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八上:夫妻店磨刀說嘴,重相見愛恨成仇(1 / 1)

張慎思走遠了才嚷起來:“祖宗!祖宗!”尚君讓沉著臉,不吭聲,隻是一味循著路徑往前走,十來裡後,轉進了一座柳林,走不遠便飄出些酒香來。很快就望見了一麵酒招子,過去便是一座沒什形樣的泥墻籬院,也不見酒客,隻一個黑衣漢子蹲在井旁,大概在那裡磨刀,沙沙作響。倆人進了院子,這廝頭也沒抬,依舊磨他的屠刀。尚二跺了一腳,這廝便喝了聲“滾”,兀自端起腳邊的瓦碗,吸了一大口,將碗放了,嘴一杵,噀在礪石上,繼續推磨起來。   尚君讓過去將那碗踢翻了,這壯漢一時便似貓踩了尾,狗遇了鬼,攥刀跳嚷起來:“我把你這畜生…喲!尚二!你他娘踹我酒怎的?我割你鳥了?睡你婦了?”一雙兇眼轉到了張慎思身上,臉上紅酡酡的,大概有些酒,看尚二臉上又緊。   尚君讓手一指:“王大哥河北的朋友。”張慎思狗笑作揖道:“清河張慎思有禮了!”這漢流矢將屠刀往腰後一撇,兩隻手便捧了過來,道:“兄弟,王大哥可平安?噢,我是曹師雄!”張慎思道:“平安,都好著來!”這廝的手角角棱棱地,全是厚繭子,看來是個使刀槍的行家。曹師雄道:“回沒回?怎的這廝卻回了!”張慎思道:“他是記著婦人,命也不要!”曹師雄笑道:“這真是他!”尚君讓道:“嗚唕什的,將牛肉大盤切出來才是正經!”曹師雄睨著尚讓說道:“春耕時節誰敢殺牛?”尚讓道:“好嘴!昨天半夜村上鬧嚷嚷趕盜牛賊,我便該出來與鄉親出一分力氣才是!”曹師雄道:“怎的沒來?吃徐家的夾著腰了?你爺我可跑得歡實!”   這時,屋裡走出了個粗腰白臉的婦人,笑聲插話道:“兄弟,玩笑也罷了,應娘恁好的渾家,如何不娶回家去?”婦人姓林,是曹師雄的渾家,因久無兒女,性子又硬,還有些漢子力氣,故吃人喚作了石娘。尚讓沒答話,進了屋。裡麵就除了一張屠戶用的肉案,便是三張酒案,幾塊破破爛爛的草席。三人坐下吃了幾巡酒,林石娘便將牛肉煮了上來,對張慎思賠笑道:“慎思兄弟,說來也沒臉,這牛肉來得不正。”張慎思道:“嫂嫂這話是拿兄弟當神佛了!我什樣人?吃糠哺糟的行貨罷了,還講什方正的!”   曹師雄緊著臉一揚箸,嗔渾家道:“別的來壞人胃口,什的不正?哪頭牛是人生的?生來就該拉楊家的犁就該入李家的口?這世道哪都是邪的!我姓曹的打娘肚裡下來時不是個紅皮赤心的君子人?而今邪了——是這腳踩的地不平,是頭戴的天它傾,人罵我是糟心葫蘆食屍的鬼,丁八他娘的,卻不是這世道挖了我的心勒著我做的鬼?”赤著臉眼,拍得案子砰砰作響。林氏對張慎思笑道:“看,葫蘆掛得歪了,賴墻不平!”說完三個都笑了起來,隻尚讓一人悶悶地,張慎思將酒勸了勸,說活祖宗都是一般的為作。   曹師雄大概也是給罵過的,倒說起風涼話來:“尚讓,不是我說,你屋裡那爺也忒驕慣了,兒大當爺,爺老做孫,沒個怕主——敢情你兄弟倆個不是他的種?慎思兄弟,怪哉!老牛怪犢子生角,老鼠怪兒子鉆洞。沙子入了眼,鳥雀啄了穀,全是他娘的風吹的!”張慎思嘿嘿地笑了笑,並不便應個是否。林氏從後麵罵了出來:“失心鬼!死賊!往後殺牛屠豬便使你這張嘴罷了,恁地會割傷人!阿伯是摯誠古道之人,見不慣你們那些惡行徑如何倒成了不是?”張慎思又嘿嘿嗬嗬了一下,曹師雄嘴上停了,臉上卻還是半笑半憤的。林氏將了一大盆炒的出來,便也坐下了。   