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六上:早春無花逢蛟虎,童謠有耳動人心(1 / 1)

早春的景還寒磣得很,要花沒花,要鳥沒鳥,隻在冷色中偶爾顯出幾分暖意,張慎思坐在船頭張看,心裡卻有一種捺不住的歡快,到了年這邊他就是三十一歲的人,這才是生涯第一次出縣界,老女不嫁,踏地喚天;老女出嫁,鑼鼓喧天!他心裡大概就是這麼個意興,一切都新鮮得很!   當天近晚,遠遠地便望見一座巍巍峨峨的廣大城子。船家是在這條水道上來往慣了的,見張慎思站在甲板上看得嘖嘖舌響,便在旁搭話道:“這便是曹魏武時的鄴都了!”見張慎思一臉不解,便又說道:“曹操曹阿瞞,當年敗了袁紹,便在這裡營建王都!”張慎思皺著眉道:“這我是知道的,曹操與袁紹打小便是兄弟,後來他娘的因賭錢爭女人鬧翻了,比了比拳頭!”那船家搖手道:“沒這說,沒這說——哪有賭錢爭女人的事,書上也沒這話!”張慎思拿腔道:“你這便不知了,賭錢爭女人是漢子們之間的常事,不賭錢不爭女人爭什鳥天下!”船家竟回不上話來,便道:“員外站穩了,靠岸了!”   “你泊,跌水裡我也不惱!”   話音未落,船後哐地一聲響,小船吃撞得一簸,人一趄,身子便到了水裡。船家也唬了一跳,站住腳便向後罵了起來。張慎思攀住船舷嚷道:“船家,跌我還罵我怎的?”船家道:“員外,我沒來由跌你做什的?船吃剜眼的撞了,我正罵他來!”張慎思一看,果然有一艘大船擦了過來,嚷道:“祖宗!爺活吃了他!”魚似的翻上船,脫得赤條,跳腳大罵起來。那大船全不理會,徑直靠了岸。   船家將船也挨過去泊了,張慎思便提棒跳上岸去,沒想那船上二十來人早跨上馬甩了鞭子。他也不肯罷休,兀自瞎豬狗瞎賊豬狗的罵,那隊中便勒轉了四匹馬,徑直奔了過來。一時駐足圍看的人便紛紛避讓,張慎思這才看這廝們不是商賈,腰中有刀,極有可能是軍漢,可悔也來不及了,還是張臂拄棒拿著勢。那當頭錦衣男子馬未勒住便甩了一鞭過來,張慎思不怯,一棒撩開了,嚷道:“怎的?撞了人入水還要搠刀不成?”那青年漢子道:“你要尋死,搠你又怎的?”說著,邊上三個青袍拔了刀圍上來。人群顯然有認得此人的,便出聲喊張慎思說:“裸漢,這是府衙中樂將軍的公子,莫找死吧,快賠個不是!”張慎思道:“我不尋死,隻討身乾衣裳!”後麵三青袍漢子拔了刀道:“還討麼?”張慎思將頭一仰,故意打了個噴天揖地的鼻嚏,咳嗽起來。   樂從訓沒閑暇理會這等阿物,轉了馬,本來他與他爺是要伴著韓簡送了趙太妃的喪才返程的,可沒想府帥疾病,遣了人來喚,韓簡要他爺留下,他爺自然不肯,韓允中若沒了(即韓君雄,允中是得節旄後所改名),大榻由誰坐也不一定的,隻要衙中有人出來攘臂,他爺便有可能坐上去的。所以一路上他父子倆比韓簡還要緊張,若晚到一步,指不定就便宜了誰!若是落在了趙文玣、羅弘信手裡,他爺就沒得指望了,都是一輩人,誰也不比誰少條胳脯多條腿!   張慎思看著馬去得遠了,嘴裡又罵了起來,跳回船上,也是杵臉杵嘴的,船家見他性野,不敢多話了,抱了布被過來,又奉上了一壺熱酒,將了濕衣裳與他去煨。張慎思便不罵了,他爺娘死得早,自小吃人欺大的,這點事本也不算個鳥的!而且這麼些年他也悟出了個道理,時運輪轉,災去福來!今日吃虧,明日得福。第二天他也不使船家解攬,徑直就奔了城中賭坊,不趕趁一番也對不住祖宗。賭坊一打聽便得了路,很快便到了。張慎思抬頭看了牌匾,便笑著進去了——三知賭房。   