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保衡從政事堂出來時,便看見禮部尚書、同平章事劉鄴已經在通往食閣的穿廊上候著了。他悄沒聲息的將身子往楹柱一隱,想看看劉漢籓獨處時的意態。隻見劉鄴背著大袖,仰頭望了會天上熾熱的日頭,轉而避到穿廊內側,低著頭,一步一跨一跳地,好像在玩弄欄柱的投影。韋保衡看了一會,哈哈地笑了出來。 “好個弄影的孩兒!” 劉鄴一驚,啊呀了一聲,抹著額汗道:“堂老,唬殺漢籓了!”韋保衡笑問道:“公所思何事?公耶?私耶?”攜住他手,便往紫微閣走。上到閣中,隻見中書侍郎王鐸正站在閣外廊子上憑欄眺望。其實前麵也沒有什麼可望覷的,除了左前方含元殿巨大的背影,便是花樹後與之相係的宮墻,以及高出宮墻的棲鳳閣的重簷飛角。以前韋保衡才入閣中那會,也常常站在那兒,後來他悟到了,瞻眺的魅力不在於風景,而在此閣非相不可至,此欄非相不可倚! 老子一動不動,戶部侍郎同平章事趙隱卻起了身,此公臉色一向凝重,據說他的長子——人號玉戒尺的趙光逢也似這般,隻是容色白凈許多。不過韋保衡並不以為意,此人既是路巖之黨,也可以說是他自己之黨,使他坐了,便過去喚了“恩師”,師生二人爭執時有,可麵皮始終沒有壞。雜役輕手輕腳在外麵將閣門合上,堂省眾官在廊下準備吃食的聲響一下便模糊了。 四個人一開始也沒有說話,雖則會食閣中少不了平章事體,但是“食不言”的禮儀還是要守一下的。有晌,王鐸擱了箸,品著酒道:“蘊用,秦匡謀一事可有主張?”韋保衡並沒有停箸,道:“正要問恩師!”王鐸品酒,一時也沒有說話。 秦匡謀是黔中經略使,在黔州將近四年,上月中旬卻吃南蠻陷了,此公攜家口逃到了江陵,荊南節使杜悰以為罪,檻在獄中,寫了表來要斬他。事情也蹊蹺得很,黔中與荊南乃鄰鎮,並不相屬,杜悰位望雖高,實則無權收押,且杜悰素號“禿角犀”,老而生角,實在使人費解! 這時,劉鄴用絹子擦好了嘴,道:“王相可知杜江陵為何拘秦氏而欲斬之?”王鐸拱手道:“願聞!”劉鄴道:“無他,以私忿也!秦匡謀初至江陵,杜公有相恤之意,坐衙相待,及至相見,秦氏入庭不趨,杜公以為失禮,使吏責之,雲汝是鳳翔之民,吾兩鎮鳳翔,今不趨而拜,莫非忘卻桑梓之地耶?秦氏卻以為自己少離故土,杜公鎮鳳翔之日,己已為分符作將,昔日既不曾趨拜,今日比鄰而居,安得有此禮!杜公乃大怒,遂有此事!”王鐸道:“公何以知之?”劉鄴道:“道路傳說!” 這話多半是從北司來的,秦匡謀畢竟是出身禁軍,劉鄴與劉行深關係亦非淺,王鐸點頭,道:“既有此話,此事便不宜速了!”這也是給韋保衡情麵,討龐勛一役,秦匡謀的濠州刺史是路巖予的,黔中經略使也是路巖予的,至於杜悰的情麵拂了也就拂了(注:杜悰是牛黨,曾為李德裕所貶)。劉鄴道:“杜荊南所劾貪冒少備,亦無實據!黔中本來少兵,今番南蠻佯寇西川,以重兵襲之,安得不失?”趙隱聽不得這話,當年興元新募兵為亂,他父親與李司徒(李絳)可是寧死也不逃城走的,要說話,韋保衡卻擱了箸。 “黔中舊製兵額不少,外有溪夷協力,內有險要可守,非無守備之力。彼在鎮四年,南蠻一舉陷之,非失於守備而何也?若是一時疏怠,民不攜二,為何走屬州以圖匡復,而徑走他鎮耶?此而不誅,王綱何立!”一番話鏗鏘有力,不容質疑。劉鄴道:“堂老所言至大,漢籓受不敢有他議!” 王鐸問道:“依公之議,當何以處之?”韋保衡道:“便委杜悰勾當,奪其在身官爵,於荊南集眾處斬,家口資財藉沒。親屬依令當連坐者,具名聞奏!”王鐸道:“此罰過重,長貶可也!龐勛之”韋保衡道:“昔安南之陷,不誅李涿、李鄠,今日秦匡謀乃敢棄鎮走!今日不重誅秦匡謀,明日必有棄安南、西川而走者!”王鐸便不說話了。論了論黔中的應對,便轉到了河南,今夏多旱,禾苗半枯,就怕入秋之後又有水災,趙隱管著戶部,是憂心沖沖,可說論來說論去也沒有什應對之策,收復黔中需要錢糧,賑災備災也需要錢糧,錢糧又能從何處來? 食畢,四人從紫微閣下來,韋保衡將王鐸送到廳閣門口便要轉身,王鐸卻道:“蘊用,老夫有私事相詢!”韋保衡隻好隨了進去。王鐸將幾個伺候的親吏揮退,使他坐了,開口道:“公知牛李黨爭乎?”韋保衡也不知老子是什意思,道:“知之!”王鐸道:“公為牛耶?為李耶?”韋保衡哂笑道:“非牛非李,天子之婿!”王鐸道:“人亦以此目之乎?”韋保衡道:“但直己而行,何恤人言!” 王鐸抬頭道:“公不恤人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人將恤公乎?”嘆一聲,又道:“公為牛黨,一日失勢,猶有黨人相援!公為李黨,一日失勢,猶有黨人相援!公為天子私人,牛李不分,一日失勢,誰人援之?”韋保衡起身道:“恩師既有意垂訓,不妨明示!”王鐸道:“老夫乃牛黨,牛黨行事,剛柔相濟,寬和得中!秦匡謀出身禁軍,宜網開一麵!蘊用,無萬歲之天子,李德裕不可為!”韋保衡揖了一下手,道:“無萬歲之天子,不成有萬歲之中尉?恩師若懼為學生所累,何不早離了這是非之地?”王鐸著惱,道:“師生分同父子,名既定,安可避?蘊用,暴虎馮河,聖人不與!” 韋保衡也不再說話,揖了揖,走了出來,這老子的話不無道理,但是未免畏怯過甚!莫說劉行深未必便與秦匡謀有首尾,便有又奈何哉?聖人春秋鼎盛,而劉行深還能在中尉榻上坐多久?況且杜悰已有奏論,自己網開一麵,倒有包庇黨徒之嫌! 王鐸也不管,還是依著自己的意思做了處分,韋保衡便使給事中攔了,批了自己的意思在敕上。 最後倆人都吃召到了延英殿,王鐸辯不得,也不想辯,他有這個態度也就好了。惹得李漼眉頭緊鎖,既不執論何不遽依門下所議?且此事豈難處置?世人都謂他王鐸有相業,看來還未必如杜悰了!幾天之後,李漼便出王鐸為宣武節度使,使趙隱領了中書,一來是李嶧在鎮已五年,合調換了;二來韋保衡諸事也歷練得熟了,不必將個“座師”鎮著他;三來他自己也想省些精力,自迎佛骨以來,藥一直沒斷,身子不爽利,精神易疲!
章七十一上:傳真言誰知修短,話衷情莫道負恩(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