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平直,騾車一直跑得歡快,這天日頭還在西邊天際高懸著,離廬州城大概也就二十來裡路了。黃皓在車箱裡坐了大半日,耐不住了,出去搶了車夫的鞭子,自己使弄起來。說也奇怪,這畜生見換了人手,便跌了勁,鞭子也不甜了。 這時,車後呼噪聲大起,一串車輪過雷的似的迫了過來,騾子兩隻張得直直往後轉,蹄子還是不肯使勁甩。很快,後麵探出來兩個馬頭,馭位上攀著三個少年人,朝著黃皓撮嘴一嘯,卷起一陣塵土,眨眼間便擦過去了!在黃皓的罵聲中,騾子也知了恥,以足急奔起來,趕了六七裡,終於咬到了馬車尾巴。馬車的車箱裡堆得滿滿檔檔的,邊上還坐了兩人,其中一人長得甚是魁梧。前麵的還在響鞭子,後麵的嚷著要前麵作惜馬。 黃皓也將嘴一撮,嘯著超了過去。馬車上那三個少年便似潑了火油一般,嚷叫起來。林言在車箱裡嚷道:“眉壽,要趕上來了!”車夫卻笑著道:“趕不上,那馬乏了,又拉了許多海貨,趕不上的!”趙璋問道:“你可知他那車上拉的是什?”車夫搖著頭道:“好營生,管人怎的!” 馬車隻是咬著,確實趕不上來,叫嚷聲卻沒有下去。突然,便看見有兩個從馭位上跳了下來,馬車稍稍勒住,鞭子再抽起時,那速度就飛了起來。地上有了四個人,兩個高大的左右兩肩各扛了一大袋海貨,兩個矮小些的也各扛了一袋,卻個個都是箭步如飛。 “上來了!上來了!” “驢雜種,吃糞吧!” 駛馬的小子罵了一句便過去了,這家夥長得醜怪,身材不顯小,聲音卻像個半大的小子。黃皓便在前麵嚷了起來:“沖和,你倆個也下車!快!快!”趙璋道:“走走也好!”車夫卻怕失了車騾,隻是坐著不動,林言一把給他拽了下來。那騾子便也似插了翅,飛也似的去了。車夫撒腿便追,趙璋卻站住了腳,很快便兩人超到前麵去了,袋子裡揚下來一些白色,過去撮在手掌看時,卻是鹽,怪道說是海貨! “趙叔!” 林言低聲喚了一聲,趙璋抬頭,看見後麵一個扛兩袋鹽的過來了,正狠著瞪著自己,見自己打覷他,索性便站住了!趙璋笑著揖手道:“小兄弟,好力氣!”這廝大概也就十六七歲,一身的血氣,剛硬得很!這廝沒有應他的話,轉頭朝後惡嚷了一聲。落後的那個道:“李遇,你別兇我!”聲音很柔實,穿的也明顯好過他人。前麵那個長漢這時也停了腳,在那裡喊道:“陶哥,腳軟了?”這聲更好,剛柔適中! 這陶哥望著趙璋笑了笑,轉頭對他的夥半道:“走吧,沒事的!”可那李遇不動,他便也站住了,重又轉過臉來笑。趙璋不覺在心中叫了一聲好,此子兩眼如星,麵如滿月,舉止顧盼,皆有儀態,當是個現時的郎君,他年的公侯!笑著走過去道:“公子,道人有禮了!”這陶哥流矢將鹽下了肩,揖手道:“真人從哪方遊來?”趙璋道:“從淮北來廬州城裡望個故人,二公可是此州人士?”李遇在旁嚷道:“問什的!走,大哥過來了!”陶哥將手一揖,提袋上肩,向前走了。也看不出的,文氣而有武力! 這李遇卻將兩袋鹽下了肩,冷臉冷聲問道:“敢問道長大姓,要訪什朋友?”趙璋道:“道人姓趙,要訪城中一個姓鄭的,不知適才那位公子如何稱呼?”這廝道:“他叫莫管,字禁聲!”趙璋笑道:“這名字取得好!”那長漢笑著接話道:“李遇,你胡嚷什的,可不叫真人怪罪!”過來便在夥伴腿上踢了一腳,轉頭便點頭致意道:“真人,楊行湣有禮了!” 趙璋心中又不由地叫了一聲好,這人年紀約在二十二三歲,長得很是雄俊,一張大長臉,高額高顴,目光內斂,舉動灑脫,可謂有英雄之姿!