,劉徹的情感非常復雜,其中就包含一縷難盡的怨言。 昨日的那幾個時辰裡,劉徹帶著皇後強顏歡笑,在母親和舅舅的麵前,扮演著一個好兒子和好外甥的形象。 敬酒祝詞、言必稱頌、笑臉相迎……處處都是一個孝子的模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大漢以孝治天下,劉徹又還很年輕,母親和舅舅更掌控著半個朝局,他想要做的許多事情都需要他們襄助。 所以必須得再裝一段時間,等待那個機會的出現。 想到母後和舅舅,劉徹自然又想到了皇後陳阿嬌。 阿嬌是館陶公主之女,也是劉徹的表妹,在劉徹被立為太子之前,母親就確定了他們二人的婚事。 目的當然是為了讓館陶公主說服自己的弟弟孝景皇帝,立劉徹為儲君。 館陶公主答應的事情做到了,表姐陳阿嬌也順理成章地被立為了皇後。 劉徹對這個安排沒有惡感,畢竟他和陳阿嬌青梅竹馬,後者也是佳人。 可是,自從自己將衛子夫立為夫人,皇後的妒心就越來越重了,簡直到了難以理喻的地步。 她甚至還喪心病狂地派人去刺殺衛青,若不是衛青的摯友公孫敖出手相救,後果不堪設想。 身為皇後,陳阿嬌這個皇後,怎麼就不能大度一些呢? 他劉徹立衛子夫為夫人,難道隻是貪圖美色嗎?還不是為了宗廟繁盛! 想到他人對自己的種種“刁難”,劉徹更覺得有一些疲憊和煩躁:皇帝,怎麼就這麼難當? “起稟陛下,桑侍中來了。”一個謁者小心翼翼地進來報道。 “哦?讓他進來吧!”劉徹壓抑的心情好了些。 “諾!”謁者匆匆離去。 不多時,一個頭戴博梁冠的年輕人就快步走進殿來,下拜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