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一下:數英雄恩人求恩,拍案起神劍托情(1 / 1)

恩義水寨的主體是由五條大船並鎖在一起的,楊景彪領著人直奔中船的堆金艙,張雄愣了愣也跟了過去。艙門口這時又守了四個嘍囉,楊景彪什話也沒問,推門進去了。門卻沒有關合,張雄側著眼使勁往裡覷。費傳古遠遠地候了會,見倆人不動,便徑直折轉了,張雄住在右邊第二艘船上。   才走到第一艘船舷左近,楊船鬼、賈令威一堆人便鬧哄哄地退了過來,一個老婦人曳著聲音在前麵哭嚷。擠過去看,原來是張繡金肩上架著黃皓的劍出來了。黃皓一臉紙白,半垂著頭,顯然是受了傷,臉上卻還帶著笑。張繡金要哭不哭的,一臉都是驚恐,巴著眼望著老婦人。費傳古忙喊道:“黃皓賢侄,我是費傳古,你三叔刎頸的兄弟。趙真人、林言在外麵大桌上吃酒,事情已了,快罷手隨我出去,不可再生事體!”   黃皓是半信半疑,他在津頭脖子上便吃一刀,流了不少血,水中一折騰,現在是又痛又癢,又癢又痛!掙出來又使盡了力氣,現在簡直身子也立不住,不然他也不肯劫持這個乖俏的小女娘!費傳古又揖楊能兩個道:“二位寨主,七寨主的事已了,且止了乾戈罷!”楊船鬼與賈神仙對了一眼,都是不放,那兩個不得殺又放了這個,教張神劍如何服氣?不若就勢宰了這矮賊,誰也不虧!   黃皓也沒見過費傳古,見人不退,愈發不肯信了,劍便逼近了肉!費傳古發焦,擠上前道:“賢侄,我真是費傳古,與你三叔相識於長安!”正說著,那老婦人猛然向前一撲,抓手便拽。黃皓的劍都來不及避,女子啊的一聲鬼叫,血已湧了出來。楊能、賈令威掄刀就要上砍。   “住手!”   楊景彪卻從後麵喚了出來,張雄也竄了過來,拿女兒的手封口傷口,抱著便往下處走。楊景彪隨了過去,不多會人就過來了,費傳古流矢問。楊景彪道:“不甚要緊,三寨主賞這位小兄弟的藥,鹽水洗了再敷!”遞了一帖藥過來。費傳古謝了,流矢扶著黃皓往自己下處去了。   楊景彪出來說了,吃了幾杯酒,人便出來。黃皓見麵便將手中的芙蓉劍一舉,對著林言道:“沖和,我的話可記得?”笑著過去坐了,還了趙璋劍,便兀自吃喝起來,這張神劍不愧是江湖上舞劍器賣藥,膏藥一挨創,癢痛即時便減了三四分。   “眉壽,怎的不與幾位寨主見禮?”   趙璋嗔道。黃皓笑著起了身,他倒不是有意唐突冒犯,隻是饑餓得很。酒端到餘繞山跟前,餘繞山卻不接,發性嚷道:“張雄的事了了,我的事可沒了!”趙璋流矢道:“眉壽,二寨主要看辛老先生的劍!”餘繞山也不看劍,晃著身子站了起來,蹌到祭桌前,嚷道:“這是張雄的兄弟,也是我餘繞山的兄弟。我餘繞山不是邪狹曲裡的娘們,吃錢長養的!”張雄恰好走了出來,字字都聽在耳裡,一時是又羞又惱。   楊景彪嚷道:“二哥,這是為什來?”餘繞山倏地轉過了身,指著天道:“哥哥,我們七人可是拜過神道的。七哥的事,你們丟得開,我丟不開!費傳古,錢能買得人死,可買得人活?你將我兄弟買得活來我看!”張雄的臉更難看了,這猾賊,之前他夾著鳥作婦,現在卻擺出來惡心人!劉金問道:“二哥,依你怎辦?”餘繞山說:“一命換一命!我也不仗人勢,你與神劍鬥上一場,贏了時三個皆走,輸了這個償命!”   林言道:“人是我殺的,要鬥要死皆是我!”餘繞山笑道:“這寨中由得你主張來?神劍!你鬥不鬥?不鬥我來!”張雄看向楊景彪。楊景彪點了頭,張神劍為人雖促狹,既收了人財,不倒的還會要人命的,且餘掣鯨理直,自己也難說話。   張雄便走下場,解了罩袍,露出腰上七把瑩澈澈地短劍來。趙璋也提劍起了身,林言要攔,黃皓扯住了,他以前也不知道,今日在這寨裡才知道趙開雲腰下那柄劍不是常見的七星劍,既有寶劍,劍術當是不差的!   趙璋將道袍擺往牛筋絳裡納了,鏗地一聲去了劍鞘,三尺長劍晃了晃,一時臺下如墜霜月,滿眼都是雪光!張神劍嚷道:“好劍,卻是個會家子!”趙璋道:“趙璋山居野遊,不得不借它的膽力,稱不得會字!”