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六中:訪和尚投身虎口,沽勇行遇舊逢怪(1 / 1)

話音未落,殿外一個聲音應聲道:“知道得晚了!”那青麵漢子和四個抬香案的都攥著短刀赴了進來,刀身映著燭光,亮得似火。大殿上趟過一陣響雷,王建拾了徐瑤那柄腰刀,嗬了聲,不退反前,逼住青麵漢子,嚷道:“禪師且退!”那青麵漢子道:“和尚不必慌,我乃均州將官馮行襲,這夥賊在我均州境內殺人越貨,故來奉命來收剿!”王建道:“漢子,你莫不是尋錯人了?我等什時去過均州?”馮行襲道:“錯不錯,你自己心裡明白!”便朝同夥遞了眼色。王建也不再辯,將手中的刀舞出一個圈子來,大叫一聲:“吉哥,都他娘的睜大眼,看八哥耍子!”晉暉背靠著神臺坐著,使著力氣大嚷道:“好!”   馮行襲笑道:“好大的口氣!”話音未落,王建已揮刀搶了過來。馮青麵短刀格住,大嚷道:“崇矩,取刀!”那大臉拖眉的軍漢一腳踢翻香案,附在案底的五把腰刀全露了出來。王建眼角瞟到,擋已來不及,而這個青麵漢子手上不弱,急切下不得,虛晃一刀,箭步斜沖,直搶身弱臉秀的,這廝與青臉漢子有些掛相,不是兄弟便是子侄。長短本來難敵,這漢害怯,手腳一緩,短刀已吃磕掉。王建拿住他手一拽,沒等他掙起,刀已割進了這廝脖子!   “大哥,救我!”   王建禁不得大笑起來。而與此同時,癱坐在神壇前的晉暉卻猛嗬一聲躍起,將魯崇矩撲翻在地,兩人扭著。晉暉畢竟是吃了藥的,吹了筋骨,很快就吃壓在了地上。魯崇矩攥著短刀便要往身上搠,馮行襲卻嚷了一聲“慢著”。王建嚷道:“馮青麵,你我一人舍一個兄弟,做一場大喜大悲的道場,如何?”魯崇矩看向馮行襲。馮行襲刀指著王建道:“你要敢下刀,我剁你們五個萬段!”晉暉軟著舌嚷道:“剁!剁!便剁!”   馮行重卻觳觫起來,王建道:“也罷了,馮青麵,要你們丟刀走你也為難,不如剁了乾凈,他們肉痛,我們心痛!”目光露了兇光,刀口一緊,馮行重便殺豬也似的嚎叫起來。魯崇矩隻是惡嚷,刀卻沒有搠下去。馮行襲默了一會道:“地上三個留下,你二人走!”王建笑道:“我看還是剁了乾凈!”便將刀子割出血來。   這時處洪老和尚道了一聲“阿彌陀佛”,念著話走了過來:“千百年來碗裡羹,怨深似海恨難平。欲知世上刀兵劫,需聽屠門夜半聲!各位檀越,貧僧有禮了!”那淡眉的軍漢卻猛地一撲,將刀架在了老和尚肩上,惡聲嚷道:“你一人走,不然先割了這老禿驢!”便在脖頸上割出血來。慧果著急,要往前去。皮日休拖住他,大喝上前道:“我乃翰林學士皮日休,馮將官,捕賊豈有以無辜相脅之理?”聽了這一聲,淡眉漢子不由地便鬆了手。   老和尚倒是處變不驚,道:“各位檀越,幸聽貧僧一言!自己是病,還醫自己;自己是刀,還殺自己。枉斷眾生之命者,是出佛身之血,是斷慈悲之種性,生前福壽暗裡消磨,死後沉淪刀山劍樹!與其沉淪三惡,何如改悔身心!”王建道:“禪師,不是我王八兇惡,是這廝們要害殺我等!”馮行襲道:“好嘴!你不做賊,我來尋你做什的?”處洪和尚道:“過去是非種種,皆如過空之雁,明空之上,蹤跡何在!