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九下:黃家莊英雄相聚,汴水流兒女情長(1 / 1)

黃巢將尚君讓安置了,晚上又擺了酒席。黃巢的兩個兄長黃存、黃秉開始時過來吃了兩杯酒便去了,座上的這些人他們認識不認識,都是奔著他兄弟來的,他們自有酒,不必擾這口,礙著人的情誼。四郎黃揆、五郎黃欽、六郎黃鄴都坐陪。七郎黃郢、八郎黃邛,年歲上與黃巢差了十五、十八,對黃巢是敬之如父,畏之如父。因此但凡宴客,就如黃皓、林言幾個子侄輩般,不特意招他們時,他們也是不上席的。   一臨席,黃巢便指著尚君讓介紹了,又道:“二哥,這座中的兄弟你瞅瞅,可也有相識!”尚君讓給黃巢捂了這一天,心也暖開了,提壺端碗離了席,敬了趙璋一碗,便到了孟楷跟前,黃巢道:“二哥,這人你是不識的!”尚讓道:“三哥,這是孟七哥,如何不識的!”黃巢歡喜道:“好通靈的耳朵!眾位兄弟是不知道,在長安結識得我這兄弟時,我便有一恨!”眾人都支起耳朵聽下文,黃巢嘆一聲,道:“隻恨不與七哥一個爺娘出來!”眾人都笑了。   尚君讓將酒遞過去道:“不是三哥這般言語,我倒真以為是一個爺娘出來的!”孟楷笑著接了。尚讓又道:“兄弟,你合該生在曹州的——隋有孟海公,唐有孟當侯,齊齊地一雙好漢!”孟海公雖不在孟楷眼裡,但他還是歡喜回敬了尚君讓一碗酒,畢竟是好意思說出來的。   尚君讓轉到李重胤跟前,篩了酒卻不遞去,道:“兄弟,你想我這酒便得告我一句實話!”李重胤道:“我李花皮哪句話不實?”尚君讓道:“時常在江湖上聽你花名,卻不知個實來歷!”李重胤將酒碗一奪,仰脖吃了,道:“什事來!我不是他花和尚,不諱的!”說著將袍子往下一剝,露出上截身子來,眾人張眼看時,卻見背上滿是褐紅色的斑塊。   李重胤一聲嘆,道:“也是可傷!我年弱時,沖犯了本州開元寺的都維那,被那廝們捉住,熱油澆出這身斑來!”尚君讓道:“你因何事沖犯了他?”李重胤憤然道:“何事?他娘的宣宗那癡漢改了武宗爺的好主張,禿驢們又得了勢,要奪回我家的田地,說本來就是寺中的產業,我爺娘懦弱,不敢爭,我卻不怕,跳進寺裡要尋老禿理論,卻撞著這廝大白晝與婦人在牙床淫戲!哎,那時力小,吃一眾賊禿按下了,說我偷盜,便有了這場禍事!”眾人皆嘆,黃巢呼眾為他舉了一碗酒。   尚君讓道:“你不酢我一碗來?”李重胤道:“我沒的話問你,走!走!慢著些,秦軍爺也不值你酒了!”秦立便道:“這牛角,恁遠便觸過來了!來,尚二哥,也吃一碗相敬的酒!”倆人吃了,尚君讓問:“龐勛後五虎中有個喚秦立的,兄弟識也不識?”秦立大笑道:“便是區區了!”尚讓道:“為何卻在這裡?”秦立道:“討酒吃麼!”坐下拾了箸。   李重胤道:“這廝口緊,多是吃了罪,出來避禍!”下首的劉塘道:“自來沾官臭的,哪一個慷慨直爽!”黃巢流矢喚道:“巨野,休得胡說!”秦立道:“其實也不差,也不差!”   尚君讓才吃完劉塘的酒,那邊一個壯實憨態的漢子早離了席,恭敬不過的捧著酒道:“尚二哥,吃許建一碗酒!”尚君讓接了,道:“三哥,這位兄弟我便認不得了!”秦立道:“有什認不得的,龐勛都虞許佶的侄子!”黃巢道:“那是過往,朝廷已經赦過了的,現在我莊上修打農具!”尚讓道聲“失敬”,將酒吃了,許佶他見過,叔侄可大不似。   許建便又揮手喚同席的漢子道:“來!你也敬尚二哥一碗酒!”那漢子起了身,這廝與許建倒頗相似,都是方肥的臉,隻是嘴眼看著要剛硬許多,神情也不柔和。許建道:“從弟許唐,也是使錘燒鐵營生!”許唐遞酒道:“尚二哥吃酒!”   聶金、範權就在他的下首坐著,原來這聶金、範權隨了打山大王彭攢到了磨山山寨後,才知道許建也在山上,許建人雖長大有力氣,卻不是塊賊材料,當年去彭城,還是吃許佶謊過去的,以為這阿叔真做了官,現在聽得朝廷赦了罪人,便耐不住,彭攢是光溜溜的竹竿子,從不會扯絆人,要走便秤金由他走。