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五下:別故人0裡歸途,見英雄皆為過客(1 / 1)

張睦聽了也咂了舌,物什討不回,便少不得責在自己身上!便揖著皮日休隨他去找李、張兩位內監。一眾人進了門還沒立住腳,那婦人嘴的李內監便長聲道:“喲!賠禮的來了。”這廝正吃酒,濡了酒的嘴唇顯得愈發紅艷了。張內監翻腕張合著箸道:“畢竟是翰林,能不知禮數?”說著,又吩咐張睦道:“小子,備兩匹好馬,將料喂得飽飽的,酒夠了吾家便上路了!”張睦應著,看了看皮日休,意思是要皮日休發難,他再從中間調解,卻不知道仕宦的氣性,與內監多交一語也是汙的!   “汰!呆愣著做什!”   張內監嗬道,又皮笑肉癢的望著皮日休道:“你也恁的老醜了,如何娶得恁樣一位小娘子?這般,喚出來與吾家唱支曲兒,本使與她些纏頭如何?”皮日休三個臉皮都赤了,張睦怕捱出傍的事故來,流矢上前拜下道:“驃騎爺,小人再來討個恩典!”二閹吃著問了,案子一拍,即時就發起怒來。張睦惶恐伏在地上道:“驃騎爺爺再張張手,小人小孩家便過去了。小人的阿爺久病在榻,小人又如何賠將起來!”   那張內監也不理會張睦,跳起來指著皮日休便罵道:“好不作惡的窮賊蟲!你少了首飾、錢帛,本使還少了錢帛、首飾,不是你侵晨一並摸了去?兩片嘴子須不是夾在腿下,沒來由來撒尿吐沫!”李內監道:“張小子,你去將馬備好了,他誣你時,你便與他告官。鬧大了,往揚州府來,咱浼著監軍爺爺與你做主張!”鄭準走上前道:“有沒有,搜搜便知!”張內監睜目大嗬道:“你敢!”便去墻上取馬鞭。鄭準嚷道:“怎的不敢,翻著了便是賊!”見床榻上放著偌大的花布包袱,便搶了過去。李內監攔不及,張內監將馬鞭取在手裡時,包袱早已吃解開了。皮日休一看,錢帛不說,那一套首飾可不就是騰氏的嫁妝!   騰文規過去道:“看,不是落在這榻上了,我姊姊也是大意!”兩個人便要拿著走。李內監跺腳尖叫道:“反了賊了!快傳縣令來拿人!”張內監狠勁朝騰文規倆個腦後抽了兩鞭,騰文規流矢撒了手,鄭準怒了,放下包袱,攥拳要揮。皮日休喚住了,道:“好,報官!”張內監冷笑,一屁股坐在了包袱上。李內監道:“莫說不是你的,便是,你又能怎的?”這話倒是真真的,估計縣衙也不會理這樁事,要想拿回隻有硬奪了。   張睦進門前便使了小廝往縣衙的,也沒有多久,便聽到了等等等的皮靴作響,上了樓梯,停了一下,迅速向房間這邊過來了。這皮靴的主人若不是生得十分胖大,便是靴底十分厚重。房裡眾人都張著望著門口,這時樓梯上又多多多的踩上了兩雙靴子,這兩雙靴子輕快極了,像是踩在鼓麵上。   門口忽然閃過一個人影,張睦眼尖,知道這人穿著公服,忙哎了一聲追出去。沒想那縣吏早轉過身退了過來,張睦一頭便撞在這黑圓臉的漢子身上。這漢子隨手便是一推,張睦咣地一聲仰跌在地上。二閹望著皮日休幾個一笑,起身坐到案前。漢子一步跨進來,叉開步子,手將腰間的佩刀抽插得鏗鏗作響。   “哎!陳叔,你可推得我跌跤好的!”   張睦認識這人,他叫陳師先,是縣衙裡拿杖聽使喚的,人有些莽撞,相熟後卻也有些好性。陳師先也不答話,將眼掃看著眾人。二閹作態乾咳了一聲,意思是招喚陳師先過去見禮,漢子卻全不理會,依舊鏗鏗地拔插著佩刀。皮日休揖了下手,也不說話。鄭準過去將整個事情說白了。陳師先聽完,走過去抱起榻上兩個包袱便走,張內監、李內監急跳起來大嚷,還沒追到門口,門外便閃出一人來。這人比陳師先矮半個頭,卻寬了半個肩膀,方方正正的臉上,生了三綹小須,乍看著就像用毛筆躺出來的,配上一副冷沉沉的表情,顯得大有威勢。   “王法佐!”   張睦流矢恭敬致禮,臉上也輕鬆了許多。法佐,那這人當是縣司法參軍的佐吏了!皮日休對他頷了頷首,此公身後還隨著一個肚圓腿圓胳膊圓的漢子,這人卻沒穿公服,像隻是個看熱鬧的。張睦側身喊了一聲:“鄒大哥,(鄒磬)你如何也來了?”這漢子眨了眨眼,肩挨著陳師先在低聲說什麼。   法佐王潮一腳邁進來,將屋裡掃視了一圈,走到皮日休麵前揖道:“公敢是皮翰林?小人固始縣司法參軍佐吏王潮!”