賭這個物什,第一要知信,第二要知時,第三要知仁,輸了莫惱莫悔,時來了你還贏他人的,贏了的還需知道仁義,狗急還跳墻,輸急了的什事做不出來?   這些都是天下賭房的通義,張慎思是能知能行,到了裡麵除了人麵是生的,其他色色都是熟的,他也不著急下手,隻是帶著笑張著眼看。很快便有幫襯的雜役挨上來了,張慎思摸出一個錢予他,問他這賭房中的禁忌。那雜役道:“百無禁忌,隻有一件你老可仔細了!”放低聲音道:“莫得罪衙裡的軍爺!”張慎思心中的興味便去了一半,什的叫得罪,贏他錢是不是得罪?雜役道:“也有有德的,輸了也不惱。缺德的也有心緒好的,輸了也不一定惱。設若惱了時,可千萬別爭!”那還成個什賭?張慎思敗了興,抬腳就要往外走。那雜役忙拖住道:“這城中哪都一樣!你老要不行,玩玩掩錢!雙陸、骰子戲別攏場——要不我指個不是衙軍的不就行了?”說著就拽著往掩錢寬案前拉。   張慎思一早將錢拿在了手裡,心中猜了好幾回都中了,意興上來了。見莊家將缽把銅錢覆住了,攘著臂喊了一聲,將十個錢一手押在三上麵。眾人也有押一的、也有押二的、也有押四的,錢離了手都扯著嗓子嗬叫起來。莊家起了缽,數了餘,可可就是三枚。張慎思即時便贏了十個錢。又接連贏了十來把,見莊家眼睛有些橫斜,便嚷了聲“還是骰子好”便退了出來。   這時那接待雜役又過來了,張慎思將三枚錢按到他的手心道:“兄弟,指一席沒牙軍的骰子,贏了時還有謝儀!”那雜役便引著上了二樓,道:“那左間是玩雙陸的,中間是衙中將官們的玩處,這邊便是玩骰子了,你老站一會,小人仔細尋看尋看!”還真是骰子好,一入了這大間,聽著幾十個漢子呼幺喝六的吼著,骰子嗒嗒篤篤地搖著,便似屁股坐在了火堆上,心肺皮肉也要綻將開來。一會,雜役跑過來朝左邊近墻處一指,道:“好不好?”順著指頭看過去,便看見一條莽大的漢子盤在那裡,穿著舊色發白的赤袍,胸前堆了不少錢,與他對案的卻是個黑瘦瘦的一個弱漢。   雜役道:“員外,那廝是河南陳州人,人雖長大,卻是好性情!”張慎思也顧不得了,便過去坐下了。雜役笑著招呼那鳥大漢道:“李大哥,與這位張員外耍耍,可好?”姓李的鼻子裡嗯了一聲,六個大骰子在他的沙缽大的空拳裡跳躂得正歡,突地一撒掌,便齊刷刷蹦到案上打轉,姓李的也撞鐘似的嚷:“四!四!再四——四!”張慎思喝彩道:“好——滿園春!”姓李的啊嗬嗬的笑了起來。瘦漢道:“李大哥,我今天是不成了!”起身便走了。   大漢將錢摟過來,問道:“陳州李罕之,你怎稱呼?”張慎思啊呀了一聲,抬手道:“哥哥莫不就是陳州占山的花和尚?”李罕之便獰了臉,嗬道:“問怎的?賭不賭?”張慎思害怕,流矢道:“賭!賭!便以哥哥的規矩!”李罕之一手掃了骰子在手,道:“我便是李和尚,再多嘴,討打!”便搖了起來。張慎思見他不近人情,隻怨自己多嘴,隻怨王仙芝說的不明白,哪還敢多嘴的。   李罕之其實也並非不人近,隻是聽不得“花和尚”三個字。他父親喚作李文,是勤力肯乾的農人,辛苦集攢了些糧米送他上鄉校,要他識字念書,做個儒生,學成也不望進士,但求謀個明經。結果明經還沒望到影,他爺他娘倒先累死了,他念了這十來年書,眼大了,扶不得犁,又悔恨生時未能盡孝,便賣了田宅,厚葬了爺娘。一腳跑到了嵩山少林寺,少林寺乃名山大剎,寺舍鋪山,田宅接天,正需有力的僧徒護寺,都維那見他雖瘦,身架卻高大異常,即時吩咐與他剃了發,發到武僧院裡習拳腳槍棒。沒幾年,他便吃出了個金剛身樣,練就了一身降龍伏虎的本事,加之天生神力,打得一院武僧都斂了聲氣,這廝們便合了嘴告他在山下養了婦,都維那也怕他,不敢問,使寺主打發他下山雲遊,教他參破大千世界乃可還山。   