張神劍笑了笑,嗬一聲,手一揚,便有一劍飛出,如銀魚跳波,望月而飛。眼目未下,一劍又出,星馳電掣,直射趙璋麵門。上者未落,前者未至,又有兩柄追至,同時彼身如梭,臂舞銀輪追刃而來!   眾人一時目不接暇,都在心中捏了一把冷汗。趙璋倒不慌亂,他雲遊天下,舞劍器他見得多了,凝神靜氣,鏗鏗兩聲,擊開兩柄短劍,第三劍過來時,人已在五步之外,緊著又是第四劍、第五劍,到第六劍時,這廝手上虛擲了一下,右手往腰中一拉,咵地一聲響,手中已多了一柄三尺長的軟劍,寒光閃閃,懾人心目!趙璋不意有此,擊開第五劍時,張神劍的長劍已刺到了他喉下!   “不好!”   黃皓嚷了一聲,眾人一時也呆了。趙璋右腳後撤半步,上身一側仰,同時提劍往上一掛,腕子一翻,張神劍的軟劍便給他甩壓下來。餘繞山酒去了一半,正要叫好。卻見張雄左手一振,短劍已出手,直奔趙道人胸下,眼前要著。那趙道人卻將左袖攔胸一卷一甩,嘶——咣,短劍刺破大袖,給甩摜在地。   “好!”   餘繞山終於喚了出來,而幾乎同時張雄就勢矮身,長劍直刺趙璋腹部。而與此同時頭頂有物破空而下,張雄擲出的第一柄短劍下來了。趙璋心驚,顧下不能顧上,顧上不能顧下。當即吸腹提膝避開下劍,同時手上長劍往頭頂一掃,鏗地一聲響,上劍也給格掉。殺招接連破掉,張雄不由得氣沮,攻勢亦緩。趙璋得了喘息機會,漸漸攀了上來。他練的是道家劍,長的是以靜待動,加之心裡不願再結怨,雖則得勢從容,卻隻是守而不攻!   張雄久負“神劍”之名,卻奈何不得一野道,心中不由得焦躁,急搶起來。其實吃驚的不光是他,一寨人皆是,特別是餘繞山,他所以點名喚趙璋下場者,一是惱他話多,二便是見他意態似書生,以為縱有些武藝也多半是花架子,中不得用!張雄體力消耗得很快,鬥了數刻,趙璋應得愈發遊刃有餘了!一邊破綻百出,一邊密不透風。誰都看明白了,劉金出聲勸罷,張雄不肯,愈發暴躁。餘繞山看不得,對楊景彪道:“哥哥,我的事了了!”兀自起身去了。   楊景彪對賈令威努了努嘴,賈神仙也辭了去。不一會,張繡金的乳母便跌著嚷了出來:“主家,小姐不知怎麼的了,快去看看!”趙璋露了個破綻,張雄搶一步,長劍一剪,割下趙璋半截袖子來。趙璋流矢跳出圈子,揖道:“趙璋謝三寨主相饒!”張雄也不理會,將劍往腰中一裹,快步走了進去。   楊景彪呼座遞酒,趙璋卻道:“大寨主,小道頗識得些脈相醫藥,相煩前引!”楊景彪將頭一點,起了身,雖然老婦人是他使人喚出來的,可去看看也是人情!張雄聽得人眾過來,箱中取出十四柄短劍,往腰背、袖內、靴筒裡藏了,迎了出來。楊景彪才問了一聲,張雄便喪著臉道:“哥哥,兄弟真是運乖,這女子嬌慣,怕有不好!”趙璋一揖,要上前看視。張雄對了一眼,沒攔,揖了手。趙璋診了脈,心放下了,卻垂目做了苦相。張雄道:“哥哥,我隻得這個孩兒,明日若不見好,便不得不往城中去!”楊景彪也往床上看了看,道:“明日再看吧!”   夜已是深了,各人都沒了意興,便散了酒。趙璋三個隨著費傳古回了下處。費傳古是楊景彪的恩人,住的艙室倒還寬敞。三個人是疲極,進門便躺下了,一句閑話沒有便起了鼾。費傳古倒睡不著,他吃劫到這裡有些時日了,每日都是酒肉相娛。天色微亮,他拎著腳出了艙室。轉回來時,室內卻有了燈,趙璋起來了,伏案在寫劃什的。以為道經,卻是祭文!   趙璋擱了筆,遞給他看。費傳古接了道:“我去看了張神劍,他女兒的傷還望兄長遮掩!他方好借了這個因由離了水寨,所的恩怨,一切銷盡,再無糾葛!”卻是為此,趙璋點頭道:“昨晚這場鬧,他也確實難呆的!傳古,煩你去央寨主備下一桌素酒,我祭祭張雅兄弟,無怨無仇的,我心中也實在不安!”費傳古應了,道:“兄長好文章,一字千金也買不來!”   祭桌在甲板上擺好,天空還沒有抹開,雲垂得低低的,魚翻鴨叫,看樣子又會是一場雷雨了。四人出來時,楊景彪六個已經在了,嘍囉也立得齊整,頭上、腰間都纏了麻,臉上肅著,抹了些悲喪之意。