貧僧善相人,兩位檀越形貌皆非俗類,若不造作惡業時,便有無邊富貴!幸聽和尚一句勸,解了吧!”   王建嚷道:“如何?”馮行襲望著皮日休道:“公既是翰林學院,我等願奉大人進止!”這廝也賊,竟將這棘手事推給了自己,皮日休一時也犯難,以公自無放賊之理,以私則最好罷手解去。   這時,處洪和尚道:“翰林非州縣斷事官,何如客從主便?皮公,便聽貧僧處分如何?”皮日休揖手點了頭。處洪和道:“馮軍將,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王檀越等所為罪惡,若非前世夙因,則身種之惡因,終難逃惡報。不如且網開一麵,予其改過之機,責其三五日內離開山南境界,如何?”馮行襲道:“他肯應時,我便下山!”王建道:“也罷!”他其實早有意回許州了,不然早就往西川去了!   刀一收,馮行重連滾帶爬到了兄長腳前,魯崇矩起了身,猛然卻拋了三把腰刀過去。馮行襲接刀在手,麵色凝重。馮行重嚷道:“兄長,殺了這廝!”王建冷眼冷笑,不見怯色。皮日休不由地道:“既有成言,安得食之!”馮行重瞪眼道:“少他娘廢話,兵者詐也!”皮日休怒道:“人者仁也!神者信也!”殿上又滾過了一趟響雷,眾人都不由地一聳。   馮行襲終於開了口,道:“罷!王建,你等敢不依禪師處分,鬼神相饒,我馮行襲也不相饒!”王建道:“皇帝的處分我敢不依,禪師的處分我不敢不依!”   馮行襲對處洪和尚和皮日休揖了揖,朝自己的兄弟們遞了一個嚴厲的眼神,意思便要告辭了。皮日休趕緊上前攔住,將找尋鄭準的話說了,便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馮行襲道:“翰林,薤山我等也說不得熟,天將晚,雨將下,也難找尋的!明日不見,再上山搜尋可好?”王建道:“翰林,此事我王建與你去!”扛刀在肩,唱念著元稹的《俠客行》便往外走。處洪和尚道了幾聲阿彌陀佛,使慧果隨了上去。   馮行襲抬了抬手要走,他兄弟馮行重卻猛然抽轉身,拔刀便要往張全真頭上砍。魯崇矩一把拽住,馮行襲轉了身,赤了臉,一腳便踹了過去,緊著掇香案便往自己兄弟身上砸!魯崇矩三個要勸,馮行襲怪聲嚷道:“誰勸我一並打殺了!”繼續掄砸,馮行重先是驚叫,後是大哭,再後來便隻是呻吟了!魯崇矩不忍,飛身護住道:“兄長,罷了罷!”馮行襲嗬他不開,嚷道:“廢食的豬狗!”一並砸了起來。旁邊兩個又護上去,案子也散了架,馮行龍一擲,不管不顧,兀自走了。馮行重、魯崇矩吃夥伴肩起,悶聲去了。   皮日休在旁邊好不吃了一回嚇,一脊背全是汗,馮行重雖無行,作兄長的如此暴戾也實在匪夷所思!慧果說王建是魔王,那晉暉說黑醜漢子是鳩盤鬼,在他看來,都不及這馮青麵!也怪道狀鬼怪多言“青麵獠牙”!   天上又過了幾趟雷,雨便下來了,很快便有了傾盆之勢,隨著風勢,向大殿內激射。遠山很快失了輪廓,眼目內隻是一片無邊的黑色,到處都在響,嘩啦嘩啦,劈啪劈啪。皮日休心裡憂心鄭準,又為以難事累人而自處安逸而不安,徘徊再三,便沖進了雨裡。處洪和尚也沒有喚住。才沖到院門口,便看見黑裡撞過來一人,卻是鄭準,見了便嚷道:“先生,驢子沒尋到,天黑雨大,隻得且罷了!”