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君長、蔡溫球這半天工夫已是將幾匹馬賣了,正在數錢收拾,見了一身官樣的諸葛爽都不由得大喜,諸葛爽拜了起來,又問王仙芝幾個。尚君長長嘆一聲,道:“季逵一早護著黃皓回曹州了,我二哥三個吃了官司,現在還在獄中!”便說了備細。諸葛爽憤然道:“恩人的事便是我諸葛爽的事,不瞞三位恩人,我如今在汝州防禦使麾下做將,此次來成德是充使吊賻,多少有些力氣的!”尚君長聽了喲了一聲,便要起身再見禮。諸葛爽死死托住,思謀了一會,對楚彥威說道:“恩人,這事還得往那孟夫子的傳人跟前問問,邢趙連境(邢州、趙州南北接境),對成德比你我都熟,隻要得了路徑,人出來不難的!”尚君長道:“便聽兄弟吩咐,我這裡有賣馬錢,要通關節時隻管取用!”諸葛爽道:“恩人,先問路。隻是一條,這個孟軍將麵冷心熱,嚴重了些,我與他也是這些天才結識的,又不好相勸,恩人見了還要涵忍一些的好!”楚彥威道:“但凡脫得我哥哥三個出獄,受他幾百鞭子也甘的!”尚君長道:“你臉也重,留下照看蓋洪最好!”便與蔡溫球隨了往謁。 到了館舍,孟方立使劉經在外麵陪著尚君長、楚彥威,自己先進去了。孟方立正和他堂弟孟方遷圍著盆火,一人一卷書在那裡你一句我一句的讀—— 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鬆月夜窗虛。 萬事須己運,他得非我賢。青春須早為,豈能長少年。 諸葛爽聽得停了聲,便在門外擊掌道:“好!詩好,讀得也好!”孟方遷聽了趕緊起身將諸葛爽延了進來,諸葛爽拿過孟遷坐塌上的書看了一眼,卻是《貞耀先生詩集》。諸葛爽與孟方立是同來赴吊路上認識的,因此對孟方立的家世也知道熟了。此公的祖籍本來在兗州,世代魯人,世代的書香門第,到李正己得淄青,括壯為兵,他家才從了武,後來他祖父從劉悟歸朝,又從劉悟到了昭義,便到了邢州作將,家便也安在了邢州,便成了邢州一豪強,他父親在府中不曾任要職,故朝廷平劉稹(劉悟之孫)並未相及,他也得繼續作將。數說起來,孟夫子孟軻便是他孟家的遠祖,“迷花不事君”的孟浩然是他的六世祖,貞耀先生孟郊算是他的四世祖。因此就較尋常軍將多了幾分文人風骨,江湖上的人物如何肯擱在眼裡的。 諸葛爽隨手翻了翻,鏗鏘呤道:“竹竿有甘苦,我愛抱苦節。”呤罷感嘆說道:“貞耀先生此一句真是為天下寒窮節士所書!”孟方立深切地點了點頭,道:“我這祖公懷瑾握瑜,卻沉淪一世!天道好還這話虛了!”孟遷篩過一杯酒說道:“識將軍以前,隻知世間字有美惡,識將軍之後,始知字音也有美惡。同一句詩,一出將軍之口,便見味道!”諸葛爽接酒在手,搖指道:“二郎這話,我聽來味道更甚!”三人都笑了,諸葛爽道:“兄長,天道好還這話還是不錯的。貞耀先生雖然一生不遇,可是流慶子孫,兄與二郎都端的英雄,日後必伸祖誌,為國家柱石!”孟方立道:“得如兄言,夫復何恨!” 三人舉了兩杯酒,諸葛爽便是一聲長嘆,孟方立問道:“兄莫非有了難處?”諸葛爽道:“兄長不問起時,我也得張口求來!”孟方立道:“但說來。”諸葛爽道:“適才太和酒樓遇見的那人,是兄弟當年救命的恩人。三年前龐勛亂徐州時,康仆射(康承訓)遣我往泗州城傳遞文牒與杜公,(注:泗州刺史杜慆,諸葛爽把事實顛倒了)恰好遇上了徐賊吳迥、王弘立打城。我因押了日程,耽擱不得,隻好冒箭而前。