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五中:別故人0裡歸途,見英雄皆為過客(1 / 1)

船過高郵,皮日休卻生了悔,豈有擇道不近鄉,遠逝不拜丘墓之理!隻是騰氏這幾天身子也不好,厭厭倦倦的,不好拿這話擾她。到了楚州山陽,皮日休寫了一首詩擱在案上,騰氏拿看了,中有“南人北去何如雁,流波入海逆推船”一句,知曉了夫君的心意,便勸皮日休溯淮水往襄陽去,皮日休當即便從了。   幾日後,船入了濠州境界,水麵上的氣氛便有些陰翳起來,入夜後,即便是睡在津頭館驛裡,人都安不下心神,耳邊老是傳來奇奇怪怪的聲響。驛裡雜役說問起,說也不奇怪的,當年吳迥在這裡,糧盡殺人而食,橫死的百姓太多,多少和尚、道士來做過法事也不管用,隻說怨主不死,亡靈便安不得。一番話更說得人毛骨悚然!   上了船後,騰文規發現後麵一直有一隻小艇跟著。皮日休還不信,到了第二天,果然發現那艇還在,艇上也不見人影,幽幽地隨著。皮日休心還是生怯了,便改計走陸路。船一靠壽州津頭,便吩咐把行李全部搬上岸去,教鄭準守著,自己與騰文規先護了騰氏入城,到了館驛裡,遞了轉牒,管事的婆子流矢奉承出一間上房來。皮日休關取了幾匹騾子這才回津頭接行李。   鄭準見了便跑了過來道:“先生,那艇子還在,要不報官吧?”皮日休站在岸邊望了一陣,也不想橫生枝節,行李上了騾背便要轉身走。這時斜刺裡冷不防沖出條人影來,唬得人出了一脊骨的冷汗,定晴看時,卻是一個赤腳爛衣的黑瘦老子,這廝將腰身都傴了,仰著臉,興沖沖的,又有些羞赧的意思,不知要說什麼。皮日休忙道:“老丈,莫不是認錯從人了?”老子一把將他的手抓住,使著力氣顫聲道:“錯不了,我問過了,他說的,你是要進京麵聖的翰林官兒!”   鄭準上前道:“老丈,是沒錯,你老有什話鬆了手再說罷!”老子的手卻抓得愈發緊了,氣習也逾發急促起來。這老子的力氣不小,皮日休也不知他是什意思,心裡難免有些緊張。這時,驀然就有一隻手伸過來,一把拿住了老子的手,老子啊喲一聲,流矢鬆開了。皮日休、鄭準都吃了一驚,這漢子竟然是柳彥璋!   柳彥璋將老子的手一甩,老子便一個踉蹌到了地上,喝道:“老子,知道是官,必不合相犯,去吧!”老子跳起來道:“官不犯民,民怎犯官!翰林,為什江淮種下的糧食要船載了往長安去?洛陽便沒有種田的百姓?長安便沒有種田的百姓?一半的糧食——一半的糧信都吃浪打翻在水裡,都是江淮百姓的汗血!不是作孽?不是折皇帝的福壽?不是苦我們江淮人?一戶養不得十個兵,江淮也養不得天下,不就近使車輦便是罪過,神佛也要怪罪的!你要是好官,便將這話帶與皇帝知道!我便住在這裡,我無妻無子,我不怕殺頭!”皮日休倒想不到嚷出這番話來,也不好作答,老子嚷完憤憤然走了去。   皮日休長嘆了一口氣,柳彥璋笑道:“村夫野語,大人不必為意!”皮日休道:“正是村夫野語,方可動人,隻是這些話我也無計以達天聽!”並不是每個翰林學士都能到禦前的,便問柳彥璋如何在這裡。柳彥璋道:“我家在光州,與大人同道。那日辭趙真人登舟,恰好望見了大人一行,趙真人便有所囑托,故一直相隨在後!”皮日休一笑,道:“公不早言,唬我一路!”說著便邀了往城中吃酒。柳彥璋不肯,說走陸路最好,跳上艇子去了。   皮日休、鄭準將著行李回到館驛門口,裡麵便撞出個黥身赤胳的醉漢來。管事婆子隨在身後嚷:“王員外,這酒飯錢什時來了了吧?”醉漢聽了將身子一旋轉了身,嚷罵起來:“好不瞎眼的狗賊李婆子!我也姓王,不是個王人?便要錢來!”一個雜役小廝應口道:“你姓王便是王人?我姓李豈不是皇族?”這姓王的便怒了,晃著肥大的身子撞進去,便聽見小廝哎喲哎喲的叫喚,緊著打砸物什的響聲。皮日休也不好進去,隻得在外麵站著。鄭準道:“這廝也太無禮了!”