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實來得蹊蹺,定是司空芳那個縮鱉漢子使的鬼,到了霍家,張慎思一腳就踹了進去,大嚷道:“賊賤人、賊縮鱉都爬出來!”不一會,婦人抱著孩子出來了,那孩子頭歪在她肩頭上瞌著,口鼻裡還哼唁哼唁的怨著,顯然是吃婦人強行抱起來的。張慎思獰著麵目,嚷問道:“那賊縮鱉何在?”婦人嗔道:“作怪的強人,又是哪尊菩薩壞了?”張慎思便也不答話,搶進屋去。裡麵便盆盆罐罐地響了一地,很快人又迫了出來,麵目更加唬人了,刀指著道:“把那賊縮鱉供出來,不然我這刀可識不得人!”婦人發著顫道:“我回來便不見他人!”偷掐了孩子一把,小廝便放聲哭了起來。張慎思不信這爛牝垵的話,劈手奪過孩子便要奈何婦人。 那婦人往地上一坐,哭嚷道:“張慎思,你是吃娘奶、吃爺糧長的,便先打殺孩兒再打殺我!”張慎思便將小廝往婦人身上一摜,小廝跌在娘身上,痛是不痛,卻吃了嚇,一聲便哭啞了。張慎思一腳踩住婦人發髻,刀在自己大腿上拍得啪啪作響。徐唐莒要進去,楚彥威扯住了,這婦人便不是什好物! 婦人哭嚎喊起殺人來,這時左邊院墻上便翻跌下個人來,“兒呀妻呀”的哭搶過來。張慎思過去一腳踢翻,踏住道:“賊縮鱉,是不是你告的?”這霍池隻顧呼妻兒,全不理會。張慎思舉刀便要砍,婦人抱著孩子便撲在漢子身上。張慎思一腳踢開,舉刀要砍,徐唐莒流矢喝道:“搖尾,蟲蟻殺之何用!也不是他,是他時便是六個!”張慎思一想也有理,卻還是用刀把築了下去,即時便見了血。徐唐莒拽開,張慎思夠著又踢了婦人幾腳才罷,轉出來,便道:“我去尋張歸霸,好壞都回來報復哥哥!”徐唐莒站住了,使楚彥威遠遠跟著,折回來,霍家那哭聲也還沒斷。 張家莊離得不遠,到時三更鼓也沒響,年節又加婚事,莊子上下也到處都是燈火,歡聲笑語,低一聲高一聲,遠一聲近一聲,都顛了晝夜。大門簷下掛了一線大紅燈籠,門卻合上了,張慎思上前便要敲,突然聽到楚彥威在身後低喚了一聲,他回身過去道:“哎呀,兄弟你怎隨著,唬我一跳!”楚彥威道:“你是求人情還是劫舍?”張慎思這才發現手裡還攥著白刃,道:“求情,不肯便劫他娘的舍!”楚彥威道:“刀拿來,還是聽我哥哥的吩咐!”張慎思將刀往革帶裡插了,道:“我有分寸的!”正說著,門嘎響著開了。 楚彥威退兩步隱在黑裡,便看見兩個小廝挑著燈籠夾著一個錦衣的公子走了出來。大概在等馬,立在階上望天,後麵火光裡還有一個捧盒的小廝。一會便聽裡麵跑過來一個聲音道:“三郎君,老夫人使促織姐傳話說:‘三郎要是不累,去縣中望望他爺,多少事也撂下手罷。這些天兒可是缺得家主的?’”那公子輕聲道:“知道了。”聲音是極恭敬的,倒真像是那個“老夫人”在身後站著說話。三郎大概就是張歸弁,生得確實好,麵如玉聲如金,怪道張搖尾說他家祖宗有德。這時有馬牽到階前。張慎思回頭看了過來,咳一聲,便走了過去。 “三郎!我來了。” 張歸弁迎著抬手道:“聽咳聲便知是張大哥來了,正好的!”張慎思道:“三郎,我不是來賀,有要緊事尋大郎!”張歸弁道:“不急。”他抬手抖了抖袖口,轉身接過了小廝手中的錦盒道:“張大哥,這是我長兄吩咐下來,一套漿洗衣裳,本來吩咐了我二哥的,可他飛蛾性子,撲得急,竟忘了。我也不知道,適才我大哥問起,還好不嗔責一番,我就領了出來,幸是撞上了!”張慎思接了,便揭了開來,是一件簇新的花色粗綢袍子,倒也看的穿的,道:“那我就接了,煩你去報你大哥知道,我要火燒屁垵的事尋他!” 張歸弁笑道:“張大哥,我還得去縣裡瞧瞧我爺去。扶犁,進去報一聲,便說:甘陵崗的張大哥有急事,現在便要見!