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六下:訪和尚投身虎口,沽勇行遇舊逢怪(1 / 1)

數天之後,皮日休一行便到了商洛縣,再向前走,穀道愈狹,丹水愈淺,便得車行了,好在長安在望,山穀清幽,倒不累人的。騾馬倒有些遭罪,這些天時有雨下,路上車馬又不少,路也踩爛了,爛泥潦坑,抬腳便有。行大日路,將近藍田關,一直走在前麵那輛馬車便陷住了,皮日休也無意超趕,便也將馬勒住了,將眼睛賞看著山勢風景。   騰文規的眼睛卻在前車上,看著那三個青衣小廝撅著屁股推車,那車卻死活不動,好一會,那前麵轉過來一匹紅褐色大馬,馬上那漢在商洛館驛裡便打著照麵,不知是哪州哪道的入京的官員,三十歲上下,緋袍銀帶,豐頰長眉,頗有些富貴氣象!身子也不小,大概也有些氣力。看他現在那意態,似乎是想自家跳下馬推車。見他望過來,騰文規便揖手道:“公隻管推,不急的!”那人遙揖了手,踢馬到了車窗前,裡麵是個婦人,早上也晃了下眼,穿著華麗,神態倨傲,大概是個勢門小姐!   皮日休道:“舅氏,既交了言,便合上前助把力!”騰文規道:“過去便似催趕人了!”那漢踢轉了馬,便對著小廝們嚷了起來:“小事且不了,要你等何用?再不使力,我這鞭子可有話說!”當中一個竟嚷聲道:“姑爺,怎的沒使力?不使力玩泥來?”漢子的鞭子卻沒有說話,嘴上道:“總要推出車來!”那小廝道:“泥陷得死了,馬也拽不動,我們幾斤骨幾斤力的?”   這時,車裡那婦人出了聲:“長福,哪來的規矩!一會到宅,我得讓你爺好好聽聽這些話!”聲音剛脆得很,那小廝便不說話了。皮日休道:“這可助得了?”便要喚鄭準。騰文規道:“姊夫,那小廝的話有理,馬也拽不動,我們拿筆的手有幾斤骨幾斤力?要急,超過去最好!”皮日休便踢馬過去了,揖手道:“朋友,書生力微,敢助一臂之力!”這漢子流矢抬手道:“己未勞豈敢勞人!”對著小廝嚷道:“起開,我來!”便跳在了泥裡。   婦人卻再次說了話:“小廝們活杵著不肯使力,便是盼著你動手!一個主人,手舍得推車就舍不得揮鞭?弄一身泥水,也如何見人?豈不失了我家的臉?”語氣咄咄逼人。這漢子大概是看著皮日休在,勉強回了一句“值得什的”,扯開小廝站過去,將袍角在腰間納好了,又將寬袖紮縛住,腳下踏實了,一肩靠,一手往下扣住車廂,吼一聲“駕”,前麵響了鞭子,馬車便推動了,漢子向前蹌了下,沒跌,泥水倒濺了不少在身上。那婦人便在車裡嚷道:“看!我便知他們偷懶!”那叫長福低聲回道:“小姐,是姑爺神力!”那婦人便冷笑了兩聲,卻也不說話了。   那漢子朝皮日休笑了笑,道:“見笑了!”便道了姓名。皮日休也道了姓名,說問兩句,卻是半個熟人。原來廣州將官劉謙便是前嶺南東道節度使韋宙的侄女婿,現在庫部郎中韋岫的女婿。韋宙雖是京中韋氏,卻在江陵置有別業。江陵便是竟陵西鄰,十五年前,韋宙往江西任觀察使,在江陵莊上歇腳,皮日休是正好在江陵城中,便曾攜文往拜之,得其青眼勸勉。劉謙見皮日休是個翰林,又曾與韋家有舊,便也愈發親切。兩個人便在前麵聯了轡,說論不已。   騰文規便也與劉家那三個小廝行在一處,鄭準倒綴在後麵,他便看不過勢門家奴的氣態。   “哥哥,你家這韋氏可與如今門下相公(韋保衡)同族?”   韋長福道:“都是京兆韋氏,你也別看得門下相公天大,往上麵數數,他家可不如我家的!”騰文規點頭,道:“我聽說勢門不與寒族通婚,不是崔盧鄭王李,也妻不得韋裴楊杜柳,可真?”韋長福臉上便不好看了,嘆了一聲,道:“是這話!我們這個姑爺,哼!當年要是依了老夫人的意,便是插一身翅膀也飛不過我家的門檻!