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五上:搖尾狼借婦動刀兵,張歸霸慕義夜行船(1 / 1)

大陸澤這一帶,是三鎮交界處,府衙沒是非,百姓間也是非不斷,因此也不見多少人煙,野地裡各種荊刺野蠻生長,秋時雨水漚泡下的枯棘敗葉,受了些冰雪一時凍住了,一受了力,便即時恢復了它原本的柔弱,踩得不好便半腿的泥,徐唐莒三個也不敢往官道上去,當天行了六七十裡路,出了邢州境界,歇在了一處荒祠裡。第二天路好走,日昃時分便到漳水西岸了,清河縣城便在對岸二十裡處,張慎思家更近,在城南甘陵崗上,離漳水不過十一二裡路。   這時楚彥威卻道:“哥哥,我先行看看去,張搖尾為了錢渾家也能賣的!”王仙芝道:“倒不至於的,隻看尚大三個到了沒有!”也不敢從橋津過,韓簡畢竟不是個善相識。   張慎思,渾名搖尾狼,是清河縣中一個無賴子弟。清河縣東五裡便是永濟渠,王仙芝幾個初往代北時,便是在清河下的船,入城後隨意尋一家酒肆歇腳。這廝那日輸了錢,衣服也扒光了,穿了條絳色褻褲便撞過桌來,左右要尋些事故。王仙芝見他性雖潑賴,人物到還齊整,又是這塊土長出來的,便一味作好,這廝卻愈發上欺,最後沒奈何,還是采在地上施了些拳腳,這廝挨了打卻不惱,也不跑,掙起來便道:“哥哥好拳腳,我喚做張慎思,渾名搖尾狼,性子雖惡,撞著好人也知道搖尾,哥哥們可憐人,賞搖尾一碗酒吃罷!”這便難得了,不是磊落丈夫也行不出來,因此就結識了,一夥人沒有一個不喜歡他待人真誠的,便是尚二也與他摟得睡得。楚彥威是性子嚴了些,自從聽他說一回輸急了,賣了渾家後便一直不喜歡這廝,王仙芝倒真的不疑他,江湖中人,誰都有幾個汙濕處!   漳水上有釣舟,作個揖便搖過去了。張慎思的家便是三合土院,當中一個草堂兩間土室,兩廂各有三間雜房,前麵門板也沒有,便是竹籬夾著。尋過去,外麵也不見人,冷冷清清的,一切都是去年模樣,隻是愈發顯得破舊。喊著走進去時,還是不見人影,灶下是冷的,看了各屋土榻,都有一床布被,便猜知尚大三個是來了的,大概往城裡去了。王仙芝安了心,躺了下來,徐唐莒、楚彥威便往灶下生火,身上還有兩條熊肉,煮下等人回。   正尋米,便聽得外麵有人喚“張大哥”,徐唐莒忙走了出去,隻見一個窄袖短袍短靴的壯旺少年走了進來,頭上的襆頭也裹得周周正正的,毫不生怯地對了眼,便抬手道:“喲!可是張大哥的朋友?”徐唐莒點頭道:“敢問公子貴姓,找我那兄弟可有吩咐來?”少年道:“我也姓張,相煩轉句話給張大哥,就說張家莊上的張二郎來過了,我兄長說:張大哥要是這般見外,以後萬事也別再找上門來!”說罷揖了手,出院子打馬去了。   清河張氏是天下有名的勢門,這張家莊看來也是個頗有勢力的,也不知張搖尾因什事“見外”,徐唐莒心裡便有些不好,尚大三個若平安到了這裡,那車與馬都在哪裡?莫不是出了什事?米還是沒有尋到,人也不見回,楚彥威便尋了出去,徐唐莒看著火,一不留神便在柴堆裡瞌了過去。再醒來時便是一耳的歡笑,一聽,卻是尚君長、蔡溫球幾個在王仙芝睡的那屋裡說話,流矢過去了。   