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南城門口,張慎思先出去了,王重隱倒給一個校官喝住了,好一會才出來。張慎思問他是誰,問了什,王重隱也不答,默了一段路,才道:“沒什的,問我阿叔。張叔,我叔最好還是在河北的好,回來一準有事的!”張慎思點頭,道:“隻是苦了你們了!”王重隱笑了一聲道:“便是有受不盡的閑氣,我嬸娘還走得,我與我娘卻走不得!” 張慎思便轉了話,問道:“大侄,可也使弄得槍棒?”王重隱道:“年小時我叔時常教的,像我那兄弟,嬸娘便不許碰了!”張慎思道:“說句得罪你嬸娘的話,女子拈針線,男子拈槍棒,這才是正見!世道不公,我有刀弓;世道不平,我有甲兵。你阿叔名聲恁大,也難回頭,你與長安不習槍棒,有個萬一來時,一個娘也保不全的!”王重隱道:“不是女子拈針線,男子扶鋤犁麼?”張慎思道:“那還得家中有田地!”王重隱不答這個話了,指著前麵一個土丘道:“上去便望見他們家了。”土丘上有一棵好大的椿樹,枝子車蓋般張著,鳥聲也鬧熱,日頭有了光彩,倒真有些春意了。 張慎思悶不住,又開口問道:“大侄可也有些田地?”王重隱道:“張叔,我們家便是走私鹽的,我爺去得早,我叔這人你知道,朋友多過錢財,往常走一次鹽趁多少,轉身便使多少,什的田地!傭力過活罷了!”張慎思覺得王重隱話不好聽了,一似自己吃拿了王家多少錢糧,便咬住了舌。 到了丘下,猛見一人奔著嚷了下來:“張搖尾!果是你!”來人正是尚君讓。張慎思也笑嚷迎上去,胳脯一交,竟撲到了地上,較起力氣來。王重隱臉上卻愈發重了,他與尚二的年紀也就差過六七歲,可是因為他叔與尚大以兄弟相稱,這廝便成了他叔。喚叔也罷了的,這廝卻沒個為叔的形樣,往前不說,既平安回了濮州如何不往城中報個平安?自己不便還不能央人捎話?看丘上還有人,便兀自走了過去,卻是一個牧牛的少年郎。這少年不知怎的,頭發也沒紮束,亂披著,手中還卷著一冊薄薄的黃褐色舊書,臉上若有所思,神思全不在旁邊三頭牛犢上。 王重隱見他抬了頭,便道:“你可是葛家店的?”少年揚眉道:“是來!我也見過你的,你識得楚彥威,我也識得他。”王重隱道:“那你姓楚還是葛?”少年道:“我姓葛!” 這時山丘下尚君讓與張慎思大笑了起來,看時兩人相攜著過來了。尚君讓手指著嚷道:“葛從周!你沒跑——好,是有鳥的!”少年笑了下,王重隱道:“他要為難你?”葛從周將書塞進懷裡道:“他要拿我尋開心。”王重隱道:“這廝沒行的,走也罷的!”葛從周沒應聲,看樣子是不怯的。張慎思一上來便道:“尚二,這牛我要殺一頭入肚!”尚君讓看著葛從周道:“也是應該的!”張慎思抽了短刀便要過去動手,葛從周道:“阿叔,這牛還沒嫁到尚家來!”張慎思反身嚷道:“哎,卻不是你的?” 尚君讓將手抱在胸前道:“這小子說牛是他的,我說這牛是我的,你做個明府,斷斷這公案,斷得好自有牛下肚!”葛從周也將手抱了,扯著嘴笑。張慎思道:“這他娘有什難,我殺翻了便知!”說著便將牛挾在腋下,王重隱耐不得,焦聲道:“張叔,你看這小廝是個會詐會謊的?”張慎思嗬了一聲,一刀就割開了牛犢的喉管,牛嘶著掙了起來。尚君讓嚷道:“搖尾,你他娘真捅了!”張慎思一臉賊氣,道:“捅了!”王重隱不由地跺腳吼道:“汗邪了,春上殺人牛犢!”尚君讓給這麼一吼倒笑了出來,道:“罷!葛從周,如今怎了?”葛從周道:“二叔,怕要過官了!” 張慎思丟開牛,刀指著喝道:“過你祖宗!惹得爺性發你便是第二!”葛從周還是波瀾不驚地道:“阿叔,這事可惱不著我!”張慎思獰了臉,就往前迫。王重隱一步沖上前道:“怎的?殺人?