好大一會,王緒袒著胸脯又撞了出來,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皮日休趔趄著走了。   管事婆子迎出來,臉上卻還是笑,招呼小廝搬拿行李。小廝鼻青臉腫地跳出來,一臉的憤恨收殺不盡。對著皮日休也是硬紮紮的。屋裡還是亂哄哄地,一地的破案斷椅、碎瓷爛瓦、湯汁油水。管事婆子道:“官爺索性吹吹簷風,莫汙了靴!”皮日休點頭,問道:““主家婆,這廝是誰?恁的做惡!”婆子一邊揮苕帚,一邊道笑著回答道:“也不是誰,便是城中的屠戶,沒酒性!也是老婦人一時沒眼色,不合這時與他要的!”正說著話,一串馬蹄聲迫了過來,很快門前便有一匹赤馬勒住了,鞍上是一個獵裝的年青男子,朝門裡喚了兩聲“娘”便跳了下來,歡快的甩著鞭子去取鞍後的獵物。   管事婆子在裡麵應了,那小廝卻跳了出來,嚷道:“相哥兒,館驛吃人打砸了,你看來!”男子赴到門口一看,臉上瞬間便潑了油火,跺著腳問:“是哪個賊?我與他兌了這條命!”管事婆子道:“也沒誰!”那小廝道:“不是別人,便是王屠刀!”李相腰裡扯出刀,嚷道:“這畜生又來!李三,你隨不隨我去?”他娘一把摟住,小廝扯著脖子道:“攮千刀的,殺去!”李婆子喝道:“李三,便咬不住你那臭嘴來?”又對兒子道:“來,娘與你往後麵說幾句話!”語氣很果決,鬆了手便徑直往堂後走。李相默了默,跺了一腳跟了過去。沒多會出來,便悶著頭收拾起大堂來。   皮日休收拾了行李上去,不多時,李婆子便親自將了酒食送過來,又為自己的怠慢賠了禮。皮日休便問她如何說服她兒子的,李氏婆子笑著道:“酒醉無好人!那廝平時也不恁的惡,城裡外也有說他好的。錢不是命,敵不如友,得罷且罷,又非常事!他日再見著,狠著數說一回便是了!何就至於兌命來?天天來打砸時,再與人兌命不遲!”笑笑,道:“不能說孤兒寡母敵他不過,說便越發攛出他火來!”皮日休點頭,也真難為她一個婦人家有如此見識。   皮日休當年隱居的霍山在壽州南境,與淮水邊的壽州城相距甚遠,可當年他的足跡也到過這一帶,算是故地重遊,第二日便沒有上路,城裡城外遊賞了一番。回城時已是斜光照墟落,館驛裡嚷雜雜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皮日休還在馬上,那小廝李三便跑了出來。鄭準道:“我們明早便行,頭口都要備妥當了!”李三聾了也似頭也不點拽著驢便往欄廄去了。   鄭準哂笑了下,皮日休說:“他們也不容易的。”館驛雖說是國家公物,但所有損耗無不壓在這些勾當館驛的富戶肩上。一些官員索取又不按法度,用物期於必爛,他們又爭不得,一來二去,多少的家財也賠進去了,怨得他們的臉不好?   到了裡麵,李氏聽了倒歡歡喜喜的應承下來了。“阿嬸!阿嬸!”李氏忙揖了皮日休過去了。這聲音好像便是王緒的,特別的甕粗,皮日休望了望,隻見那四五個漢子圍著一張方桌在那兒吃酒。見李氏婆子過去了,謔地一聲全都站了起來。   “阿嬸!我王緒不是好物,昨兒的事我本也沒臉提。相哥兒在這裡,我不吱聲出來怎麼著也說不過的。行全,你們幾個,都與我給嬸磕頭賠禮!”說著,王緒拜在地上,蓬地一聲重重磕在地上。除了李相,同桌的都拜磕下去。李氏驚道:“啊唷!快起來,婆子如何受得!”流矢扯起,很快又笑說起來。知錯能改,倒真是條漢子!   第二天昏暮時節,便到了固始,天上已有了幾顆星,頭上的鳥卻還有翔不下者,江風暖,遠山翠,又有家人相伴,人便也覺著累,凡物都賞心悅目。皮日休不由地念了兩句詩:“山前雛鳥貪春色,嗟怨山風不自迷。”阿蘿便在車中問道:“姑爺,你怎知那便是雛鳥?”騰氏瞪了她一眼,皮日休嗬嗬而笑,也不說話,詩家故多做無理語。騰文規便道:“你怎知那不是雛鳥?”鄭準道:“雛兒不念家,猶在路邊誇!”阿蘿馬上在窗裡伸出頭來,道:“說你自家吧?你便是雛兒雛鳥!”騰氏忙嗬道:“女兒家,說的什話!”便都不說話了。   