趙璋將酒酹了,解了發,費傳古遞過剪刀,剪下半截頭發,黃皓、林言也剪了,費傳古接了,燒於火盆中,遞了祭文。趙璋抹了淚,便悲悲愴愴的念起祭文來——   哀維大唐鹹通十四年(公元873年)二月卄五日,泗州徐城津頭陌路之友趙璋、黃皓、林言,借洪澤恩義水寨香醪時鮮,以致祭於張雅賢兄之靈:嗚呼!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於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哉?大道宰物,故難知矣。春長秋殺,或在時乎?災厄疾疫,乃屬運乎?耄耋胎死,本之數乎?兵解旅亡,罔知忌乎?   君長淮南,我生荊魯。地隔千裡,天各一方。日月雖共戴,雲水不同塊。君之習舟也,將以漁魚。我之礪刃也,意在畋田。君舟之行也,未知有我。當我之眠也,安知君來。君刀之舉也,我實未生。我刀之進也,君無姓名。知君之情也,心折骨驚。拜君之靈也,五臟俱焚。割我之發也,且慰靈魂。君謂我詐也,訴之於神。君之永逝也,是謂往生。我之在途也,安所逃行。時數運至也,在君後塵。嗚乎哀哉,尚饗!”   念完,趙璋已是哽咽不能自已,張雄、餘繞山、楊能、賈令威、劉金、楊景彪祭文雖沒聽明白,可也都放聲哭泣起來,嘍囉們更是不敢不哭,也是一片聲的哇哇啊啊。費傳古接了祭文燒了,天邊就起了雷,很快就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一似張雅亡靈感動所致。   祭事已畢,張雄便跪到了楊景彪跟前,說是要送張雅神主回家。趙璋便道:“三寨主,張小姐傷勢不淺,不宜舟車勞頓,可這寨中也確實難居!水居濕重,創口急愈不得,必潰瘍生腐,轉為癰疽!最好是上岸擇一處高陽之處住下,待小姐好了,再送七寨主!”費傳古道:“揚州那店舍倒軒敞!”楊景彪望了望的餘繞山幾人,扶起道:“三哥,這都是合該的事,兄弟們縱是不舍,如何好攔你的?”張雄流矢拜下磕頭,起來又道:“這雨小了,張雅在天之靈也收淚了!”   吃了半日酒,趙璋、費傳古都辭了,上船時節,張雄卻站在臺上不動,也不知是為什。上了岸,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問起來,費傳古笑道:“楊蒲牢有個規矩,在寨金不分,出寨使桿稱!張神劍不走,不是這金沒稱出來,便是金稱得少了!楊蒲牢巴掌可緊實著來!”   “此公究竟如何?”   費傳古道:“能耐還是有的!輕輕地說吧,他如何流落在揚州的?當年龐勛手下大將丁從實攻掠海州,也不知是他自家投軍還是吃強括了,漸漸就在亂軍做了小校,隨著劫掠淮南諸州縣。進攻滁州時他中了流矢,便脫了賊。待他傷好,龐勛早沒了頭。兩年前我在揚州大街上遇著他,那時都沒個形樣了!養了他些時日,予了他盤纏回海州,不知如何的卻到這湖中做了賊,這回不吃他劫了還不知道的!”   趙璋便問他是北歸還是南下,費傳古站住腳一嘆,道:“北歸!年前,也是這個時候,我從廣州押船入海,那時風順,不到一月便到了福州。在福州做了些買賣,一月後又下了海,要往浙東去,可在明州左近便遭了海賊!我也是命不該絕,跳下海後,吃浪推上了岸,可在廣州貨易的幾年辛苦卻丟了個磬盡!”趙璋道:“禍不單行,逢著我等又斷送了兩處店舍!”費傳古笑道:“斷送了也好,也斷了在南邊的牽掛,往後就在沂州過安生日子,離三哥也近!”便問起黃巢的近況來。   幾個人說著一直走到盱眙城中,不忍便別,又盤桓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一齊出了旅舍。費傳古上船北歸,趙璋三個雇了騾車往廬州。此行其實不為探看鄭綮,而是為了探看廬州。廬州可謂淮南之腰,自古便為兵家必爭之地。其氣又甚勃鬱,或有龍蛇生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