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九下:入翰林歸識路徑,癡丫頭匍匐佛前(1 / 1)

皮日休一個人緩步走出來,日頭正午,曬得人眉眼也抬不起來。約好了的退食時才牽馬來接,鄭準、騰文規當然不在。他倒也不急,尋到皇城太常寺係了名,再緩步往回走,這路徑他熟得很,自己一人走過,也與黃巢、鄭綮一起走過,現在功名小成,滿眼繁華,可心裡卻有一種孤落之感,而這最沒道理,無論牛黨也罷,李黨也罷,有黨便好,有黨便有黨援,便不孤不落,可他的孤落有很大一部分便來自於黨,這些紛繁復雜的人際關係勒得他渾身不自在,而絕望的是他根本無法回避與掙脫!   從朱雀大街走下來,玄都觀就在左近了,桃花應該還是很紅燦的。他徘徊了一會,便折了左走。過了一坊就是靖安坊了,座師應該在宅中。往拜是盡師生之禮,也能得著答案,可那些無形的繩索便會變得有形,他將成為一個正經的黨人!最後他還是走進了靖安坊,他是儒家弟子,孔孟之徒,過師門而不入拜是如何也說不過去的!   劉允章在安靖坊的宅子還是他祖父刑部侍郎劉伯芻所購,劉家卻不是興於他祖父,而是他的曾祖父劉迺(即乃),發源卻是劉迺之高祖父劉武乾,劉武乾乃太宗宰相劉林甫的同輩兄弟,也是有官的。此後或大或小,幾乎是代代有官。其父劉如璠做到了戶部郎中,劉迺官做到浙西留後,兵部侍郎。涇原之亂,德宗倉皇出逃,劉迺聞之,悲憤交加,誓不從朱泚,絕食而死。德宗返京,聞之唏噓,贈禮部尚書。劉伯芻作為忠烈之後,仕途順遂,曾主吏部選事,死後贈工部尚書。其父劉寬夫進士出身,歷官內外,不壽,終於濠州刺史。劉允章亦是進士出身,曾短暫任懿宗翰林承旨,轉官禮部侍郎,主選事,慧眼識珠,便取了無根無柢的窮寒仕子皮日休。   皮日休折戟吏部試,東下往投,師生相見甚是相歡,翌日置酒黃鶴樓,極詩酒之樂。皮日休大醉,劉允章亦醉,判官穆芝隆挑撥激怒,惹得老子拍案大喝,要效黃祖斬彌衡於鸚鵡洲。幸虧崔璞在席,勸之乃止。過後皮日休便知道是穆芝隆懼職為己所奪,鄂州呆不得,便從了崔璞往蘇州。這也是皮日休畏見老子的原因,當日老子之怒,便是以為自己輕侮穆氏,穆氏或者猶隨在老子左右!   走到劉宅門口,兩扇朱紅大門緊合,左右十四桿長戟在架,刃身照日,如綴流火。皮日休正徘著,門便開了,冤家路窄,出來的正是穆芝隆。那廝也是一怔,旋即抬手笑了過來,道:“翰林公,相公望久矣!”流矢往裡引。皮日休也不多話,一揖,抬腳便往裡走。穆芝隆的臉卻沒有冷,說笑著引到了中堂,款上茶酒,好不說問了一番話,才道:“相公為迎佛骨,居齋室已三日,我試報之,公請稍候!”皮日休抬手道了有勞,營營青蠅,此人之謂也!   好一會,穆芝隆出來了,道:“相公說相見日長,不必在今日。問翰林寓處可尋著了,還有什難處。”皮日休抬手道:“煩請復上師尊,學生尚寓在都亭驛,也無什難處,過兩日再來拜啟!”一揖便走。穆芝隆也不留,送了出來。到了門外,卻拜在了皮日休身前,道:“翰林公,芝隆小人,有眼無珠,往日得罪處,還請公恕罪!”   皮日休怔了怔,沒奈何,還是揖道:“成事不說,既往不咎。既醉以酒,不知其郵!