蔡溫球一見便摟過來道:“哎,醒了!佛子,我倆個在津頭等,沒想人都睡到榻上了!”徐唐莒道:“龐哥與搖尾怎的不見?”蔡溫球道:“今天才下地踱兩步,就隨著搖尾往賭坊去了!”徐唐莒又問道:“尚二來沒來?”尚君長躁惱道:“說這畜生做什的,沒情沒義的賊,哥哥傷得恁重,他卻甩手走!”都不說話,大概已是說論了一過了。   便轉話問到了馬車和馬,尚君長道:“總是十二匹馬,到這裡還剩下了七匹,這裡養不得,搖尾都牽到張家莊賣了,價隻算公道,不算好!”便要去取了來。王仙芝道:“你將著便好的!搖尾可得了牙子錢?”尚君長道:“得了,不然他拿什的去賭?”正說著話,外麵便起了嚷罵聲:   “祖宗哎天爺,不看顧時怎的不收了我走!”   “我看是使了詐!”   “哪得詐?張大踩的土,還沒人敢翻!”   一個是蓋洪,一個是張慎思,王仙芝便在屋裡應道:“這話怕說不得!”張慎思一愣,蓋洪歡嚷道:“哥哥到了!”掙開張搖尾扶著的手便往屋裡赴,王仙芝垂腿坐在土榻上,見麵便道:“兄弟,我也傷了!”蓋洪道:“不要緊,哥哥福沒享夠,兄弟惡沒做夠,鋸也拉不死的!”眾人都笑。一轉頭,看見張搖尾站在門口,王仙芝道:“搖尾!認不得了麼?”張慎思一笑,道:“哥哥,我過會再來說話!”身子一轉竟跑了,喊也喊不住。   眾人都是莫名其妙,王仙芝便問城中可有什捕人的榜文,蓋洪道:“我出入沒人攔,合是無事!這事也不大,大不了再走,要緊的是吃飯,錢輸了個磬盡,囊空肚空!溫球,可有吃的來?”蔡溫球道:“怪哉!你恁的旺跳了還指著我吃飯來?”蓋洪道:“旺跳個鳥!罵了這一路屍腔子都痛起來了!”   徐唐莒道:“甕裡沒米,罐裡沒鹽,煮了兩塊熊肉在盆裡,也不知能不能吃!”蓋洪擊掌道:“好!殺人放火的漢,難死了一餐飯,男子無婦,一世不富;男子無妻,終年受饑!這話是說死了!”正說著,外麵有了響動,蔡溫球道:“婦來了!”齊往門外看時,隻見張慎思左手提著一籠雞,右手摟著個大瓦甕走了進院子來。身後還跟著個一抽一泣的婦人,婦人鬢發蓬散散的,好似才與人揪打過,見人出來便低頭站住了腳。   張慎思堆著一臉的笑,道:“家中沒什招待的,討了些來!”回頭便惡聲嗬了婦人兩句。蓋洪蹲在階上道:“搖尾,這婦人也討的?”張慎思道:“她喚作司空芳,因她漢子死得早,人都叫她司空房,也不是我的,隻是有些情厚罷了。聽說王大哥來了,一定要跟來見見,我不答應,便哭鬧起來了!”尚君長朝婦人抬了手。這婦人見張慎思顯了狗形,膽子也大了,突然就嚷罵道:“雷劈杖敲的賊!誰與你情好?誰家漢子死了?誰又要來見什魍魎鬼怪?”張慎思惱極,左手反手便批在臉上,好一聲脆響,婦人便跌坐在地大哭起來。   張慎思放下瓦甕還要上去,徐唐莒早上來扯住了:“張哥,不興這樣的!”張慎思怒氣沖了頂,指著婦人大罵道:“好沒廉恥沒肺腸的牝垵!你他娘漢子沒死時,我予你吃時你怎的便吃?我予你戴時你怎的便戴?我與你睡時你怎的便睡?把予你的沒萬也有數千,拿這些又低得什鳥?我丁八你祖宗娘,不是看我一眾兄弟麵上,活剮了你這賤貨拋在漳水裡!”婦人辯不得,愈發扯發蹬腿的嚎了起來。   