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克儉轉進北邊修德坊,箭直尋到了大十字街北的一座敞門宅子,不知道什時候這宅子竟成了酒肆。田令孜站在院子裡四處看著,一會齊克儉跑了出來,小聲道:“但得這人一句話,事無不濟矣!嘿,也不是別人,便是現今右軍中尉的養孫韓彝範!”田令孜將手一擊,奇了,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齊克儉拖住道:“驃騎,一會見了還得雌伏著些,這可是個大貴人!”田令孜抬手作謝道:“六哥,不消咐咐的!”倆人走進去,見飲酒的多是軍士。齊克儉將田令孜領到一間精致的閣房前,掀簾先進去了。一會,便聽裡麵一個聲音道:“齊六,讓他另尋人去!我手掌小胳膊細,提拿不了大錢!”齊克儉煦煦溫溫地陪著好話。另一個聲音惱了,嗬聲道:“休聒噪!”齊克儉給唬住了,唯唯諾諾地退了出去,朝田令孜漾了漾手,兀自先往外走了。田令孜輕哼著笑了笑,起手一撩便走進閣子去了。 “嗬!下得好逐客令!” 田令孜輕盈盈地笑著,以閹官特有的柔勁氣兒,仰身斜肩叉腰嗔視著倆個飲酒者。真是稀奇,南麵而坐的紫衣漢子麵相上竟然宛似韓文約,見方的臉龐,長耳半招半貼,隻是眉毛要粗黑許多,頜下也長著胡須。另一個肥肥圓圓得像個商賈,穿了件九品的深青袍,直鼻梁、豐準頭,下頜圓長,卻一根胡須也沒有,一雙烏亮的虎眼充滿鄙夷的瞪著自己。 “韓郎,竟忘了田令孜了麼?” 田令孜嚷著,便直接走過去在韓彝範席側坐下。韓彝範將手中的酒盞漾了漾道:“想不起來,想不起來!”他將臉望向左首的曹知愨,又說了一句“想不起來”,好像是需要曹知愨給他確定一下。曹知愨眉挑了下道:“郎君識不得,那便是餓狗搖尾,趕出去罷!”田令孜嫵媚地嗬笑起來,在案上拈了兩顆楊梅,一顆丟進了嘴裡,一顆朝曹知愨一擲,嗔道:“胡說!分明是飛鳥投懷,人必憐之!”又笑看著韓彝範說:“韓郎,真不識得了?那次西市玩骰子可贏了我不少錢!”韓彝範見他如此,糊塗道:“一似見過的,罷了,你尋我什事來?” 田令孜道:“沒什事,適才坊門口遇著了齊六,這廝吹噓如何與韓郎相熟,我要見他的醜,故跟過來了!”曹知愨笑了下,道:“田令孜,你瞞得了郎君,可瞞不得我!你在宮中管小馬坊,恁得不安分,逗引普王無事不為,聖人要杖殺你,因著赦減了死,莫不是你來?”田令孜笑著將手一鼓,道:“原來你一早知道不好,怎的不勸著我些?如今屁股上結了厚痂,你倒又提起這痛來!”曹知愨懵住了,不知如何作答。韓彝範卻拍著案子道:“這嘴有趣,知愨,這便是你的不是了!” 田令孜起身過去,提酒壺就篩了一大碗酒捧了過去,道:“郎君也說你不對,認罰不認?”曹知愨沒法子,給田令孜連灌了三大碗,心裡不服,又鬥起了嘴。田令孜應對如流,妙趣橫生,把韓彝範聽得樂不可支,不過一盞的工夫,韓彝範已是另眼相待了!田令孜又嫌著三人飲酒清素,持箸敲銀瓶作節,將那些曲巷中女妓營生的曲兒,什麼《郎不歸》、《妾薄命》、《剪紅燭》、《退紅妝》、《嫠婦呤》、《攀墻柳》,一一扭唱出來,真真個有模有樣,有腔有韻,非雌非雄,帶嬌帶媚。