日休敢罪公,則置師尊於何地耶?”不知其郵一句出自《詩經》,便是說酒醉之後,不知是誰的過錯。穆芝隆是明經出身,自然是懂的,聽了這話也歡喜,流矢起來了。便要喚小廝牽馬過來,又說對麵永崇坊便有宅子租僦,價錢也好,比劃著便要攜了去看。皮日休也無奈,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且座師心腹悌己之人也吃罪不起,好在現在自己與他已無利害相爭,便從他到了永崇坊。宅子也真是不錯,價錢也好,穆芝隆又纏著壓了一番價,竟就將宅子租了下來。   “翰林公,鑰匙我且拿著,回頭使人過來打掃也便宜!宅中有什缺的器物,相公宅中有多的,我都討了過來!”   皮日休要推辭,穆芝隆卻道:“此亦相公之意,長安居,大不易。相公既薦公入院,一無所助,豈是人情?”果然是座師所薦,皮日休一怔,也沒有再說什麼,上了馬,他也不由地感嘆,怪道座師厚信此人,心性雖薄,吏才可不短!   回到驛中,一番告訴,騰氏自然歡喜。用過飯後,便說到了明日迎佛骨。皮日休本來是不樂意去的,佛家三寶——佛、法、僧,他一無所惡,可是傾府庫之財以為佛事他卻不得不惡!鐘鼓玉帛不是禮樂,佛骨豈是佛,迎佛骨豈是奉佛?但是吃不住騰氏以腹中之子相勸,最後還是轉了念頭。   阿蘿在旁聽了,心裡便也做了一番盤算。第二天一早,夥著騰氏送了皮日休出門,她便極力勸說騰氏躺下了。騰氏一來著實也疲乏,二來也是為了腹中的孩兒,便真個躺了,五更過後不久,便起了若有若無的鼾聲。阿蘿便拎著手腳出了門,便去尋鄭準。鄭準下處也不見人,卻聽見他的讀書聲,尋過去,便看見這小廝圈著後院一角的槐樹在踱,嘴裡在念著什麼“人騎人,夥騎夥”的,她笑著便過去了:“平安,念什的呢?”   鄭準還吃她嚇了一跳,道:“沒什的,可是夫人有吩咐?”阿蘿撅嘴道:“人騎人,馬騎馬!沒吩咐便不能尋你說話麼?”鄭準一笑,道:“此其非彼騎!男女有別,內外異法。若無事體,平安也不敢往見姊姊!”阿蘿癟嘴道:“你呀便是膽小!來,咱們也迎佛骨去!”便過來扯鄭準的手,鄭準觸了蛇似的一彈,急避道:“姊姊,此非禮!”阿蘿也紅了臉,道:“那你去不去麼?”   “夫人身邊無人,如何去得?”   “如何去不得?夫人是有孩兒在身,又不是有孩兒在床,又不是孩兒!不過半日便回來了!”   鄭準見她說得瘋瘋道道的,便道:“恕鄭準不敢從命!”阿蘿迫一步道:“你真個不隨我去?”鄭準搖頭道:“不去!”阿蘿道:“為什呢?”鄭準道:“不屑去!枯朽之骨,兇穢之餘,避之猶恐不及!”阿蘿道:“我想去!”身子又逼了過來。鄭準便不說話,折身便走。阿蘿將腳一跺,道:“也不需你,我自己去!”鄭準也不管,他可不呆傻,阿蘿可不是先生的婢女而是先生的妾婦,她又大剌剌的,沒有分寸,惹出嫌話來他可就百口莫辯了!   阿蘿肚裡有氣,腳下生勁,真個就走了出來。到了街上,天色雖未大明,卻都處都是人,老女老小,成群結隊,喃的喃,笑的笑,嚷的嚷,跳的跳,熱鬧極了,膽子便愈發大了。走出不遠,看見一架板輿抬過來一個官樣的老夫人,從著不少執梃、捧香的男女,便隨了過去。人也不怪,一來見她生養得好,笑得又親切;二來今日是佛生日,佛骨進城,主家一早就吩咐了,不許生事作惡。