曹師雄話轉來轉去,便轉到了黃巢身上,道:“黃白衣自從長安歸家,雖則沒了爺,卻整治得家業條順,到處收田買莊,各地沒了路走的好漢去投的,也不問氣力大小,有罪無罪,都收用了,有吃有穿,同作同息,好不仗義,好不快活的!我是幾番要去,吃婦人絆住了!”林氏道:“誰絆你來,去了或許還予你配個丫頭來!”曹師雄道:“也是的,不是絆,他黃白衣是個鳥漢子,我曹師雄也是個鳥漢子,不倒的沒爺娘養就餓殺了!”張慎思道:“也不是這話,龍虎也要得風雲,我張搖尾不就來哥哥宅裡討吃了麼?”   尚君讓一直不說話,低側著頭,碗空了也不斟酒。林氏便往婦人身上猜,問起他與徐應娘的事來。尚君讓也是要應不應的,林氏道:“你莫不是聽了些不合聽的話?嫂嫂說句上紙的話,峨眉善有人妒!應娘恁般齊整的人物,哪得不招惹些風話來?四裡八村,狂夫妒婦就指著這口吐沫咽糠!你要因這個不痛快,那也好!遲早得攀折他人手,看你眼淚是東流還是西流!”曹師雄攔過來一句話道:“尚二,你嫂子這話倒極有見識,婦人別看驕矜,其實極沒廉恥的,花不識手,摟了便走!”林氏罵著狠敲了一箸。   尚君讓吃得酒夠了,又給曹氏勸得心動,便坐不住了。懷中掏出一把錢來,放在案子上便走了出去。張慎思在後麵喊道:“兄弟,我打這起身便回河北了!”尚君讓在門外應道:“你去,我真是沒臉!”曹師雄問張慎思是什事,張慎思道:“我也不知的,一班兄弟,他爺便是我爺,吃爺罵吃爺打也論不到有臉沒臉的!”曹氏倚著門回頭道:“走遠了,多半是吃這賊氣著了!”張慎思道:“這更算不得事!”曹師雄道:“這廝與他爺一個德行,鼠嫌貓黑!”   尚君讓走出來,心中懵懵的,腳下卻清清白白地往徐家走。其實自從那日棄了王仙芝南走,他心裡便一直不自在,在路上也是走走停停的,好幾回都想折回去。到家後躺了兩天,下地後便想去徐家。卻吃他爺罵住了,什麼“天下婦人死絕,尚家也不討他徐家的婦”,什麼狠絕的話都說到了。他娘告訴他是徐老子到處嚷說尚家的不是,什麼“養個大的是賊,養個小的是賊,隔年的禾麥都有些不齊呢”,什麼“我隻生得一個孩兒,沒得貼給人家送牢飯”,他聽了這些話也是又羞又怒,便又躺下來。今日好些,就想往城中望望,沒想就撞著了張慎思,一時歡得他不知如何是好,還以為王仙芝一夥人都回了。不想這廝又鬧出了事,他路上也尋了些錢,到宅就給了他娘,這時討要賠牛錢,他娘卻隻管一個勁數落,又是眼淚又是鼻涕,他爺又罵得難聽,他心裡如何好受的,隻恨自己沒死在河北!   徐家也住在城外,離他家有八九裡路,離曹家隻有四五裡路。路是走得慣熟了的,行了兩三裡,酒上來了,腳一軟跌在路邊草裡,便沒爬起來。再睜眼,天已是近晚時分了,白亮的日頭圈著一層金黃,照得周遭紅艷艷的,遠似芙蓉,近處如血。   尚君讓坐起身呆呆愣愣地看了好一會斜陽,心頭泛起一股莫名的溫柔來,連著這溫柔的是他與應娘十來年的相知,一個接一個的畫麵不斷往他心尖擠,擠得他的心砰砰地按耐不住。終於他跳了起來,跑了起來,沒多會,便望見了徐家的院子。斜輝半照,炊煙裊裊,雞犬相聞,也有人聲人影。尚君讓不由地嚷了起來:“應娘!我回來了,你尚二哥我回來了!”喊了幾聲,一隻黑犬便從院子裡奔竄出來,在院前田埂上截住了他,歡得屁滾尿流地躺在腳前撒歡。   “黑廝,還識人來,恁得歡快!”   尚君讓蹲下著實撫逗了一回,院子裡便嚷出一聲來:“畜生,還不回來!”黑犬翻身起來,乖媚地望了望尚君讓,搖著尾巴奔了回去。尚君讓跟在後麵,上了坎。