照我身上來!”胸脯拍得鼓響。張慎思一時嘴也歪了,葛從周卻將王重隱一扯,道:“阿叔唬我呢!”尚君讓也將張慎思扯住道:“人肉可吃不得!”張慎思甩了甩頭,摸出半塊銀餅一丟道:“這也夠了!”葛從周拾在手上掂了掂,道:“阿叔,多了幾錢!”張慎思見這孩兒方臉圓頭、氣沉眼亮,心中頗喜歡,有意戲他一戲,伸手道:“換你小的!”猛然就是一拽,一把將人鉗在了懷裡,作色道:“多的不打緊,割你幾兩肉便了!”葛從周畢竟才十五六歲,失了先手,一時便掙不出來。尚君讓道:“四下無人,不如殺了充牛肉吃!” 王重隱要上前拽,張慎思將刀一揮,嚷道:“刀不識人!”葛從周道:“罷,這錢我不要了!”張慎思道:“餘下兩頭呢?”葛從周道:“也不要了!”張慎思大笑鬆了手,道:“怕了?與你耍笑來,多的與你買酒壓驚!”葛從周道:“阿叔,人要脫死時的話如何信的?真要劫了我的牛,我脫了身如何不告官去?”張慎思道:“猾賊!卻也不知戲你!”葛從周微笑了下,書上說,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不可不察便是慎重之意,為一時之氣而賭生死,可不是大愚! 王重隱自覺是出了一場醜,站不住了,抬手便要走。張慎思喚住道:“大侄,張叔粗魯沒學沒識的,可莫往心裡去,將一腿肉再走!”蹲下動起手來。尚君讓道:“長滿,你張叔可是清河的秀才,飽讀詩書,深知禮義廉恥,一縣人都敬服的!”張慎思哈哈笑了起來,王重隱見自己愈發不是了,要走又更顯得胸窄,便直愣愣的站著。張慎思體下一腿肉來,將過去道:“這個算是尚二與你娘、嬸娘賠罪,他到家有幾日了,吃事耽擱了,緩了音信!”尚君讓道:“長滿,這話是真,我從衛州轉回來的,到家便吃我爺我娘捆住了,你嬸娘好說話,我就怕你娘,可得說解明白了!”王重隱點了頭,轉身卻肉推給了葛從周:“拿著,將回去息罵!”丟開手便走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張慎思搖頭道:“這氣性可不似王大哥!”尚君讓道:“是侄不是兒,不似又如何哉?”又道:“王大哥年少時你又識不得,怎知不似?”張慎思要問。尚君讓卻不說了,過去背了牛便走。張慎思要邀葛從周同往,吃酒吃肉,與他賠罪壓驚,葛從周不肯,便也罷了。 尚君讓的父親正在前院裡修犁,猛抬頭看見尚君讓背著一頭死牛犢進來了,後麵還跟著生臉的漢子,便知是出事了。丟開手,跳起來就大罵:“孽畜!又做出來了,恁的不知事,死了罷——死了我也增幾天壽!”尚君讓低眉耷腦的挨了幾句,便往裡走。張慎思心中也顫顫乎乎地,這可他娘的是一個活祖宗!狗笑著躡腳上前行禮道:“阿伯,我是二哥的朋友!”話還沒完,這祖宗便將手一鼓,罵了起來:“天爺!有爺生沒爺教的孽障!我固知道不沾你們時他便是端端正正的一個好孩兒,你們與這世間有怨有仇,要發火焚廬,要殺人拆骨,要橫死砍頭,東西南北闊大得很,哪不是地?萬萬的人,你們惡鬼惡狗般找上門來,是什的道理?滾!滾不滾?”老子說著就要動手,張慎思沒來由吃罵了個狗血淋頭,身體四肢五臟六腑七竅都給麻繩紮縛住了一般,愣住了。老子憤不過,轉身掇了地上的長杠便打,張慎思流矢跳身便走。 老子趕出去,尚君讓便也出來了,抹過他爺攜著張慎思便走。他爺跳腳大嚷道:“尚二!尚二!你去,爺娘便沒你這兒嘍!”尚君讓走得更快了。老子嗚咽起來,拄著杠撫胸道:“畜生也畜生,就是柄殺爺殺娘的快刀子啊!”
章五十七下:孤妻小酒食閑話,發惡性老少驚人(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