姓劉,阿爺是小商賈,我家大相公鎮廣州,不知如何就相中他了,說這廝身不大貴,生的兒子也要大貴!用他做了牙將,又擅作主張,將我家二相公的這個小姐許了他,還說什將來我韋氏一門都要靠他過活的!誰勸也不聽,便成了這事!可笑得很呢,我家小姐下嫁他家九年,這姑爺還隻是做個小小軍將,兒子未生,女兒也未見,全說不得的,便我隨著也覺沒臉!”嘆了數嘆,又道:“今番入京說是祝二相公的壽,多半還是想謀官,這也不易的,大相公已是薨了,二相公又不善做官,當如今也才是個五品郎中!”   “既是門下相公一族,什官謀不來?”   “你知道什的?你姓騰,人便疼你來?”   臉子一甩,三個一起打驢往前去了。鄭準一上來,騰文規便道:“我便不信小廝這個韋是門下相公那韋!”鄭準畢竟隨在皮日休跟前久些的,問道:“你可知韋殷裕?同樣是京兆韋氏,有人驅走,有人割席!”   到了藍田青泥驛,已是日昃時分,離長安城還有八九十裡,皮日休歇下了。韋家的祖業便在四十裡外,韋氏不願歇,劉謙便分道去了,此公謙和恭敬,倒是好性情。第二日侵早上道,時不時便看見百姓三三五五的伴在官道外走,越向前人數便越多。看行色又不像逃荒避難的,小的竄,老的拄,青壯的男女前後照看,各有所攜。有走在官道側沿上的,見了車馬過來,便將身子往官柳叢裡縮,惡著嘴臉揮手招呼孩兒。皮日休也猜不透,覷著一個老子便過去了。那老子見了著緋袍箭直過來了,唬得就拜在了地上。   “老哥,莫慌,問幾句閑話!”   皮日休跳下馬扶了過去。老子跪得慌了,碰了一臉泥,起來不敢揩抹,傴著身子道:“官爺要問什來?”皮日休揖手道:“老哥這是要往哪裡?”老子道:“長安麼!”皮日休道:“可是遭了災?”老子道:“也不是什災!官爺不知道麼?皇帝要做大功德,迎佛骨!如今年月也艱難,百姓心誠,便都想去求些福報,興許還能逢上大布施來!”皮日休不由地便皺了眉,問道:“老哥,這話可真?”老子道:“真真的!四鄰八舍的富戶早騎馬看視過了,那開遠門外往西二三十裡,百十來步便起一座翹翹金浮圖對夾著,佛幡、寶幢密密匝匝地一直排進了承天門。沿街都是樓高海闊的彩棚百戲,現在城西諸門都不禁夜,和尚、內官、將軍撲蝶般往法門寺跑!了不得的!”   皮日休便沒有再問了,心裡沉沉的,國家連年有事,去年自葬了公主,各處倒清晏無事,正是大好修養之時,卻又生生翻出這種事體來,也不知要花費多少錢帛,財不空生,必因人力,民何以堪之哉!可憐可哀的是,百姓不以此為災反以為福!   “啊呀!姊姊,望得見了!”   騰文規歡嚷起來,手指著前麵。騰氏和阿蘿都從車窗裡探出頭來,長安城隱隱綽綽的輪廓,此時已經無比確定的出現在了柳條之外、層雲之下,欣喜地灑沐在明燦的光影裡。   望氣,皮日休倒是不會,但是此刻在他的眼裡,長安城已經無復他初次所見時的壯麗巍峨,取而代之的衰敗卑小。當他從延興門入城時,甚至他有一種入危城立危墻之感!騰氏卻也在車中起了歡聲,在她眼裡長安還是:長安道上春可憐,搖風蕩日曲河邊。萬戶樓臺臨渭水,五陵花柳滿秦川!肉眼看著似乎也確實是如此的。皮日休也沒有太多時間來感慨沉思,車子停在敦化坊都亭驛門口時,日頭幾乎是倏地一下便跌在了墻頭上,他也不顧得行李安頓,便急匆匆地穿過半個長安城往吏部衙門趕去。   趕到皇城第四大街時,已是上燈時分了。月亮還沒有完全升上來,沿街兩側的衙署大多都滅了燈,合了門,濃黑的影子躺在寬闊的街麵上。進入尚書省坊門後,燈燭與人聲都多了起來。到了吏部院門口,門口的雜役正身攔著,斜著眼看他,得了錢才領了進去。   