徐應娘的爺正背著手站在籬門口,尚君讓上前恭敬喊了一聲“阿叔”,這個半老老子笑著點了點頭,一雙眼上上下下量了兩回,突然嘿嘿一笑,讓開籬門道:“裡麵正用飯,也進來填碗肚子!”漾手示意尚君讓進去。尚君讓忙跨了進去,老子將門拉關了,又罵了一回狗。徐應娘他母親也迎到了階上,笑著招呼道:“喲!二郎來了,快進來吧!”尚君讓上前行了禮,寒暄著上了階,應娘並不在裡麵,堂上有一張高腳案,四張條凳,看著很新,不是新製的,便是新油的。案上三雙箸三碗餺飥,中間一碟蔬菜,一碟糟魚。婆子招呼他坐下了,老子也進了屋。   尚君讓忍不住問道:“應娘可好?吃飯也不見!”老子道:“去喚了!”話音未落,裡麵便走出來了個年青漢子,也不理會人,便道:“應妹她胸口不舒服,不出來吃了!”便在尚君讓對麵坐下了。婆子拿了兩張餅過來,道:“餺飥沒了,隻有兩張餅!”尚君讓道:“我吃了來的,嬸娘,這是哪邊的兄弟?我怎沒見過!”老子嘴顫了下,婆子尷尬地笑了笑道:“外侄,你哪能見著的!”老子道:“吃了也咬兩口!”推了餅過來。尚君讓起身道:“我去看看應娘。”那漢子臉便沉了,婆子咳了一聲,老子突然高聲道:“尚家侄子,去不得,今時也不同往昔,說句不要臉的話,最破的閨門也是金打的!”說完嘴還無聲地張合了幾下。   尚君讓站住了,那漢子哧嚕哧嚕的扒吃起來。婆子為難地道:“二郎,你阿叔沒惡意思,也是為了各自好!”尚君讓不答話,黑著臉便往外走。橫臥在門外的黑犬似受了驚,竟惡狠狠地朝他喚了一聲,尚君讓怒起,一腳踹過去,狗飛跌出丈遠,嗚喔嗚喔地哀叫起來。這時,那漢子將案子一拍,喝道:“姓尚的!打狗打主,莫要欺人太甚!”尚君讓猛回了頭,喝問道:“你拍打什?”婆子啊喲了一聲,道:“沒拍打什,沒拍打什!”老子見他眼惡,將案子一拍,豁地站起來道:“我拍打的,打狗打主,你欺我年老還是欺我無兒?”   那漢子便也豁地站起來道:“你老怎的無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女婿不是半子?姓尚的,應妹已是我的人,徐家的門不容你再踏!”話音未落,尚君讓一個箭步便迫了進去,一拳便砸在漢子嘴上。這漢雖是壯實,卻沒站住,蹌一步,仰跌在地。尚君讓一膝跪上去,揮拳便打。婆子誒喲喲地叫嚷起來,老子上前死揪住手,嚷道:“我自招的上門婿,恨不過,隻管打殺了老子!”尚君讓怒目相視,想說什麼又沒能出口,吐了一口在地,便起來了。走到門口,卻忍不住嘶著嗓子喊道:“應娘,那我可真走了!”臉耳赤紅,淚下如泉。餘音未盡,突然砰地一聲,腦後早挨了一下,天地便轉,他站不住,半截身子都跌在門外,耳朵裡汪轟轟的響著,眼皮也沉。   漢子剎不住,舉起條凳狠砸起來。老子嚷了聲,漢子才住了手,踢一腳道:“滾!”尚君讓掙紮著往前爬,不甘心,淚水也沒止,幾乎哭腔嚷道:“應娘,二哥真走了呀——真他娘的走了!”漢子又將條凳舉了起來:“賣娘賊,你走不走?”尚讓扶住門掙了起來,使勁晃了晃腦袋,頸子裡熱乎乎的,用手一摸,肩背也吃血洗了。漢子作勢又向前迫了一步,尚君讓怪吼了一聲,擲身撲了過去,便又擰在了一起。婆子又嚷,老子去拉,自己卻絆跌在地,也惱了,又心疼女婿,掇過條凳便掄在了腰下,可到底沒敢使大力氣。尚君讓也不管,隻是按住漢子舍命掄拳。不多會,一個聲音搶了出來:“別打了!別打了!”是應娘,尚君讓僵住了,他兇惡的表情瞬間被喜悅掩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