這時籬門外便哭進一個過膝高的小小廝來,口裡喊著娘娘便去搬婦人的臉,婦人擰著頭不肯理,小小廝發急,回頭就竄到了張慎思跟前,抱住腿便咬。張慎思跺著另一個腳怪聲怪氣的叫嚷道:“咬…咬死人了!”婦人驚得收了聲,小小廝抬了頭,竟然露出些笑來,磕磕巴巴的道:“阿爺,不許打娘娘!”張慎思吹胡子瞪眼道:“乖兒,誰打她了?她說走得乏了,要歇歇屁股!”婦人罵了一聲,得梯便下,蹲起喚兒子過去。張慎思道:“人家的孩兒,我也過過癮!”眾人都笑。婦人抱了兒子起身,徑直往灶屋去了。張慎思眨眨眉眼道:“婦人哄過了便要打,打過了便要哄。我得哄哄去!”眾人又笑,看來這婦人與這廝還真是有些情分的。   楚彥威在王仙芝榻前燒了一堆柴,幾個人圍坐著說話。不多會,張慎思抱著小廝過來了,在門口放下地,哄他道:“乖兒去外麵守著天上,有鳥過時爺將弓射下來把你耍!”那孩子便跑出去了,也是哄鬼,外麵天也快黑了,哪得有鳥的。   尚君長道:“搖尾,我看著這是你的種,錯不了!”張慎思坐下來,悄聲道:“我也覺著是來!”王仙芝道:“既是怎的不自己養著?”張慎思道:“哥哥,我哪養得活小廝來?倒不如使他隨了那縮頭鱉的爺好!吃不了肉,糠還是有一碗的。我便是吃糠長大的,沒什不好!”尚君長道:“也是好策!對了,唐莒說張家莊張二郎來尋過你,有話!”徐唐莒說了。   張慎思看著蓋洪道:“你看我為什輸得眼絳紅?便是為這事!張家莊大郎張歸霸這些天娶婦,一早便跟我說叫我去吃酒。他們是仕宦人家,我一身好衣裳也沒有,便我不要臉,空手去對得起人家的情誼?來的便是他堂弟張歸厚,他家還有一個張歸弁——張大郎的親弟。他娘的,祖上不知積下了多少的陰德,生下三個恁好的子孫!我也信張,卻活成了狗!”蓋洪道:“你與他不是一個祖宗?”張慎思道:“遠了,都出五服!”蓋洪道:“那他定要你去?”蔡溫球笑道:“張哥是清河人望,自是應該去的!”張慎思道:“祖宗!滿縣人見我都躲,誰渴著我去?他請我——是年小時纏我教授了幾式槍棒。可這他爺張實並不知道,張實這廝現在縣裡做賊曹參軍,我雖不做賊,又好見他的?”   王仙芝嘆聲道:“兄弟,我可是賊!”於是將劫持韓簡的事說了,問道:“兄弟,可聽見了什風聲?”張慎道:“風聲倒沒有,這事體倒不小來,我卻沒這膽勇的,哥哥不放心,過後我去勾勾張歸霸兄弟的話!”蔡溫球道:“沒有便好,一勾倒勾出來了!”   這時聽孩子在外麵叫了幾聲“爺”,忙起身往外去看,卻見一個人影飛也似的跑出籬門去了。孩子卻望著張慎思道:“爺,我爺跑了!”張慎思沉著臉蹲下身問:“乖兒,你那爺上沒上那階來?”司空芳端了個瓦盆走出來道:“人家妻小都在這,就不能跟來瞧瞧?這是什肉,鹽也不放!”張慎思過去接了道:“看便看,跑什的?雞也與他留一份!”婦人啐道:“好臉!雞是誰家來的?”張慎思有些惱,轉身道:“罷,你都記著,皮毛骨頭也算錢予你!”   婦人也知道這賊有些尋錢的手段,煮了三隻雞、四條魚,又回家抱了一小壇酒,飯使桶裝了,在草堂上鋪排得整齊,喊了一聲,便抱著孩子回去了。飲食也不算少的,可誰也沒吃飽,張慎思要再出去想法子,吃扯住了。說了一更閑話,王仙芝、蓋洪都是有創在身的,便睡了。