沒想才望見西門,左肩便著了箭,一頭栽進了淮水裡。醒來時便在一艘船上了,七條漢子圍著我,救回了我這條命!” 孟方立問:“酒樓前那個是淮南人氏?”諸葛爽道:“他們都是濮州人氏,那時受了一豪家所托,往泗州城中接一房親眷,這豪家姓畢,便是前中書畢相公(畢諴,鄆州人)的一支親族,才將了人出來,便撞著了我這個將死之人!”孟方立道:“也是好膽勇,這難事莫非與他們相乾?”諸葛爽道:“正是!那日我醒了之後便匆匆辭別了,卻沒想今日在鎮州遇著,可不是天大的喜樂!”孟方立道:“李太白有詩‘寧期此地忽相遇,驚喜茫如墮煙霧’,他鄉逢故知,誠乃人生至樂也!這難處又從何而來?” 諸葛爽道:“我這幾個恩人也是時運不濟,得了畢家的賞錢,便往河北來販馬營生,開始隻販得三四匹,兩三年積聚,今年便販得了二十來匹,可不想便吃山賊劫了,馬隻掙得六匹,一個箭擦了心,到現今也沒醒。三天前我三個恩人往城中買湯藥,不想便撞上了幽州懷安郡王父子進城,那小郡王李可舉不知如何的一眼便相中了我恩人的座騎,使了人將著十貫錢要牽走,我恩人不肯,李可舉便誣我恩人這馬是偷了他,價值十萬貫,趙王自是不知情,將我恩人三個都枷在了獄裡。” 孟方立這些日子與李可舉父子也是見過的,一早就看不慣那驕橫的意態,便也不疑,問道:“兄是要人還是人馬都要?”諸葛爽道:“要人怎的?要人要馬怎的?”孟方立道:“這事別說與兄相乾,不相乾我也氣不平的。隻是河北三鎮乃化外之地,他幾個又是外州人,難論公正的!要人時倒容易辦,李可舉與他三個畢竟無宿怨,尋個人關通一下便出來了。人馬都要時便為難了,王景崇與李茂勛是通家,幽州與成德又是輔車之勢。定要時,除非劫了他的!”孟遷道:“大哥,這話輕易了。將軍,問人不問馬罷!”諸葛爽點頭抬手道:“好,問人不問馬!”孟方立道:“那好,這事我與兄去辦!”諸葛爽忙拜下說:“多謝兄長的大德!” 孟方立扶他起來,便吩咐孟遷道:“吩咐備馬,我去尋梁公儒!”孟遷去了。孟方立取過外袍來,諸葛爽在旁幫著道:“我兩個恩人在外麵候得多時了,喚進來拜拜兄長如何?”孟方立道:“兄弟,還是免了吧,我不會裝臉子,倒將人得罪了!”諸葛爽道:“也好!”將過腰帶圍上去,問道:“這梁公儒是什人?”孟方立道:“府中大將,前些年他在趙州任判官,境界相接,因此認得了!那三人喚什名姓?”諸葛爽說白了。 孟方立從裡麵出來,尚君長、蔡溫球便隨了劉經拜過去,孟方立道:“二公請起,我應承諸葛兄弟的話,一準辦到!”抬抬手,便上馬去了。 諸葛爽目送了回轉,便將尚君長倆個引到了自己房間裡,坐下便說道:“不瞞二位恩人,對這位孟兄長,話我也得擰著說。”便將自己說白的一番話說了一過。尚君長抬手道:“也難為兄長說出這篇話來!”蔡溫球笑道:“濮州還真有姓畢的,與我們也熟,聽說與那畢相公也有乾係,隻是遠,出了服了!”諸葛爽道:“那是錯有錯著了!”這時門外咳了一聲,劉經便將了酒肉過來了。 尚君長安了心,便問起諸葛爽別後來的事情來,諸葛頗為感慨地說:“恩人,人生真有不可測者!當日跌入淮水時,我自分是死了。不想又得了諸位恩人的援手。辭公等下船,前路茫茫,不辨徑路,好容易在死人堆中尋得我這個兄弟,攜著投了虹縣。湯群歸朝,我便充使到了康仆射帳前,立了些微功,又識得了當時左軍楊中尉的侄子,亂平之後,便到了汝州!”