曹知愨知敵不得,卻還要尋釁。 韓彝範看不過,指著他對田令孜道:“你也不知他的底細。他是石泉鄉曹劉裡的,好雄富的家產。也有妻也有子,卻跑出來割了鳥,天下有這樣的道理?”田令孜大吃一驚,曹知愨卻昂頭嚷道:“天下有鳥的漢子多得去了,除了聖人,幾個及得郎君的祖爺?”田令孜將頭一點,出席揖道:“公真大丈夫也!”曹知愨道:“何謂大丈夫?橫行無忌者,大丈夫也!”田令孜流矢舉酒,倒弄得韓彝範有些抓不著頭腦。 三人喝到過午起身,到了院子韓彝範忽然問田令孜是不是識得牛勖、羅元杲,田令孜道:“相契的兄弟!”韓彝範聽了立即使小廝去右軍要人。 田令孜也沒將心中的意思對牛三、羅矮郎說,感恩感德的請韓彝範吃了幾日酒。又讓牛三將他那喚鵝的本事,羅矮郎那蹴鞠的手段都使將出來,將韓彝範盤結得牢牢的。韓彝範得了這三個知心合性的好朋友,倒把曹知愨拋到角落裡去了。 一日黃昏,四人在西市樓酒戲耍,因著白白贏了他人大注錢財,田令孜主張喚了一夥八個舞的、唱的,要來一個“八佾舞於庭”,正吃得半醺半醉之時,韓彝範宅內小廝跌跌撞撞尋上樓來了。說是韓文約疾發了,那個翰林醫待詔段璲死活尋不著人,隻知道往皮學士家去了。一家子人正急得沒法。韓彝範一時酒也驚醒了,腳卻軟塌塌的。田令孜揮退女妓,低聲道:“郎君,軍容的病張揚不得,郎君且坐著吃三杯,定定神再走,令孜尋了醫官先行!”韓彝範倒也立即明白了,他祖爺要了不得,這潑天的富貴也就到頭了。 田令孜三個下了樓,羅元杲便道:“知道那皮學士住哪坊的!”田令孜道:“饑不擇食,滿長安城便一個會醫的不成?”牛勖道:“也是這話,就近尋一家也罷!”馬過來了,田令孜跳上鞍道:“可也不是這話!崇賢坊大覺寺傍有一個我本家的醫官,湯劑、針灸皆國手!三郎,你等郎君下來!”牛勖應了,田令孜又俯身附耳道:“絆著他些!”牛勖懵著臉應了,絆他做什來? 卻也湊巧,進崇賢坊不遠,便看見陳晦騎驢過來了,田令孜喚過去。這陳晦聽說急癥,也不多話,拍著驢子便隨著走。到了韓宅門口,田令孜便說是受韓彝範差遣請了國手來,管事的流矢讓了進去,箭直就將田令孜倆人引入了內室。 韓文約的養子早沒了,這時圍在榻前的便隻是幾個婦孺,榻上的一聲一聲的呻,他們就嗚嗚咽咽的哭,燭光又昏,鬼氣森森的。田令孜兀自過去將燈撥明亮,將在手裡,嗬開人,隻見韓文約微睜著眼,身體觳觫,發黑的臉像見了活鬼般猙獰。一摸額頭,竟是涼的,故做笑聲道:“軍容,國手至矣,不妨事的!”緊緊抓了抓他手,讓開了位置。陳晦診了脈,一聲不言,取出一卷金針來。田令孜看著他一針一針紮下去,韓文約額上便有汗冒了出來,他卷袖便揩,待袖子濕透了,老閹的呻吟也止住了,一雙眼珠子轉著打看起人來。 田令孜流矢輕聲道:“軍容,郎君一會就回!”陳晦起了身,史了管家往外麵去了。田令孜便吩咐人將了熱湯、乾凈衣裳過來,動手給韓文約擦了澡,換了中衣、床席、被衿。韓彝範還沒有回來,韓文約的狀態倒好了很多,也不說話,隻是將眼瞅著這個服侍在傍的伶俐人。