最後便隻剩下了張慎思、尚君長、蔡溫球三個睡足沒吃足的,尚君長便問起張歸霸娶婦是哪天,說道:“你要錢做衣裳,送禮,如何不說出來?我這手裡還拿得出,你不說,我不知道,哥哥聽了便得罵我重財輕兄弟!”張慎思道:“哎呀,不相乾!我是將不得錢,今日酒肉錢也輸了麼!我也不想去,衣裳最好人也知道是我張搖尾!你抓的錢,一夥兄弟要以著安身立命的,我好意思將了去賭?”   說話到二更,三人還是沒睡意。蔡溫球便道:“走,看看你張教頭的棒!”張慎思取了三根棒出來,分把了,跳在院子中心便呼虎戶地使展出一路棒來,可謂跳縱如鳥雀,撲打似虎狼。尚君長叫好,蔡溫球便下了場,兩條棒就攪在了一起。   王仙芝這夥兄弟,槍棒刀弓都是來得的,若論武藝長短,則季逵是第一,天生神力,一身銅皮,兩柄腰刀在手,便是鬼神也攔不住;第二便是蓋洪,有馬有杖,便飛得起來;第三便是王仙芝,在江湖上走了半生,槍棒上便沒逢過敵手;第四尚君長,槍棒上次於王仙芝,刀也使得狠辣;第五現在得數尚君讓,這廝諸器皆能,那股狠惡之氣誰也不及他;第六楚彥威,能騎射,也能短刀步戰;第七徐唐莒,也是諸器皆能,隻是善守不善攻;第八便蔡溫球了,他射術最精,故人喚他秋蚊子,槍棒上也有,隻是使得太死,一下便是一下,不知變化。   張慎思的棒卻是猾賊,人又比棒更猾賊,既不去賺破綻,得了破綻也不搶,隻與蔡溫球頭撞頭、牙咬牙,便敲得一院子都是梆梆之聲。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正熱鬧時蓋洪便罵了出來:“鬧什鳥的?還讓不讓人睡了?”搶了尚君長手中的棒下階道:“來,來!”兩人收了棒,都笑。   這時,籬門外有了火光,張慎思喝問一聲,提棒上前看,卻是張歸霸的父親張實,流矢開門道:“阿叔,恁寒的夜,可有急事?”張實也不下馬,道:“張大,你身後那三個可是王仙芝一夥?”張慎思便發現不好,外麵似乎還隨著兵馬,便咧嘴笑道:“什的王仙芝,都我爺娘兩邊的親舊!”張實道:“如此便好,喚他們幾個隨我縣中走一遭,問些話便送將出來!”將馬往邊上一帶,便沖進來兩隊拽弓扯箭的軍卒。   尚君長三個也站著沒動,張慎思急得一臉赤紅,緊攥著棒子嚷道:“阿叔!一根藤結的瓜,奈何卻要相逼來?”張實道:“張慎思,你要捍拒官司麼?”尚君長見沒法,一百張弓看著也抗不得,便丟棒在地道:“行得端正,哪裡去不得!”便走了過去,蓋洪倆個隨著。張慎思要隨了去,張實揮退了。   這裡才沒了影,王仙芝三個便都出來了,楚彥威道:“哥哥,事漏了,不如就搶過去殺一場!”張慎思道:“慢來!哥哥,我去尋張歸霸說情麵!”楚彥威道:“隻聽說過子從父,沒聽父從子的!”張慎思道:“祖宗!張家的事我不清楚?”王仙芝道:“果是事漏了,人便合押著往魏州,到時再劫不遲的!”張慎思搶過楚彥威手中的刀,便往門外走。徐唐莒嚷問道:“哎,做什去?”張慎思頭也不回地嚷道:“殺雙人!”王仙芝流矢使了徐唐莒、楚彥威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