聶金、範權兩個與火眼道人婁誠臭味不對,便也隨了下來,也得了一份財。   範權是久沒時運的人,得了錢財如何不顯白,沒多久便引了賊曹吏的眼珠過來。兄弟倆個機警,一腿就跑了。許建也不安生,一時說他得赦了,一時說他是桂卒之黨,算不得詿誤,不在大赦之列。朱溫見他兄弟倆個共著火爐營生,人又不謹細,一漏就全揭了,主張他們往外州避避,過年大赦了再回轉,四個人撞來撞去便撞到了黃巢莊上。   尚君讓吃了酒,問道:“兄弟可打得器械?”許唐不想叫人小視了,便道:“以前打得,從了打山大王便打不得了!”彭攢的聲名是新起的,尚君讓還真不知道有這人,便問了一句。範權便嚷道:“尚二哥,既知道龐勛後五虎,如何卻識不得磨山彭大王?”聶金忙起身說:“二哥莫怪,在下豐縣聶金,這是我外弟範權,一嘴的石頭!”黃巢笑道:“不知有不知的情!二哥這三年都在河北走動,年前才回來,豈是小覷人!”秦立道:“也合小覷,便是打山開石的野漢彭攢!”黃巢笑道:“可小覷不得!朝庭一日發使招撫,便是個長安城中穿紫腰金的將官!”秦立道:“三哥這話也不錯!”眾人都笑。   一一遞過了酒,歸到座上。黃揆便領著四個阿弟進來了,黃巢兄弟八個是三個娘產下的,性情容貌上也是參參差差的。在眾人眼裡,容貌上與黃巢最相似的還是同母的二哥黃秉,氣性上卻要數第六的黃鄴,第七第八的黃郢、黃邛見得少,生怯怯的,說不得似不似。黃揆、黃撳這兩個同母的,一個誠厚,沒多少江湖氣;一個江湖氣不少,卻不厚,輕薄了!當下見了禮,兩個小的一拱手便下去了,黃揆說還有家務要料理,也下去了。黃撳、黃鄴倒坐了下來相陪。   眾人說笑,玩骰子行酒令,歡鬧得很。趙璋明早要動身南遊,不多久便退了,黃巢倒吃到終席才罷。   第二天一大早,屋裡還是黑漆漆的,趙璋便摸著起來了,正尋著火石,便聽到黃巢便在外麵咳了一聲,忙開了門,隻見黃巢正背著手,呆呆地仰著頭,天上的星稀稀落落,晦暗得很。趙璋走下階道:“兄長,如何便起了!”黃巢轉過來笑道:“本也未起,有酒,驀然就記起你要走,便再也不能睡了!”一頓,問道:“開雲,你怨我乎?賊心不死,竟又有舉業之心!”趙璋露了些笑,沒有開口,人情反復,往往如是。   黃巢踱開道:“開雲,閑坐獨步,夜靜更深,我時常反躬自問,黃巢黃巢,汝何人哉?豈做得高祖事業!這些日我又讀了《高祖本紀》,秦二世元年,高祖年已四十八,不過三年,已王漢中,此不可以人力言之!”趙璋道:“王者有天命而不言天命,兄長直性而為,仗義而行,則天命自顯,何必坐而待時!天道昭昭,星辰歷歷;人事幽幽,實難掌運!”黃巢道:“漢祖不待陳勝、胡廣起而起,唐祖不待翟讓、李密起而起,可乎?不可也,漢祖、唐祖不待陳胡翟李起而起,則二祖為陳胡翟李,人將乘之而起!我若有命,則必有為我先導者!然彼輩何在?又安可不待時而妄作哉?”   趙璋也沒有再勸,默了一會,轉話道:“兄長,尚二哥人才可用,然話不由衷,不可小覷!無規矩不成方圓,其他兄弟還得收束收束才好!”黃巢點頭,一把拿住他手道:“開雲,你莫不是要一去不返麼?”趙璋不好說違心的話,天道昭昭而人事幽幽,唐命雖衰,亦難確知其終數,陳勝、胡廣起於今日今時可也,起於三年五載亦可也。他是閑雲野鶴,自在慣了,不耐枯坐!黃巢搖頭一嘆,道:“我也糊塗,你乃天上白雲仙,人間王佐才,沒得卻與我經營田畝!行李可打疊好了?”趙璋點頭,道:“陳吳起不起,璋必再來望兄長!”黃巢道:“好!林郎在外麵候著,走!”手還是沒鬆開,一直攜著。   到了堂上,那兒已擺了一案子酒肉,林言在院中舞刀,孟楷、黃鄴寬立在階上看著。趙璋歡喜喚道:“七哥、六哥,可隨我往嶺南一遊?”孟楷轉身笑道:“役民以時,不害農功——我可走不得!”