這倒契了他的心,正要往人間遊歷,便托著缽下了山。不想這個遊僧不好做,人家見他長得恁肥大,麵目又猛惡,都是避之唯恐不及,關門唯恐不牢,哪有飯食施舍於他的。他沿著黃河向東走,捱到了酸棗縣城,餓得眼也發花,低了聲氣,敲門敲戶去乞食,可到入晚,缽裡肚裡還是粒米未進。他便發了急,指天罵了一通神佛,將僧缽砸了個粉碎,撕僧衣蒙了麵,搶了一家富戶,從此便做了賊,漸次在江湖上有了名。   這些李罕之起初也不忌諱的,可江湖上有人卻將“和尚”、“花子”混在一起,硬是喚他作“花和尚”,說他專一好的便是淫人妻女,說他在少林寺時如何奸殺香客,事情敗漏後如何被官府追緝,在胡公山又如何劫了百十個女娘在寨裡。辯也無從辯,從此他便聽不得人喚他“花和尚”,若不是贏了錢,又在逃難中,以他的氣性拳頭早揮過去了。   六個骰子站定,全是賤雜。李罕之罵了兩聲,張慎思將過骰子,捧著在心中禱了禱,一撒手便得了個“滿園春”,贏了。李罕之將錢一掌掃過去,拽了骰子,四個幺,滿盤星,臉上便有了喜色,張慎思擲的卻是雜彩,輸了。李和尚連贏幾把,嘴臉明顯開了。張慎思便又多了嘴,問道:“李大哥,怎的不在胡公山享福了?”李罕之也沒嗔,嚷道:“吃剿了,你耳朵驢長象大的,可聽過忠武軍趙氏三虎?”張慎思搖了搖頭,又擲了個雜彩,不由地吐手作呸。李罕之道:“便吃了這廝們的虧,落得我樹倒猢猻散,大王成窮漢!”張慎思哈哈大笑起來,李罕之投的也是個雜彩,點數上卻比他賤。李罕之臉便緊了,張慎思流矢辯解道:“李大哥,笑的骰子!”   李罕之連擲雜彩,錢也輸了大半,嘴臉愈發難看了。張慎思便想輸兩把與他好起身,可時運來了全不由己,擲好擲差都是贏,李罕之案上已不足十個錢了,張慎思恐怕再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便道:“大哥厚賜恁多,如何敢全受的!”便掃出百十錢來推過去。李罕之便惱了,一把抓住推錢手,嚷道:“挫鳥!看得你爺恁的不堪!”拽起來,一腳踹過去。張慎思便似剪了線的風箏,向後飛跌,哐鐺一聲,砸在後麵一張案子上。那案四個人即時跳了起來,嚷道:“哪來的畜生敢掃軍爺的興!”張慎思痛得骨頭都坼了縫,一時掙不起,大嚷道:“不是我,是那潑賊!”有三個便轉了頭,見一個莽大漢正在往懷裡掃錢,猜是用強耍賴,看他沒將器械,便也起了用強的心,拔刀圍了上去。四周便有人扇陰風,點明火:“哎哎,輸錢莫輸臉,殺人須見血!”   李罕之知道這廝們不是衙軍便是州兵,壓住火道:“爺的虎須不好撩,躲開!”三人相視一笑,喝道:“好賊,到了魏博還敢逞強,識相的,過來與軍爺賠罪!”李罕之將案子一腳踩起,半空撈住,嚷道:“不躲,吃打!”三個沒躲,倒還圍上來了一個。李罕之一聲暴喝,掄案便搶,蓬蓬幾聲響,眨眼間便跌翻了兩個。另兩個一時唬住,動也不敢動了。旁邊怕事的便都往門外走,有膽勇有刀的卻都跳了起來,嚷道:“好放肆的畜生,可知道這是什地?”便圍上了二十來柄刀。李罕之也不慌,嚷道:“我無心尋事,都歪纏什鳥?”張慎思在後大嚷道:“花和尚!你不尋事,狗咬張爺做什?虧得江湖上有名有姓,恁的沒廉恥,輸了不認還搶人本錢,我丁八你祖宗!眾兄弟,隻管殺,事了我有好酒好肉!”人見他一嘴魏博話,還以為是一軍的兄弟,齊了勢,一齊上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