問他可撞見人了,卻說沒有,從小徑過來的。皮日休還要去尋,吃老和尚勸住了,慧果對這一片山都熟,王建更是武勇,出不了事。   雨下了半夜,一時收盡,三更才過,天上便見了月輪。四更時分,王建和慧果才回來,牽著驢子,說在一處山民家避雨,見那山民說話不自在,便問出了這驢子,又知道鄭準曾去過,想著人應該平安,便轉了回來。鄭準不由地在心中又是一嘆,權貴欺人,沒想貧賤也欺人,恁憨樸的人,如何能想到的!皮日休當即謝了,心裡也愈發覺得這賊不惡,有豪俠之風,又知禮知敬的。   王建送了老和尚回禪房,到下處換一身僧袍,便著手弄起早食來,三四年了,是得回家了!晉暉酒吃得少,不到五更便醒了過來,見徐瑤三個好好的躺著,很快就嗅著肉香尋到了廚裡。   “行哥,這燒得是人肉還是鹿肉?”   王建沒應口,這廝便抓了一手塞在嘴裡,人肉他倆還真吃過,才逃出來時不得路,饑腸轆轆的。王建與他說了,問他的意思。晉暉道:“隻怕那三個不肯!”王建道:“你肯便好!去將些錢,往左近山戶買些酒來!”晉暉道:“這是吃散夥酒了?”便去了。承恩寺米麵油鹽都不少,又有獵下的林鹿山豬野雞,後麵山中又有菜圃,黎明時節,各色葷素菜蔬便盛滿了十來個大小盆子。晉暉將酒回來,地上那三個也醒了。王建先給老和尚、小和尚送了酒和素菜,又給皮日休送了葷酒。   大殿裡這時也擺布好了,卻沒吃,都等著。王建一過來,綦毋諫便迎著問道:“八哥,這是散夥酒?”王建也不置可否,坐下便篩酒舉酒道:“來!先吃三大碗醒醒肚腸!”張全真道:“八哥,話不說明白,酒也吃得不安心!”王建道:“醒了肚腸才好說話!”先吃了。見四個人都吃了,才道:“綦毋、全真、徐瑤,王建現在問你們一句話,識得王八悔也不悔?”張全真道:“八哥,哪來這話?不是八哥時,我這假鐘馗也擒不住這徐瑤吃人鬼!”綦毋諫道:“也趁不著囊中這許多金錢!”   “好,若是真話時,對飲一碗!”   綦毋諫也舉了酒,他可是“鐘馗”的道僮。徐瑤不言語,一雙烏黑的手已經直接撈到了肉盆裡。王建問他,他不應,再喊,他便惱了,咋咋咋呼呼地道:“悔!怎得不悔?我在鄧州水神祠裡好好地做我的閻羅王,獸過吃獸,人過吃人,殺死一頭,三天不餓,睡便睡,拉便拉,豈不是天闊的生涯!這兩廝混賴訛人錢帛,尋著死來,你倆個偏要打那時過,又偏要幫俊不幫醜,幫白不幫黑。砸我的道場,這也罷了!隨著你做賊也不虧殺人,卻沒來由得吃起散夥酒來,是什他娘的道理?”   晉暉道:“敢情我說的你一句沒入耳?不得已麼!”徐瑤謔地跳了起來,嚷道:“昨晚不得已,眼下還不得已?八哥,咱兄弟吃得飽了,五把刀殺下山去,尋著那馮青麵,還他一個好看,不比散夥強煞?”晉暉道:“這也是路!”王建一笑,道:“徐瑤,你是說八哥沒膽,怕他才應了這口?”張全真道:“八哥是顧念我們四個,這誰也知道的!”   “不!”王建道,“明白說予你們知道,我是自己想走!全真,你走的地方多,遇見的人也不少,可曾見過白頭的賊?”張全真道:“白頭豈有力做賊!”王建道:“白頭農夫,白頭商賈,白頭官吏,可有?”張全真道:“何處沒有!”王建道:“是了!