廳事裡燭光瑩煌,人不多,候了些時候,便聽到有人走出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乍高乍低的在向人吩咐、談說著什麼,應和的有兩個聲音,顯得極為恭敬。一個隻是用零碎的語辭和短笑酬和一下;另外一個清亮的聲音卻有些意興遄飛,總要成些章句。人走到門簾左近,停了腳。好一會兒,簾子一蕩,先走出一個年四十的男子,他雙手向上一漾,將袍袖抖落到肘彎裡,仰著臉望著天上半邊晦暗的月亮呤道:“浮雲多婦態,雄月自光華!”吟畢,一大步便跨下階,輕飄飄地走了。   又過了好一會,簾子輕掀,退走出一個綠衣男子,簾子落定,他才轉過身,如釋重負的放出一大口氣來。這人年紀在五十上下,白五短身材白胖臉。這人看了皮日休一眼,望著天上,袖中掏出一副手珠,動作極為嫻熟、優雅的往腕上一套,輕咳了一聲,朝皮日休微點了下頭,徑直出了院子。兩天後皮日休在翰林院再次見到了這兩人,才知道先出來的那個叫沈雲翔,是韓昌黎門下弟子沈亞之的幼弟。此公夥著一班詩酒朋友,專一結交中貴內侍,出入芳林園與之遊戲,號為“芳林十哲”。後麵出來的喚裴渥,他的伯父乃大中朝的宰相裴休,他的座師便是當今中書王相(王鐸),與門下韋相算是同門。隻不過這個世家子弟文章、學識都很一般,能得著進士也是得了王鐸相公額外的青眼!   很快,皮日休便吃喚了進去,他以為說話的老子便是吏部尚書蕭鄴,心裡還有些忐忑,畢竟三年前他最後一次參加吏部試便是此公勾當的,沒想卻不是,也是個年歲七十上下的老子,秀目皓須,形樣清秀,也不知是誰。收了文牒,告訴他好好呆在都亭驛,翰林院定了入院試製之期,自會有人來喚,具體時間吏部也不能知道,總之“不在佛骨入城之前,便在佛骨入城之後”,也沒有閑話,也沒有相送,便發遣了出來。   到了外麵,皮日休便問門口雜役,雜役怪聲道:“如何入吏部而不知吏部長官為誰?便是蕭尚書,諱仿的!”皮日休揖了,心裡倒釋然了多少,相比於蕭鄴,蕭仿可謂才德皆勝之!大中朝,宣宗用李燧為嶺南節度使,節旄已賜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當時職為給事中的蕭仿以李燧不堪任,果斷駁回了!李涿亂安南而罷,宰相令狐淘欲再用為壽州團練使,此公又挺身彈劾!出鎮廣州,月俸之外,一物不入家門。一回家人疾病,需烏梅為藥。小廝取於官庫,蕭仿知而還之!出鎮滑州,修河堤以絕水患!當然也不是一無所失,鹹通三年以吏部侍郎主考,便因多取故人之後吃貶!   皮日休又想到二蕭職官變動並不簡單,二蕭雖同族,可蕭鄴是牛黨,蕭仿是李黨,蕭鄴落職,是牛黨折了一子,是王鐸去了一臂;蕭仿從兵部尚書、判度支轉出來,當是為翰林承旨韋保乂讓位,(翰林承旨歷來都是兼管兵部的)則此一變動,乃韋保衡與其師王鐸爭權的結果!   而自己入職翰林,也多半與此相乾!隻是他也不知是牛黨還是李黨,或者說是韋黨還是王黨!以自身而論,他一個寒門子弟,自是無黨;以座師而論,他合是牛黨;以恩主來看,又合是李黨。這種狀況讓他是渾身不自在,抬頭看時,就這麼一會工夫,天又黑靜了不少,風也大了,一輪初月孤懸,周際雲層翻滾,似乎就要起雷下雨。   (注一:《寶刻叢編》:“唐崔群先廟碑,唐武昌軍節度使牛僧孺撰,起居郎劉寬夫隸書,並篆額。”劉寬夫即皮日休座師劉允章之父。   注二:蘇州刺史崔璞乃崔氏八龍之一,其兄崔珙曾為武宗相,與李德裕親厚。與牛黨崔鉉乃對頭。兩人雖都是博陵崔氏,但崔鉉出大房,崔珙出二房。   又修改:小說第七章第一次提到蕭仿時,蕭仿時當為左散騎常侍,而非吏部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