便拜在了地上。張內監嚷道:“好啊!你那縣佐,可也認得我們敕使?”王潮起來,過去揖道:“朝廷職官自有品級,翰林學士流內五品,小人如何敢不先致敬!小人鬥膽問一句,二位驃騎身上可有敕命?”王潮的樣子還是滿謹慎的,黃衣內監和縣佐一樣,都是未入流品的,當然若是身上有詔旨卻是不同。   李內監鼓著紅唇道:“吾家乃淮南監軍西門爺(前右軍中尉西門季玄)手下驅使,奉命往光州辦事!小子,今兒這事你若弄得不乖覺,明兒便拿牒枷你到大府裡說話!”王潮揖了揖道:“小人並不敢昧法妄斷!”便問張睦:“三位大人的轉牒都看視清楚了?”張睦小聲應著說:“看了,不假!”王潮點頭道:“去取兩副紙筆來。”紙筆很快送了進來。   王潮揖道:“翰林公,且將所失物件條列紙。二位驃騎爺,也煩請逐物寫出!”張內監睜目嚷道:“魍魎!你這人間之筆,可沾汙得吾家的手?”王潮道:“小人代筆好了!”就是側案,皮日行飛快將騰氏所失首飾及錢帛數額開列了出來。王潮過去濡了墨,在紙端飛快寫上“李、張二驃騎所攜物品”。皮日休看了他鐵劃銀鉤,大有骨力,且不失章法,不禁點頭起來,王潮謙恭地笑了一下道:“家祖也曾忝在王官。驃騎?”李、張兩個交頭接耳好一會了。   “聽好,莫寫差了!”   對於王潮家祖上那段事,固始人都是知道的。因為王潮的五代祖就是任固始令而在固始安家的。當年百姓為老縣公立得德政碑現在也還沒斷呢。不過他們王家自老縣公以下到王潮哥三個這裡,是再也沒有出過仕的了。但是縣中的人都說王二郎(王審邽)興許能中個進士了,張睦現在也是這般想,王二郎與眼前這個皮翰林氣度蠻相似的。不過話說回來,以王家現在的家資,即使再過三世不出進士也受不著凍餓的!   李內監道:“便是這麼些了,還有些誰記得的!”王潮點頭擱了筆,喊了一聲。陳師先摟著包袱走了進來,王潮道:“唱捋一下!張睦,你來唱名!”張睦便依著單子一件一件念,王潮一件一件揀到床上。李內監、張內監越看越不是事了,一個搶紙,一個冷不防照著王潮背上就是一鞭子,嚷道:“好不尋死的奴才,唱你娘的賤骨頭!實話說與你知道,這一床的物什都是吾家抖威風弄上手的!嘿嘿,你能如何?枷了吾家送官?呸!”吐了一口濃的,一腳將人踹開,一屁股又坐到了床上。張睦嘴上也挨了李內監一巴掌。   陳師先拿眼望著王潮,一臉慍怒。王潮將臉抹了,低頭揖道:“驃騎,小人豈敢!”說著便往外走。鄭準忙喊了一聲“王法佐”,也沒應了,三個人一溜煙去了。李內監得意地道:“狗才!莫說‘王法佐’,便是‘王法’、‘王佐’也奈何不得吾家!滾出去!”鄭準還要相纏,皮日休揮了下手,都出來了。   皮日休徑直回了房,拿話安慰了騰氏一番,反正手中有轉牒,一路到京便沒什用錢處。到長安也可尋座師(劉允章)周濟,實在不行,也可借貸,得了錢料,慢慢也就調擺得開了。末了道:“苦日子我是慣了的,隻是委曲了你。”騰氏抹了淚什麼也沒說,也隻怨自己沒心沒意的。   “姊夫,如何不管館驛要?”臨出門時,騰文規忍不住問。皮日休道:“罷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適才的酒飯已遠超轉牒所許了!”走沒多遠,張睦從後麵趕了上來,手上拿著幾個竹笠,揖道:“大人,今年暑氣來得早,這些傘、笠用得著的!”說著便將物什分把到鄭準、騰文規手上。皮日休謝了,自己倒沒留意,這日頭確實有些初夏的意思了。揖別了,張睦還隨了一段路,又嚷道:“大人,到定城改走水路吧!”(注:光州的治所在定城)   當天晚上皮日休歇在了定城館驛,所遇不順,人也易倦,挨床便睡著了。第二天侵晨,正坐在案前尋思要改走水路,門就響了。卻是昨日隨著王潮的圓實漢子。漢子道:“翰林公,可還識得我鄒磬?”笑著便將一個大包袱推到皮日休懷裡,道:“王法佐托我送還的!”皮日休一摸一掂便知道是叫閹官巧取豪奪的錢物,不由地哎呀了一聲,問道:“法佐如何討還的?”鄒磬道:“那兩個閹官不真,鳥毛比狗毛還長,都吃他騙住了!你看看缺沒缺,不缺我便回去復命了!”皮日休道:“豈有此理!法佐與義士之舉,日休實感戴無已!”