黃鄴道:“先生,我倒真想的!”趙璋點頭。   黃巢道:“開雲,不是兄弟們沒腸,是我沒聲張!”趙璋道:“這樣最好!”喚了林言,坐下隨意吃了些酒飯,四匹馬相攜著離了莊子。到了津頭,卻發現黃皓和曹盼兒早在那兒了。   曹盼兒看見黃鄴便紅了臉,遠遠地喊了黃巢一聲姐夫,便將林言拽到一邊去了,黃皓沒皮沒臉的貼了過去。黃巢又說了一些難舍的話,袖子裡掏出兩封書子來,交予趙璋道:“這封予傳古(費傳古),他在揚州城裡有店,若遇著難處,直管去尋!這封予襲美(注:皮日休字),過蘇州代我望他一望,問嫂夫人的好!廬州不順道,鄭五的書子便沒寫,若是轉了去,便問他以及老夫人、嫂夫人的好!”趙璋將信收了,黃巢又道:“開雲,雲山縹緲,津頭不迷,黃巢在此候望,不歸不休!”孟楷道:“三哥這話就呆了,沖和隨著,先生豈有不歸之理?”趙璋沾著淚道:“好!白雲無心,長風有時,趙璋必不敢相忘!”黃巢使黃鄴去招攬船,朝黃皓三個走了過去。   曹盼兒不知塞了什物給林沖,黃皓在旁邊耍賴道:“小姨,可不能恁地偏心!”曹盼兒嗔道:“哎,你又不遠行!”黃皓道:“誰說的?我不遠行你怎的來送我?”曹盼兒踢他一腳道:“誰送你來!”黃皓怪叫一聲道:“小姨,我真行的!”曹盼兒道:“行也沒有!”黃皓便要分林言一半,曹盼兒攔著,又踢又掐。   黃巢看不過了,冷著臉道:“都過來!”曹盼兒沒動,黃皓推著林言便走,林言悄聲道:“別瞎搶,上船便予你!”黃巢馬上解下一包銀錢來,黃皓劈手便奪在手裡,道:“三叔,我也去,盤纏我將著最穩當的!”黃巢肅著臉道:“你真個要去?”黃皓道:“殺頭也去!”黃巢道:“那好!事事謹重些,別長毛猴子生翅,鬧出天大的事來,牽累趙先生!”又悄聲囑咐道:“趙先生若有隱世之意,勸不轉,也不能失了蹤跡!”   林言點了頭,黃皓卻道:“三叔,你應承我一句話,小姨不許給他人,侄子必將人將回來,不然便是這好乖俊的外甥也是最後一次見了!”黃巢不由地在他額上磕了一指節。黃皓卻不肯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問道:“好也不好?”黃巢低聲怒喝道:“渾賊!她是你小姨娘!”黃皓卻大聲道:“什的小姨娘,我看著長大的,她年小時還趕著我叫大郎哥來!”曹盼兒知道那賊奴又在說自己了,跺著腳氣惱得不行。黃皓還是不肯罷,黃巢隻得道:“她不嫁誰迫她來?”黃皓這才收了牙爪,摟著林言的肩朝曹盼兒喊道:“盼兒妹,大郎哥走了,回家便娶你!”曹盼兒沒臉,捂著臉轉身就跑了去。林言道:“人吃惱哭了!”黃皓緊著臂膀道:“你知什的,她是歡喜!”望見人跑得沒影了,才轉了身,狗著臉喚他六叔。黃鄴踹了一腳:“便你無賴!”   船慢慢地動了,晨光稀薄,煙氣輕裊,三人都站在船頭,岸上的人漸遠,漸模糊,黃皓突然便念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吳山點點愁!”趙璋將後半首續著念了,轉頭道:“眉壽!也曾讀白樂天的詩來?”黃皓書生似的點了頭,其實這隻是從曹盼兒口裡聽來的,林言沒到時,她便反反覆覆地念叨著這幾句詞。林言淡淡一笑。   黃皓盤腿坐下,嚷道:“趙叔,這一路可得急趕才好,侄子眼下便想家了!”趙璋笑道:“好!眉壽真乃天人,瀟灑出塵,一派天真!”黃皓看著林言笑道:“誠哉此言,何似某人!”趙璋道:“沖和乃是玉人,明鏡無塵,冰心自持!”黃皓道:“他可當不得,不呈來我可奪了!”林言倒忘了,流矢摸了出來。黃皓一手奪了,卻是個香囊,一麵繡“盼”,一麵繡“言”,立即就靴筒內摸出短刀來,尖著眼,將那“言”一挑一挑地拆了個乾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