流矢還了禮。那李遇大概是著惱,鹽也不扛,撂手走了。楊行湣也不喚,隻是搖頭笑。 趙璋用話挑他道:“楊公貴人,何為此賤事?”楊行湣笑道:“真人可是識錯人了?窮百姓家,賤是本分事!”趙璋道:“此事可是本分事來?”楊行湣道:“我等也隻與人傭力,他的也不知!”趙璋還要挑他。前麵這時卻起了爭嚷,那李遇搶了陶公子的鹽背了,又在搶另外一個的。 “你搶,我便空身走!” “友哥,撒手予他!” 楊行湣一嚷,李友撒了手,卻也真空了身子大踏步向前走了,陶雅卻走了回來。趙璋道:“楊公可曾讀書來?”楊行湣道:“真人,窮百姓讀什書來?讀了書不成就不餓肚了?我這個兄弟家中三世讀書,還說讀書無什用來!”趙璋笑了笑,惜哉其誌小也,句句不離飲食!抬了抬手,徑直往前走了。 楊行湣笑了笑,這道人倒怪,話全沒頭腦!自己是個窮賤百姓,他卻稱公呼貴人,眼見背著恁重的鹽他卻要問讀書不曾!讀書有什鳥用,陶雅還拋了書隨過來養力氣。田??倒讀書了,卻沒見他長多少能耐,家中百事不伸手,隻累了爺娘!看著兩人走開了,陶雅低聲問道:“楊哥,那倆人可礙事?”楊行湣道:“礙什事的,外方人,眉眼也善!”便蹲下了,聳著右肩道:“上三袋!”陶雅知道他的力氣,壘了上去。楊行湣起了肩,道:“不過也怪的,旁邊那個英俊公子可不像道僮!”陶雅道:“多半是親故!”楊行湣道:“這就不怪了!”盤了幾步,見穩當了,便跑了起來,他有點擔心馬車出事,王茂章腰裡可有刀。陶雅扛起一包,又落在最後麵。 趙璋眼角一晃,那楊行湣已快步超到前頭去了,肩上多了一袋鹽,腳上還是如此快捷,氣力驚人呀!走了兩三裡路,黃皓趕著騾車轉了回來。林言道:“趕上了不曾?”黃皓哈笑著道:“那醜廝太作惡了,說不得,竟拿尿撒我!”林言道:“吃撒了還這般快活?”黃皓道:“沒撒到!馬車一顛,盡撒他自己身上了。這廝惱得不行,使勁抽馬,那馬也惱了,竄到岔道上去了!” 又跑了十幾裡路,日頭也挨了山,趙璋吩咐將騾車停在道官旁的一個野店前。雖然離廬州城沒幾腳路了,但是閑瑕無事,暮夜往訪總覺有些不合適。野店不大,當麵便是三間,後麵隱隱還有些進深。此時店裡冷冷清清的,燈也沒點起來,當中有一套桌凳,周圍都是草席低案。趙璋三個在條凳上坐了,好一會才從裡麵趕出個一臉油垢的漢子。遲遲愣愣的,有拒客的意思,後來不知怎麼又轉過來了,大聲招呼起人來。裡麵便跑出個小廝,低眉耷眼去幫車夫牽騾去了。緊著又走出來個婦人,依著酒壚道:“道爺,小店酒也有、茶也有,飯也有、魚也有,肉卻沒有的。”趙璋要她上幾尾鮮魚,她卻說隻有醃的、炕的、風的、曬的。 黃皓道:“不拘什的!隻管揀好的將上來!”婦人應了。那漢子便摟了一小壇酒過來。不多會,婦人便將了一大盤鹹魚上來了:“巢湖裡來的,醃了也沒三天。再上一盤風的吧?另有好滋味!”吃了一會,門外起了車馬聲,很快便聽到有人在嚷:“蔡儔!蔡儔!出來拿貨!”黃皓馬上聽出來了,這便是立在馬車上撒尿的醜廝!之前牽騾的那小廝便咧嘴揚眉跑了出去! “陶哥,楊哥,遇哥,友哥!” 聽他倒豆子般喊了一溜,便聽醜廝道:“蔡儔,你不喊我?”這個道:“王茂章,我喊你?也得天黑才好!”那個道:“為什?”這個道:“天黑好叫鬼呀!”便聽到了一片聲的笑。緊著便聽到有人跳了車,黃皓、林言側身看時,那王茂章已經騎在了蔡儔身上使起拳頭來了! “我爺出來了!” “你爺出來連你爺也打!”