劉經道:“恩人,我哥哥可了不得,前一任防禦使看重,這一任防禦使又看重,這一任防禦使可了不得的,乃當今中書王相公(王鐸)的胞弟,姓王諱鐐,便說這回來成德吊賻本也不乾我哥哥的事,可防禦公卻說:非諸葛將軍也無人去得!”蔡溫球道:“當日聽公說要做周勃,我是不信,今日看來是摸得著了!”尚君長嗔道:“不是摸著,是必然得誌的,當時我下水撈公也無心,王二哥一見卻說公儀表非常的!” 四個人正說著,門扣響了,是孟遷,諸葛爽趕緊起身迎了進來。孟遷一進來便對尚君長、蔡溫球揖道:“二公,適才家兄唐突了!”倆人還了禮。孟遷道:“家兄恐諸公著急,先使我回來說話。梁公儒入王府幫辦去了,一時難尋,他在那裡候著,不見著人不歸,梁家的管家說,這種事情出人是不難的,諸公隻管寬心!”尚君長倆個流矢拜謝了。諸葛爽邀他入座,孟遷便坐下了。與孟方立不同,孟遷待人平易很多,他堂兄身上多是武人的剛硬與文人的倔強,而他卻是武人的爽朗與文人的柔和,沒幾杯酒,便有了相熟之感。 孟遷道:“適才在梁宅聽了一件趣事,說與諸公下酒!義武軍這兩次來了兩支吊賻人馬。一支當然是義武節帥遣的,另一支是義武守捉使自押的,這義武守捉使也姓王,名處存。他雖隻是一個守捉使,賻送的財物可大大超過了義武節度使,也大大超過了天下各鎮。這個人來時與懷安郡王還不同,他是穿了齊衰,扶杖嚎哭入城的。(注:喪禮,孫子為祖母服喪一年,穿齊衰、用杖)據說當時趙王接了報也嚇了一跳,以為真是某輩兄弟來了。問了府中老人又都不知道,及至靈堂上見了又不認識。隻見那王處存捶胸頓足,痛徹心扉,真是如喪考妣。當時府中大大小小都無不感動,以為儀及物、情稱儀,定是王家一脈的骨肉了。見他哭了一陣,趙王使人死活扶下靈堂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問了時卻不相乾,卻還一口一口的哭著喚趙王作兄長,趙王年才二十八,又頤養頤養得好,不說時都往二十出頭認。那王處存卻是三十五六的年紀了。不知怎麼的,趙王便也與他敘了宗盟,認了兄弟!這可不是一樁趣事?”眾人都笑了。 諸葛爽道:“公等可能不知道,這人可是長安屈指可數的豪家,與兩軍中尉都有情誼,趙王這親戚認得不差!”孟遷道:“這就不怪了!”諸葛爽道:“還不止,這王處存與如今沙陀李振武也是姻親!”孟遷恍然道:“這便愈發有理了,老太妃乃皇族,李振武是皇室宗屬,王處存又是李振武的姻親,或許還真論得上兄弟的!”眾人點頭,尚君長見諸葛爽知得清楚,便問道:“兄長可識得李振武來?”諸葛爽道:“在康仆射帳下時常見著的,隻是說不得情誼!”吃酒到近暮,孟方立不見回,尚君長倆個便辭了出來。 第二天一早,劉經便過來了,說梁公儒已經應了口,不是今天,便是明天,定將人放出來。又說酬謝的事都由他們去辦,這兩日的酒食也由他們去送,天寒,又沒頭口,也少受些風寒,事情料理好了他兄長再親自來報稟。尚君長三個歡喜,便沒往城中去,也是怕橫生枝節。當天夜裡一直躺在榻上的蓋洪兀自坐了起來,沒見到王仙芝,還著了一回急。第二日一早劉經又來了,說不是午前就是午後,他與他兄長親自送三位恩公過來。楚彥威、蔡溫球一早便往城門口去候,近午時分,果然便看見諸葛爽、劉經牽著馬和王仙芝、徐唐莒、尚君讓說笑著過來了。一時接著,又是一番悲喜。
章五十三上:諸葛報恩詐孟孫,仙芝亡命劫2公(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