修鏵,你領客人慢慢進去,若是裡麵一時沒回出來,便知話管家一聲,備一席好酒!”兩個小廝都應了。張歸弁又側身將張慎思引進了大門裡,看著張慎思腰裡的白刃笑道:“張大哥,刀鞘也失了麼?解下來配個好的如何?”張慎思抽了與他,張歸弁將刀遞給一個小廝,吩咐了,才揖別了出門上馬。 張慎思其實沒來進過張家,也不知這裡麵的寬狹深淺,隻是隨著小廝修鏵走,由外廊進去,折向了東邊,過了一個月洞門,前麵便迎過來四個燈籠,抬眼便看見張歸霸笑了過來:“王子猷雪夜訪故人,張大哥可謂風雅!”張慎思道:“我是搖尾狗,說風雅滿魏博也無人及得你張大郎!”這話也確實不是恭維,張歸霸年十五便是一縣聞名的倜儻少年郎了,如今長了十年,身更壯氣更雄,舉手投足都有風采。張歸霸上來便攜了張慎思手,笑道:“看來今日贏了不少,還將了禮來!”張慎思道:“正臣,祖宗牌位也輸與人了來,這是你使三郎施的衣裳!”張歸霸笑道:“大哥好賭性!急事可是要借賭本?”張慎思笑道:“你要肯借,我自是歡喜!”說笑著便進了左近一間小廳,中間炭火盆上架著溫酒器,火氣融融,又暖人,又醉人。 張歸霸使張慎思坐了,溫器上取了銀壺道:“酒是現成的,菜已吩咐下去了!”篩了一杯酒遞了過來。張慎思一口吃盡了,長嘆一聲道:“正臣,今番其實並不為賭本來,也不為賀你的婚,老哥遭了大難了,你救得要救,救不得也要救!”便跪到地上磕頭。張歸霸吃了一驚,流矢去扶:“張大哥,起來說話,情義所在,歸霸必不敢辭!”張搖尾雖則為人無賴,可對著他家時是一慣的屙硬屎,從不肯低伏的,看來真是遇著急難之事了。 張慎思便原原本本地將王仙芝幾個的事說白了,聽完張歸霸便起身揖道:“大哥如此重情重義,真可以使鄙夫寬、薄夫敦!”張慎思道:“那你救不救?”張歸霸道:“府中縣中的事,我現在也不清楚,可你說的這幾個人我是極願意交往的!我現在便去縣衙看看,使得上手段時我便將人回來!”張慎思歡喜道:“好!正臣,我掏心窩剜屁垵是話是屁都說在這裡了,你要救不了,我拚著一死也得將縣獄給劫了!”張歸霸點頭,菜送進來,他便出來了。正在側門等馬,小廝卻跑過來報他爺已回,就到正門了。 張歸霸流矢跑了過去,到了正門,他父親已下馬到了階下,他上前拜了,便和兄弟張歸弁隨在了身後。到了中堂,張實便要招喚管家過來問事,讓張歸霸兄弟早去歇了。張歸霸上前道:“父親,孩兒有件緊要的事報稟!”說著便將侍立的女婢、小廝都揮退了。張歸弁也要退,張歸霸示意他留下,便立著稟道:“父親,孩兒聽說大府遣下捉賊文書來了?”張實從不在公事上避他,道:“也是奇!今天午後才下來的書子,本以為是無影的事,今天晚上卻捕了兩個在囊裡!”張歸霸問道:“這賊是哪來的,犯了什事?”張實道:“文書是大府郎君親自畫押的,說這王仙芝這夥賊,稔惡於濮州,肆毒於河北…坐山為賊,入城剽掠,抗官府、犯天官、劫人財、戧人命——惡得很呀!”張歸霸哂笑了下道:“我倒聽說,這夥人在魏博倒沒犯過事的。” “聽誰說的?張慎思?” 張歸霸點頭,道:“父親,河北三鎮自來便名為‘天下亡命之淵藪’,大府郎君這般文書也真是可笑,莫非他要做田弘正麼?”張實點了點頭,道:“大郎,你這是要與張慎思討人情?”張歸霸道:“父親,大府郎君並沒指著在清河縣要人,能惱著郎君的,想必絕非泛泛之輩,與其橫出來得罪,鬧得家宅不寧,以孩兒的意,不如予張慎思個大人情!” 張實想了想道:“大郎,你今年是二十又五了,至今還是個白身。為父這心中不安穩,你祖父做到縣宰,我為子不肖,年近半百還是個賊曹。天地祖宗看顧,遺下了你們兩個——還有歸厚,‘才不才,亦各言其子’,張家這官緒不能斷了!