正掙著,店主人從後麵出來了,王茂章還是騎壓揮拳,店家的兒子以手護臉,全無還手之力。“蔡叔,你要的鹽!我再放兩袋,煩你幫忙賣了。央阿嬸多弄些飯菜,送了車晚點過來吃!”說話的是楊行湣。店主人也不拉扯那王茂章,問道:“幾個人來?”楊行湣道:“說不死,或許還有田??、陳知新!”店主人應著,李遇將鹽提到門口,這才看見了趙璋三個。 隻見他回身踢了那王茂章一腳,嗔道:“鬧得也夠了!”王茂章起來,咳出一口痰吐在蔡儔臉上,跳上車。一車人嗬嗬哈哈地去了,店主人轉了身便惡了臉,一腳踹在兒子身上,罵道:“沒用的畜生,連那醜貨也廝打不過!”蔡小子跌在地上咬著頸道:“這算什!他們吃我的痰還少?今晚使他們吃尿!”爬起來兇著臉跑了進去。 趙璋幾個便吃不下去了,黃皓敲著桌子道:“店主人,這菜還吃得?”店主人過來道:“小兒的話信不得,一會看他娘捶他!”趙璋問:“店家,這夥人可是走鹽的?”店主人有氣怨,點頭便道:“兒子吃打,我為什不敢說話?這廝們是夥強賊!不光走鹽走茶,殺人越貨的事也沒少乾!你們外方人,不要多問,招了災不是耍處!”趙璋點了點頭,因問:“茶稅敢是很重?”店主人道:“法師,諒你們也不知的,宣宗皇帝登大位的第二年,便加了我廬州茶稅半成,稅忒重了,逼得人走險路!”正說著,蔡儔的哭聲從裡麵傳了出來。店主人道:“我說看他娘捶他,如何?”閑嘈了幾句,婦人將菜出來,他便背鹽進去了。 趙璋三人吃過飯,便歇下了。房間簡陋得很,一長溜泥築的土榻,四人橫排著,黃皓、林言兩個都睡不踏實,沒多久前麵熱鬧起來,聒躁得不行。倆人便起來出了房門,一對眼,便拎著手腳往前麵摸了過去。 前麵房子裡燈光煌煌的,外麵的門已經合上了,往裡邊的門虛掩著。圍了一大桌人在那裡,約摸都是白天所見之人,隻是少了陶公子,多了兩個少年和一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女子雖隻是布裙荊釵,可是眉目清麗,惹眼得很!帶著淺笑的少年長臉豐頰、眉眼和善。另一個條目方臉,氣質頗剛。店主人三口也混在裡麵,蔡儔父子堆著一臉笑,不見有半點的不快。婦人來來回回的走動,閑下時便立在那個女子身後。黃皓肘了肘林言,眨了眨眼,問這小女娘美不美。 “一娘,你也吃口酒!” 婦人的聲音很尖響。那女子將杯在手裡,看著楊行湣問:“我吃不吃?”大夥一時都起了哄。朱一娘卻依舊眉目含情,大大方方的,隻唇兒下弧出弓樣,也不知是惱誰。楊行湣總算道:“吃吧!”馬上就有人嚷道:“吃個交杯!”女子猛回頭瞪了一眼,又立即收了姿態轉了回來,將酒倒了一半在楊行湣杯中,才甜甜蜜蜜地呡了一口。 這時黃皓腰刀柄不小心磕了門一下,裡麵卻聽差了,一個嚷道:“好,是田哥兒來了!”蔡儔流矢跑去開了前門,卻嚷道:“娘,來買鹽的!”還真有人。婦人流矢起了身。李遇見不是便說:“田??現在是見不得我們,我其實也見不得他,最惱他見了秀才便是一臉狗笑!”楊行湣道:“什話,秀才是要敬的!”李遇道:“我見不得!不說陶雅,陳知新也識書,便沒他那樣!”那條目方臉的笑道:“我識得幾個字的?”王茂章嚷道:“別狗嚷嚷的,田哥小看你,怎的不小看我?這吃的魚還是田哥給的!”李遇罵道:“醜貨,你也識個大小?”王茂章馬上回罵了一句,這廝也確實長得難看,黃皓自以為自己是個醜的,可要與這小廝比那就俊上天了! 鬧了一陣,黃皓要轉身,卻見那李遇和陳知新低語完了,走到楊行湣肘後,舉手壓了壓,眾人都靜了聲。 “楊哥,…” “都喚姊夫!” 王茂章嚷完才知道不合時宜,指著旁邊的道:“魯郃教的!”魯郃便是那個長臉豐頰的少年了,這廝話不多,感覺與那女子較為親近,不掛相,最多是她的外兄弟。李遇沒有再理會他,低聲道:“那幾個人——我心裡總是不安,眼下倒在網裡了!”楊行湣望著陳知新道:“你使什主意了?”陳知新道:“楊哥,防人之心不可無,多個心眼總是好的!”楊行湣道:“過後再說吧!”便不再願意說這事了,李遇悶聲坐了回去。 黃皓望了眼林言,將手中的刀往他懷中一推,拉開門便走了進去:“主人家,好香的鮮魚!”屋裡人都吃了一驚,婦人忙道:“這些客人自帶的!”店主人心虛,便道:“行湣,這是淮北的客人,難得嘗我們巢湖裡的鮮魚,既碰上了,你不拘便做個東道吧?”楊行湣將黃皓看了看,起身抬手道:“客官不嫌惡,隻管坐下!”李友讓了座。黃皓對著眾人揖道:“諸位朋友,曹州黃皓有禮了!” 店主人起了身,又提開了他兒子。李友也沒有坐,黃皓大大方方坐了。楊行湣道:“魯郃,且送你姊姊回家!”魯郃流矢起了身,道:“那我不打轉了!”兩人一出門,李遇便過來坐到黃皓身側,李友還在身後站著,婦人和他兒子也進去了。 黃皓吃了一碗酒,大聲道:“楊兄弟,道上始遇著你們時我便看出來了,你們是走鹽的!”李遇哂笑了一下,毫不在意。楊行湣道:“兄弟倒是好眼力!”給他篩了一碗酒。黃皓哈哈地摟了摟李遇的肩:“兄弟,實不相瞞!我黃家販官鹽、走私鹽,到我這裡已是三代!”一句話將滿屋人吊著的心放下了地。黃皓便說起走私鹽的勾當來,眾人見他說得親切便再也沒有一絲不信的,李友也坐了下來。李遇的臉翻得最快,聽到黃家如何官鹽夾私鹽、私鹽當官鹽,便給黃皓勸起酒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黃皓道:“現在這營生卻是難做了,高駢在鄆州一攔,道便遠了,得使勁繞!”李遇道:“遠怕什的,有錢趁便好!”黃皓道:“這話也是!”楊行密道:“黃兄弟,與你同行的那位道爺是什人?”黃皓道:“衡山開雲真人,姓趙諱璋,也不是什正經道人,又有儒學,又有劍術——大半個江湖人,不然也和我家走不到一處的!”又道:“另一個是我外弟,他適才也要出來,吃我攔了。你等不知的,這小子特招女娘憐的!”笑了起來。婦人在旁道:“倒真是可人憐的!”她又轉出來了。 話一說開,屋裡又哄哄地鬧了起來。黃皓過去兜住王茂章道:“兄弟,我可看見了,你那物毛也沒長!”李友道:“他長得出來麼?才十二歲!”王茂章惱了,跳起來便罵道:“瞎屁垵吃屎的瞎狗!小爺沒長毛?”說著將身上的衫子一剝,露出那物來。眾人便都大笑起來,王茂章開始還意氣洋洋地,後來自己低頭一看,發現腿間之物確實不老態。 鬧了一陣,吃喝盡了,楊行湣攜了眾人離了蔡家店子。皓月當空,山風與湖風交薄,走了三裡路,眾人的酒也醒一半。楊行湣將陳知新、李遇拖到一邊,李友、王茂章渴渴啦啦的往草裡撒尿。 楊行湣道:“知新,你今晚便去李遇家裡歇了,明日早早起來盯著城門,看看黃皓這三人行蹤!”李遇倒很是意外,要問。陳知新將他一隻胳膊往肩上一搭,扛著走了。王茂章撒不出了,認晦地跳到楊行湣身邊:“楊哥,今晚我還往你家睡!”李友道:“你輸了合隨我走!”也拽著走了。
章六十二上:騾馬相逢不相識,情誼廝磨伏地哀(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