出了坊,街麵上的人愈發多了,香煙繚繞,樂聲時至,朦朦昧昧,直似登了仙境。   板輿向西後又折向北,天色大明時,也不知走到哪裡了。香煙不顯,樂聲不斷,人稠得使勺子也攪不動。老夫人發了焦,前麵執棒的小廝便敲起人腦勺來:“瞎眼了,敢遮門下相公叔祖母的道!”打得人腦袋做木魚響,人做鬼叫,血做水流。阿蘿也唬了一跳,門下相公她是知道的,卻隨得愈發緊了。捱了一會,便望見了一角紅墻,很高,大概便是皇宮了!心裡正歡著,前麵卻起了喝:“右街戒嚴,敢闌入者格殺勿論!”百姓都住了腳,街口攔了柵欄,有明刀亮甲的軍漢把著。板輿卻直接過去了,兩邊嚷了一些話,柵欄竟開了。   阿蘿眼睛望著東邊的皇城,隨著板輿進了西邊的頒政坊,坊門口便有人候著,就將板輿抬上了東北角的鼓樓前。老夫人下了輿,小廝和婢女就往下走,阿蘿也不敢不走,轉著眼好不看了一回,開遠街上並沒有百姓,兩邊佛幢佛幡間站的都是軍漢,一邊疊著站三層,皇城一端大概便是安福門,門下站著好些和尚,後麵著紫的、著緋的連了片,真個人騎人,夥騎夥。門上旗幡幢蓋什的花朵似的湊著,很是好看,最高那麵旗子上繡的像是龍,說不定天子就站在那裡了!她才下了坊墻下來,便聽到上麵有人在喊“到了!到了”,她便仰著臉望著笑,晨光照在她臉上,好像佛骨也照在她臉上,她內心的歡愉便滿溢開來,淚水也出來了,突然她想起了鄭準,淚水便湧得更厲害了。   “陛下,佛骨入開遠門了。”韓文約在懿宗身後輕喚了一聲,他今天的精氣神都看著不錯。劉行深伺候在左,後麵是樞密使嚴遵美、楊復璟,宣徽使張泰、西門匡範。嬪妃、皇子、公主等也憑著墻張望著。   懿宗點了頭,手上數著珠子,麵目和祥,氣態沉靜,大有佛意。在他的位置可以望見西邊的開遠門,眼未著色,妙音已至,鼓樂低鳴,梵歌高唱。金吾儀仗莊嚴前引,六宮信女漫撒香花。緇黃披袈前後追隨,紫衣天使左右捧侍。七寶香輿來和風,九層金塔引朝光,白玉為床蓮千瓣,琉璃為罩光萬縷!   “終於到了!”   七歲的壽王李傑喚了一聲,城墻太高,他和他四歲大的同母弟睦王李倚一樣被一個身長年長的宮人抱在懷裡,這可不自在,惱得他時不時便要踢踹下地。他屬火豬,他五哥屬水馬,往常都不得安靜,更何況是今日這種熱鬧法,可是怪得很,他五哥今天木訥得很,似失了魂,喊著不應,推著不行,也不知如何了!這時,他又踹著下了地,扯了扯李儼,手在其他幾個兄長屁股上飛快拍過,也不隻他幾個兄長的屁股,宦官的、宮女的、嬪妃的,但他所路過的,他的手便一掃而過。   “昌寧,下來!”   李傑直跑到他同母妹身側才站住,五歲的昌寧公主便也蹭下來,昨天她隨著她這個七哥用了些冰鎮的果子,結果壞了肚子,現在圓嘟嘟的臉上帶著三分病態,看著分外惹人疼愛。兩人牽著手,又將李倚也哄了下來,三人便轉了頭,幾個隨侍的內侍、宮人流矢跟上。   “來!你三個趴下,你三個扶著,都著意,跌了本王可難活!”三個內侍頭尾相接,胳脯貼墻趴下,李傑又踢踢嚷嚷地布置了一回高低,一腳踏了上去,旋即又跳了下來。扶了昌寧上去,交脫手,又扶了李倚上去,然後自己也踏了上去。安福門內南衙文武官員分左右齊齊整整的站著,前麵是紫服、緋服,後麵是綠服、青服。