到了城中館驛,出來一個十六七歲的郎君迎著,把人安置到了樓上上房,又飛快送來了湯水、酒食,臨去時這個喚作張睦的還一再為他父親臥病不能親自迎奉表示了歉意。   騰氏顛簸了一天,稍稍用了些飯便躺下了,阿蘿靜靜侍立在一邊,這對她可真是一種折磨呢,皮日休睡下後她才能自己張致一個地鋪睡下。可姑爺吃得臉紅酡酡了無睡意,坐在案子前又是看書,又是寫字,又是呤詩,也沒有個了!她就床前圓凳上坐了,倚著床欄瞌睡,眼睛合了合,便聽到門外起了鬧聲,嚷雜雜地過來了。她流矢起了身,問道:“姑爺,什事來?”皮日休回頭看著她道:“或是醉酒的,你可困了?”阿蘿嘴一杵,道:“可不困了麼!”言未了,啪的一聲響,門竟給推開了!   “什麼人!”   “什麼人?沒眼麼?”   一個怪聲怪調的女聲應了進來,定睛一看,卻是兩個著黃衫的肥白小內監,還有些長安的口音,皮日休便愣在了那裡,沒了主意。小內監掩著口連打了幾個哈欠,嗬道:“呆愣什的?滾出去!”便不管不顧的往床榻走過去,阿蘿一個箭步搶過去攔住了。小內監一怔,朝門口的張睦和兩個雜役嚷道:“來呀,予吾家逐了出去!”張睦拱手道:“大人,兩位驃騎定要下榻此房!”阿蘿睜著眼道:“憑什!我家官人是奉詔入京的翰林!”   “喲!這小婢子還有三分賊氣性!”   長了一張婦人小嘴的笑了起來。短脖的內監卻豎了眉眼嚷道:“別說你一個小小翰林,便是當朝宰相,也得予吾家挪地方!”阿蘿叉著腰張著臉道:“便不!”她頭上的丫髻看上去就像羊角,助了好幾分的氣勢。“好呀,賊賤婢!”短脖的怪叫著揚鞭便要打,手卻給人扯住了,卻是鄭準,他和騰文規的臥房在樓下。   騰文規轉到了阿蘿身前,笑著揖道:“二位天使,消消氣!”阿蘿卻猛然往地上一坐,舞手踢腳的大聲怪哭起來。二閹一腔戾氣吃這哭聲一壓,一時倒梗住了,隻是獰著無須的白臉,發狠地將鞭子指指這個、指指那個。   騰氏這時總算將裙裳穿齊整了,撥開帷子下了榻。皮日休還睜著眼呆在那裡,手中的書卷也抓得皺了,似乎再使上一些勁便可以滴下水。騰氏拉了拉他的袖肘道:“夫君,換吧!”皮日休低了頭,點了頭。阿蘿不哭了,跳起來隨在了後麵。張睦使雜役往前帶路,自己還站著,直到皮日休、鄭準、騰文規都出去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傴著腰動了腳,在外麵將門合上了。   皮日休現在更是一點睡意也沒有了,他想吃酒,卻也沒說出口,還是到床上臥下了,若是有夢的話,夢也能銷愁的。阿蘿將帷子拉合了,撫了撫印在上麵的花鳥紋,在榻前胡亂鋪了褥子便吹了燈,躺下她倒真想哭了,經了恁大的事,也沒人勸慰她一句。不過她很快就睡著了,第二天也起得像往常一樣早。這時帷帳內還起伏著勻暢的鼻息。阿蘿才收拾了被褥,便忍不住呀的叫了聲。皮日休等了一會,見騰氏還沒醒,便輕聲問怎麼了。   “姑爺,箱櫳還在那間房裡呢!”   皮日休也是一怔,道:“人家內侍倒不至於瞧得上咱那點物什的,教鄭準隨了主事的去搬過來便好!”阿蘿將頭梳了梳才出門,鄭準一直低著頭聽,聽完了“唉”了一聲便走。“喂!”阿蘿有些撒癡地喚了一聲,鄭準轉身望了望她,見她沒話又往前去了。這時,騰文規便出來了,笑道:“怎的?眼也腫了,恁的可憐!”這小婢子便是他家生養的,自小一個院子裡長大,本來就稔熟得很。隻是現今她成了皮家人,有一日也必定會成為他姊夫的妾,他才刻意保持了些距離。阿蘿卻不領這份情,豎著柳眉嗔道:“要死了你!”伸手將他往門裡一推轉身便走了。騰文規差點沒仰在地上。   行李很快就搬拿過來了,騰氏與阿蘿一翻檢,一時都啞了聲,珠翠金鈿、錢帛器玩,都不見了,連衣裳也少了幾件。皮日休這時也顧不得他的晨課了,使鄭準去喚張睦,物什尋不回來,一家子到了長安也得凍餓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