為父想拿這三人與你做個進身,完了婚便使你隨著押送大府。你要放,自己多思量!三郎,你以為如何?”張歸弁道:“不患無位,患所以立!”張歸霸道:“正是這話!父親,大府無定主,昨日姓何,今天姓韓,明日又知是誰姓?”張實道:“府帥厚重,郎君肖之,這兩代當是定了!” “父親,韓氏父子如田氏父子如何?”(田弘正與田布) “也是!” 張實嘆了一口氣,從腰上解下牌印道:“你要放,現在便去,幸是沒折文牒進衙!”張歸霸當即拜謝了出來。張歸弁一把拉住他問:“大哥,真舍得?”張歸霸道:“有什舍不得的?”張歸弁道:“大哥如此人才,大府郎君見了豈不歡喜,若留了在衙裡,一日魏博便姓了張也說不定的!”張歸霸笑了下走了,天下哪得如此便宜事,魏博那張榻也不好坐的。便去尋張慎思同往,沒到偏院,陪酒的小廝卻過來了,說人往大門口接朋友去了。 到了大門左近,便看見張慎思在那裡和小廝歪纏著,衣裳換了,袍子襆頭都是新的。喚了一聲,張慎思便嚷過來道:“正臣,我要將我兄弟入內一起吃酒,這廝們硬是不肯,說要報了才可,你可不可?”張歸霸向楚彥威抬了抬手,向張慎思笑道:“接了人回來再吃不遲的!”倆人聽了大喜,便拜在了地上。 楚彥威留了一個心眼,隻在城門外等著,過了小半個時辰,城門軋軋作響開了一條縫,尚君長三人便側身出來了,蓋洪吃肩擔在兩人中間,楚彥威迎上去,尚君長道:“給獄卒搠了下創口!”蓋洪道:“虎落平陽被犬欺,哥哥可知道了?”楚彥威搖了頭,張慎思與張歸霸出來了,便過去謝了。 張歸霸倒為了蓋洪的傷謝了罪,又道:“縣裡既有了牒,這裡又露了形,張大哥那裡便不好住,諸公若肯見信,我家在南邊臨清界上還有一處小莊子,不如便那裡去,蓋兄長的傷不輕,聽說王兄長也有傷,也正好休養,如何?”蓋洪道:“那自是好,這廝雖是好客,酒肉也管待不起!”尚君長道:“公子盛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等豈敢拒的,隻是坐家問爺娘,行路問兄長,還得回去問問我家哥哥才好!”張慎思道:“都隨著正臣走,我去問!”便跳上馬去了。 王仙芝和徐唐莒正湊著灶火愣著,聽張慎思嚷,流矢出來了,知道人平安了,張歸霸的話又在情在理,便點了頭。出來不遠,楚彥威便騎馬過來了,說張歸霸已去喚船了,肯時便走。到了水次,船已經有了。王仙芝見張歸霸雄俊豪爽,便歡喜不已。張歸霸見王仙芝姿貌雄傑,蔚然有長者之風,愈發傾了心,也不回轉,隨著上船,直送到莊上,事事安排停當,又陪著吃了小半天酒,恐家裡尋不著人著急,才辭了回去。 張家這南莊就傍依著永濟渠的西岸,平平闊闊的麥田鋪過遠處稀落的枯樹,直連到灰濛的天際。冬麥才及膝,吃雪壓得歪斜欹立,在風中一下下的抖著。渠水北達幽州,向南流經魏州城西,在衛州黎陽入河,東行不遠便是濮州了。 王仙芝便常走出來,看這水嘩嘩從南流過來,聽風呼呼從北吹過去,他想回去了,想妻小了,隻是既不好不辭而別,又不好將著一眾兄弟犯險,年雖過了,韓簡的榜文可還沒變色,攔住了便又得經一回厄!張慎思看出了王仙芝的心思,破了新正,便道:“哥哥,不如我做個開路先鋒,往濮州走一遭如何?”蓋洪道:“哎,不是常說人離鄉賤,打死不離清河的麼?”張慎思道:“我有這話麼?”王仙芝道:“兄弟,你肯去我是求之不得!”張慎思道:“肯去!人離鄉賤,可他娘的在鄉也沒貴起來!”
章五十五下:搖尾狼借婦動刀兵,張歸霸慕義夜行船(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