韓彝範回來時,湯藥剛剛煮好送進來。韓彝範伺候吃了藥,韓文約也沒話,很快就睡過去了。 田令孜便隨陳晦辭了出來,陳晦擦著汗道:“寫了方子方知是軍容!”田令孜笑了笑,便問韓文約的病。陳晦大概是得了管家的言語,隻是說並無大礙。田令孜便也不問了,使羅元杲隨著送到崇賢坊。牛勖見陳晦去了,便問田令孜那時為何叫他絆住韓彝範,又如何不乾脆歇在韓宅,明早便就榻前討個職事。田令孜笑道:“欲速則不達!今後幾天也躲著些!”牛勖道:“這又是為什的?”田令孜道:“為潑天的富貴!”潑天的富貴豈可以貨易之道得之哉! 躲也須有法,田令孜便愁眉苦臉的尋起他兄長來,沒兩日,韓彝範便尋上門來了,嗔他作怪,又說他祖爺教他在宅中擺酒宴謝他的好,拖著便要走。田令孜不肯,隻說失了哥哥,左右尋不著人。拉扯了一番,最後寫了一封告罪的書子予了,韓彝範這才罷了。亂嘈嘈尋了幾日,田令孜覘知韓文約休沐在宅裡,脫了慣穿的緋服,翻出一件舊色黃服來穿了,便往韓宅去。 今天門上的小廝卻不識他,田令孜也不提前事,用錢打點了,將拜貼遞了進去。那管家一看卻識得了,連忙去報給韓文約。韓文約才使陳晦紮了針,正躺坐在內院槐樹蔭子下說話,看了拜貼,倒是一手好字,問陳晦道:“國手,這田令孜可與你相熟?”陳晦道:“說不得熟,兩年前,田公將他兄長接了來京,兩個小侄兒水土不服,隔三差五又喜鬧些小病,都是喚小人去看的!謙和知禮,很是難得!”韓文約道:“他兄弟之間可也和睦?”陳晦道:“就小人所見,倒真沒的說!”韓文約道:“那如何又走了人?”陳晦道:“小人也不能知道的!倒有幾句到耳的風話,說是田公兄長見他得了罪,又沒了職事,趁田公外出,卷了一宅金帛走了的。”韓文約點了點頭,使管家將陳晦送出去,再將田令孜帶進來。 田令孜一跨進來便拜在了地上,韓文約招他過去,冷冷一笑道:“田令孜,那晚穿的緋袍哪去了?”田令孜唬得磕頭道:“小人該死!”韓文約又是一笑,道:“你是聖諭處分的,那袍子便穿不得!”田令孜迭聲應了。韓文約又問道:“今日如何又不穿了?”田令孜道:“回稟軍容,小人與郎君相遊時,隻恨不能穿紫服以壯郎君威儀。今兒謁見,自知罪惡,恨不得裸身插尾,如何敢穿緋著綠!”韓文約不由地笑了起來,他也是一世奴才,裸身插尾這等妙語卻沒說過的! “起來吧!” 韓文約止住笑,又問道:“你兄長可尋到了?”田令孜道:“回軍容,沒有,合是回陳州了!”韓文約道:“回陳州怎不言語?”田令孜道:“是小人沒行,不合說氣話唬他!”韓文約道:“什樣氣話?”田令孜道:“小人說要把兩個侄兒閹了送宮!”韓文約又笑了起來。又問他逗引普王的事,田令孜輕輕鬆鬆地答了。最後韓文約不住點頭道:“田令孜,你雖是犯天怒的,卻也不是不可用,知書習字,鬼伶鬼俐!說吧,想謀個什樣職事?” 田令孜先跪下謝了,然後道:“小人來見軍容不為職事,是要與郎君謀個大富貴,也替天下斷根的苦孩兒說幾句話!”韓文約短促地笑了兩聲,肅了臉道:“這話可奇,且說來聽聽!”田令孜磕頭道:“還請軍容屏退家人!”韓文約哼了哼,最後還是將侍立的婢女揮退了:“說吧!”這聲音逾發冷了。 