便要留他吃酒,鄒磬不肯,賞錢也不要,徑直去了。   財失而復還,夫婦主仆都歡喜不已。鄭準納悶道:“這也蹊蹺!如何便是假的?便是假的人不都走了,又如何追上知道的?”騰文規道:“這有什難的,路上按住,一頓拳腳下去,什的不假?”又道:“我看王法佐那臉,便知道他不好撩撥,這不枉送了性命!”鄭準道:“未必敢如此!”騰文規道:“未必不敢,胥吏本來就狠似虎狼,況且如今陸有陸賊,水有水賊,便沒賊,也有個虎豹豺狼,失了一二個沒品沒階的小閹,誰在意的?”皮日休倒沒敢往這處想,聽了心頭不由的一顫。   皮日休在定城北碼頭再次下了淮水,四月上旬,便到了襄陽城。從竟陵拜墓折返,鄭準將行李搬進館驛,便拜了回家去了。期程尚寬,皮日休也有意訪舊,第二日起來便關取了驢子往鹿門山。離山還有十來裡,見了張家的酒招子便下來了,他隱居山上時,入城出山必在此處歇腳的。店中也沒什客人,大上午的張老子便在門口日頭底瞌上了。皮日休走過去,倒將老子唬了一跳,認清人,扯著便要往店中吃酒。皮日休道:“老哥,先往山上拜了老和尚,回頭再來吃!”張老子將頭一搖,道:“皮公,虧是遇了我,要上了山便回不了頭了!”   皮日休知道這老子舌頭活,笑道:“怎的?處洪和尚化作虎了不成?”張老子道:“對一半!是他的徒弟作了賊,老和尚也吃攆下了山!”皮日休一驚:“他哪個徒弟?”這老子雖愛說嘴,詆毀人的話卻是不說的。張老子將他扯到裡邊席上坐了,篩了酒,一口酒下肚才接了正話:“都說不得的!老和尚是一個囫圇心,知善不知惡。那年徐州大鬧,我們這一道卻沒遭禍,外州的遭難的百姓便過來不少,老和尚慈悲,但凡從山下過往的便予周濟!人麼便是畜生,哪有草料往哪裡趙,寺裡便滿了欄廄,有些就賴下不走了!當中有一個喚作郭汾陽的,長老看他聰明、有力,便收了他做弟子,大概也是要借他的力彈壓人!   不想這廝是鬼道托生的,頭上毛一剃,嘴上毛就長出來了!起先還好,那些混賴作惡的給他打折得服服帖帖的,後來卻漸漸打折起寺中的和尚來。與他好的,他說真和尚;與他惡的,他說是假和尚,一律打出寺還俗!”   皮日休道:“這世間假和尚也不少,打出幾個倒也無妨的!”張老道:“什的無妨,他便是要獨占寺產,好做他的山大王!”皮日休道:“老和尚便不說話?”張老道:“這廝便呆!先不說話,囫囫圇圇隻是念經,待想說話時也晚了!這郭大王將和尚也打貼了,便沒了形樣,天天夥著幾個心腹人吃酒吃肉,摟娘摟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弄得寺裡寺外一片醃臢汙穢!”皮日休道:“官府便不管?”鹿門山離襄陽城也不過二三十裡路的!   張老一笑,道:“官都是管民的,哪有管賊的!也不管了,上任於相公(於琮)都說是個罪身子,這任楊相公(楊知溫)是詩窠子,哪有心思管山上的事!”作為官的皮日休笑了一下,問道:“老和尚管不了,便走了去?可知走哪裡去了?”   張老吃了一大口酒,手向西邊一指道:“薤山承恩寺掛錫去了!老和尚也是沒法,說了一句氣話:你若不改,要不我走要不你走!郭大王好嘴臉的,說:師傅,我改不了,我要是下山啊怕驚了官府百姓,你老人家慈悲為懷,佛法無邊,哪處不是凈土?老和尚沒了退步,便道:好,我走!你要認我是個師傅,我給你立三個戒條,一不準侵奪山下百姓,二不準劫掠商賈,三不準再用我予你的法名!”   “這廝可答應了?”   張老道:“答應了,全答應了!可現在他在山路上設了關卡,說這是他的山,若要上山打柴打獵那先得交了錢,沒錢不準上!你看,哪處來的理?”皮日休道:“他真個不下山?”張老擺手道:“他下不下的誰知道,反正上山的少了!”   皮日休沒法,便在店中吃了小半日酒,在左近又轉了小半日,黃昏時回到館驛,鄭準已經回來了,眼哭得爛桃子一般。騰文規說他父親在這裡等了半天,見城門要關了才走,還說明天一早再來拜活佛,這話倒有趣,不過鄭準隨著自己這三年確實是轉換了一個人,走在大路上他爺娘望見怕也不敢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