背映著朝陽,花燦燦的煞是好看。   “哇!好好看。”   昌寧鼓著手嘆了一聲,她的聲音很柔脆。李倚也舞起袖子,嘴裡卻喚的是“太陽!太陽”,李傑有些不解地瞥了他一眼,驕傲地挺起胸道:“好看罷?”好像朝服也好、朝霞也好、太陽也好,都是因他的轉向而才出現的。   這時安福門樂聲大振,佛骨到門下了。李漼手上的佛珠不由地轉得快了,口中的佛號頌出了聲。郭淑妃的眼睛都在皇帝身上,自從女兒過世後,那串佛珠便再也沒有離開過皇帝的手,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她的手就很少出現在皇帝的手裡,今年以來,她甚至也很少出現在皇帝的日常生活裡,他不是在朝堂,便是在佛堂,她不知道將來會如何,她向神佛祈禱,讓皇帝從一切痛苦中得解脫,復歸於平淡!   金吾衛在門前勒住了馬,整個隊伍便緩緩停住了。一騎白馬飛快從後馳出,穿過建福門。一會,一個紫衣金帶的青年宦官便跑上城樓來,拜伏在地,高聲奏道:“鳳翔法門寺佛骨奉迎使楊復恭啟奏陛下,鳳翔法門寺佛骨業已奉迎至城下,路途三百裡,平安吉祥,祥光所至,無不感悅!”懿宗歡喜,道:“好!傳下去,朕要下城親迎佛骨舍利入宮!”楊復恭高聲應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飛快跑下城去。劉行深與韓文約對了眼,元和佛骨入宮,憲宗皇帝有下樓親迎嗎?   樓下的文武少不得要麵麵相覷,卻也無人說話,他們既不敢得罪天子,更不敢得罪神佛。懿宗下了樓,立在了百官之前,北司諸貴左右夾侍,嬪妃在後,皇子、親王居左,公主、王妃居右,之後才是南衙四相韋保衡、王鐸、劉鄴、趙隱。金吾儀隊向兩邊分披駐下,六宮信女繼續向前,將香花撒進門內才向左右分開站住。然後手執法器的大隊和尚便過來了,低目高頌,從容恭謹,入門後便在門內站成了兩個方陣。後麵便是吃紫衣內侍與紫袍和尚捧著的七寶香輿,寶輿還未及門,李漼一顆心在腔子裡不由地大躁起來,突然他的身子猛然一顫,似不由他做主般,兩條腿就奔了過去。   楊復恭忙將手臂一揮,玉磬一響,寶輿停住了,輿前的高僧分退兩旁,李漼趨到輿前,當心合十,低頭喃頌,抬眼瞻仰,熱淚盈眶,雙手一攤,身子便朝地上撲去:“南無釋迦牟尼佛,弟子李漼頂禮!”門內門外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這不是昏倒,而是五體投地的胡禮。剎那間,萬人同心,無男無女,無無男無無女,啪啦啪啦掉泥也似,一片一片的人都往地上撲。   李漼的整個身心都處於一種醉酒的狀態中,以至於他在鹹寧殿蘇醒時,他已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將佛骨一步一步引入了大內,又如何不吃不眠在佛光寺度過了三日,他的心空了,已經感覺不到牽累,他身體似乎也空了,輕飄飄的,吃了些粥後身子重了些,倦意也很快湧了上來,他想他是過於疲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