一時,田令孜的心也是冷戰不已,舌重千斤,幾不能舉,可是富貴誘人,貧賤何必戀生,沉默有晌,他猛然仰起了臉,嚷道:“軍容,聖人他不好!”韓文約身子猛地一顫,差點從坐榻上跌下來,尖聲大嚷道:“放肆!你說什——你說什來!”田令孜身子也是急劇一抖,可他卻倔強挺脖道:“軍容!祖宗定製,中尉掌禁軍,樞密參國政,以與南衙抗衡!而聖人壞之,舉國政以授韋氏兄弟,無事不主之由之!有唐三百載,豈有此等事?”膝行數步,又嚷道:“軍容!聖人富於春秋,樞密已失政,其漸必至於禁軍!軍容,今不趁機為作,則北司大勢去矣,則數萬苦命孩兒也活不得了,屆時恐怕郎君不得活,我北司先賢名公也將斫棺揚灰,永世不得超生!”又道:“且聖人不獨失北司之望,亦失南牙之心——文武百官,在朝在州,孰不憤恨於韋氏,孰不欲誅之而後快?” 韓文約焦躁,急揮袖子道:“吾家已老病,你將著這些話與左軍說去!”田令孜淚下如雨,道:“不!軍容,劉行深他色厲內荏,是個金剛長杵也搠不出的圞殼龜,能扭轉乾坤者隻有天下隻有軍容一人!”韓文約一時沒有說話,這就是他的病呀!這是就他的病!劉行深他知道的,淺躁得很,不能深慮,給根骨頭便可啃到死! 田令孜見狀一把抱住垂地的兩條腿,嚷道:“軍容,憲宗以來,至於宣宗,無明無昏,無強無弱,諸帝孰不欲盡誅我閹官以自快?聖人鱉行,虎變莫測!孰敢謂聖人無此心?即聖人無此心,孰敢謂韋氏無此心?軍容,無其勢則有此心亦不足懼,有其勢則無此心亦足以懼,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鴻漸於磐,飲食衎衎!”又道:“軍容,德宗皇帝以來,任中尉一職者多矣,子孫富厚長久者,皆是扶立新君!” “潑賊!”韓文約惡聲罵道,“汝欺我昏老耶?王守澄子孫富貴何在?”田令孜道:“軍容,王守澄功成不退,貪權戀位,強梗挾主,得罪既多,得死為幸矣,尚望子孫富厚哉!” 韓文約哼哼嗬嗬地冷笑了一陣,開口說道:“田令孜,你送恁大富貴於我,自個兒想要什來?”田令孜道:“令孜揮刀自宮以來,所求者惟中尉一職,然此職非軍容所能致,令孜故無所求於軍容!”韓文約不禁大笑起來,一個小小褫了職的黃衣奴才竟有恁的口氣,真使人嘆為觀止! 田令孜又道:“軍容,萬全富貴之策,今日不取,明日卸職,悔之何及!”韓文約哂笑道:“你且起來,此事非細,當緩緩思之!”田令孜爬起來,低聲道:“軍容,佛骨在京,正可因緣,緩之則失矣!刀兵不可動,藥到病除,直如公主之死!”韓文約一怔,道:“公主?”田令孜道:“令孜以為同昌公主死於非命,乃楊玄價兄弟欲借韋之手報憾於路巖!聖人怒誅韓宗劭二十餘家,拒諫以迎佛骨,無他,欲安枉死者之魂也!”道理倒是通的,韓文約道:“若是如此,韓宗劭為何不嚷出來?”田令孜道:“韓宗劭也未必知道!” 韓文約點了點頭,身下放出一個屁來,田令孜流矢傴身遞過了手,韓文約扶著起來了。風起來了,槐樹的枝葉抖篩不已,倆人拉得長長的影子漸漸脫離了樹影,走進陽光不進的房間裡去了。
章七十下:空王癲狂人更狂,1身柔骨作梭忙(1 / 1)