頭白力衰,做不得賊,不是為人所並,便是為官府捕殺!我等現時不老,可要老時也容易!離均州不往西川走,落腳在此,便是有意回許州,尋條正路走!”   張全真道:“八哥不是燒了趙氏三虎的宅子麼?怎還回得?”晉暉道:“許州什時姓趙了?經了赦的事他敢怎的?”綦毋諫道:“那八哥說的正路是什路?買田還是做賈?”王建道:“使錢買軍籍入軍!”張全真道:“這也不易,也不快活!”王建道:“做賊也不易的!”晉暉點頭道:“還有一事來,八哥在許州有個好女子,不回去時,便得吃人攀折了去!”王建笑著道:“一個好女娘!”三四年了,周德權他姊姊沒道理未嫁的!   這話就更不好說什麼了,張全真倆個點了頭。徐瑤嘆了一聲道:“也罷了,我也回長葛去,(長葛屬許州)我也有好女娘!”眾人不覺一笑。綦毋諫道:“吃人鬼,你哪來的好女娘?”徐瑤道:“我有!隻是我識得她,她識不得我。我也不管,我在她宅門前站著,誰敢來娶?”晉暉嚷道:“好!大丈夫當如是!”事情便定了,各回各家,各尋生業!   吃完酒飯,王建到下處取了一包金銀,捧到了老和尚禪房裡,處洪正與皮日休圍棋,王建進門便拜了過來,揖手道:“禪師,王建無禮撞入寶寺,驅趕群僧,造作諸惡,罪過不輕,還請恕罪!”便磕起頭來。老和尚上前扶起道:“阿彌陀佛,檀越但能回頭,努力行善,罪惡自消,福報當來!”   王建又拜下道:“王建自幼無賴,知不得一條理,識不得三橫字,今受禪師教誨近年,王建感戴終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必不敢忘!”又狠磕了三個頭。扶起,王建又拜下道:“禪師,王建今番下山,欲投軍為朝庭效力,未知吉兇,還請開示!”老和尚扶起道:“公能行此道,則必致富貴!”王建大喜,又拜下磕了頭,起來便將金銀捧了過來。老和尚道:“檀越既立心從善投軍,則此物必不可少,貧僧山居,卻百無一用!”王建見他語誠,便也罷了。   皮日休夥著老和尚將王建一夥人送出山門,相別時節,處洪道:“五位檀越,貧僧欲有言相贈!”王建流矢道:“禪師但言,我等恭聽!”老和尚便道:“人是未醒佛,佛是已醒人。心中存善念,刀下無冤魂!”王建拜揖了,一夥五人大踏步去了。   皮日休拱手賀道:“和尚好神通,降得好大虎!”處洪笑道:“公既喻之為虎,當有放虎歸山之憂!”皮日休道:“和尚憂此乎?”處洪道:“一曝十寒,安得不憂?”皮日休一怔,一曝十寒,則和尚是以山上為陽為治,山下為陰為亂了!默默然回到禪房中,那好好的棋局,不知為何亂了,不可復治,隻得拾棋歸壇。手中一顆黑子抓了許久,也沒能著盤。   處洪道:“舉棋不定,所為何哉?”皮日休便將子歸了壇,嘆一聲道:“長老,時事不佳,我一身都是戰懼!”老和尚道:“時事不佳,正是菩薩入世之時!”皮日休一笑,道:“菩薩之心我則誠有,奈何無菩薩之神通,今入長安,恐無益於世,徒取虛名浮祿,為天下笑耳!”處洪道:“既有菩薩之心,何懼人笑?既入翰林,何得謂無神通?皮公,不必多疑,但行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